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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收音機

  • 終青
  • 李庸和
  • 4406字
  • 2019-07-30 17:36:34

天色已昏暗影影。

我在燈光微弱的樓道里和八喜分別后,我不緊不慢地上樓開門,新一家子人整整齊齊坐在桌前,氣氛肅然。我一瞬間能想到的是何代娣和青子都為早上的事告了我的狀。

“西西,過來坐好!沒規(guī)沒矩,你要愁死你爹呢?”我爹臉色的確不太好,但是他在克制火氣。

我扭頭就走,新一家之主蠻力將我提到了凳子上固定好,他粗糙的手敲著油桌,鄭重其事地教育我:“你忒不懂事了!讓一家人都為你擔(dān)心,放學(xué)了跑去玩,沒個信兒,我和你阿姨到處找你,找不到才打電話給你班主任,還被教育一通,說我娶了媳婦忘了女兒,你又一天到晚跟人家瞎說什么?真是……她說看到你和八喜一起走的,我去樓下找八喜父母,非得我上門打聽,才知道你悠悠哉哉地跑去鄉(xiāng)下玩了?人家八喜都知道出去玩要跟父母報信,你咋不知道?”

“你又沒有給我辦電話卡,我怎么報信?”我的頂嘴噎到了爹,他緩幾秒,唾沫星子橫飛地大聲說:“哎喲……還電話卡,你不知道跑回來說一聲兒嗎?你這腿,你這胳膊,你這小嘴兒,長來干什么用的?還電話卡,我看你就像個卡西莫多!”

卡西莫多是什么?我們幾位都有這樣的疑問。他知道得卻也不詳細(xì),說是廠里的姑娘給人講故事,講起一個又丑又聾的敲鐘人,叫卡西莫多。他暫時只聽到了這里。

他咳嗽幾聲,回歸正題:“從現(xiàn)在開始,不管是西西也好,青子也好,出去玩,必須報個信,八點的門禁,誰超出時間沒回來,后果自負(fù)。”

這是我爹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家庭會議,要是以前我母親在,他壓根不敢擺什么一家之主的譜兒。

我是首個領(lǐng)略后果自負(fù)的人,乏味的面壁思過,沒有新意,沒有懲罰力度,餓肚子我也還能忍受。噢,對了,他原話說,沒有交出收音機,再多罰一個小時的站。

何代娣悄悄熱了飯菜擱在桌上,還沖我眨眼說,她去纏住我爹,叫我趕緊吃上。

好漢不給肚皮餓,我狼吞虎咽地刨飯,青子坐在小凳子上認(rèn)真地寫作業(yè)。吃得半飽,我抬起衣袖擦一擦油嘴,從書包里翻出已經(jīng)不脆的烤饅頭,便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凳子旁,悄聲問:“這個點了,你作業(yè)還沒寫完?”

“剛剛和我媽在樓下到處找你,沒來得及寫。”她沒有抬頭,忙著算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

我繼續(xù)搭話:“那你一定也沒吃飽吧?”

“我媽說,飯不能吃得太飽,七分就夠了。”

我思慮片刻,一邊注意主臥,一邊說道:“青子,謝謝你們找我,我面壁思過的時候,想起了早上對你和你媽的舉動……”我把烤饅頭遞到她視線之中,“喏,這是我同學(xué)請我吃的烤饅頭,我留著沒吃,給你賠禮道歉用,你吃了就代表沒放在心上。”

青子瘦小的身軀一時凝頓,那張小臉滿是怔然,動筆的手也緩緩?fù)O铝耍t疑地看著我,有一會兒才接過烤饅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

我重復(fù)說:“你吃了就代表沒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我就吃了,其實我不記仇,你不提起來,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媽說做人要大度,你主動跟我和好,我肯定沒理由拒絕你。”她眼睛笑瞇瞇的時候熠熠生輝,嘴上漸漸大口大口地吃食。嚼到一半,她察覺不對味,瞧了瞧烤饅頭里頭黑糊糊之物,預(yù)感不好地問:“這是……什么?”

我標(biāo)準(zhǔn)微笑:“蚱蜢和螽斯的肉,我烤的,香不香。”

她笑容漸失,臉色泛青,在我懷疑她整個人都要僵硬成石頭的時候,她猛地起身焦急跑向廁所,動作跟不上速度,乃至險些踩滑摔成狗吃屎,途中她雙手撐地爬起來繼續(xù)跑。

我費心捉弄她,不過是想逼得她自覺從我們家離去,但是我失策了,她很堅強。她雖在廁所里哭著虛弱嘔吐,卻沒有告我的狀,也沒有向她母親哭訴要離開這里,更沒有提起氣勢來狠狠罵我,一句話也沒有。

我稍微看了看廁所里的情況后,就連忙站回原位繼續(xù)面壁思過。

大人聽到廁所里的異響,尋聲出來。

當(dāng)他們問起情況的時候,青子擦著眼淚,謊稱自己胃疼。

于是,在他們關(guān)心下,青子硬生生吃了一些胃藥。她秀氣的眉毛皺得比那黑臭的藥丸還要苦,苦得似曾相識,叫人眼熟,偏頭一想,不正是電視劇里的苦情女主嗎?弱弱憐憐好生凄慘,就差沒給她推到外面來一場人工造雨。

在我避開大人挑釁對視上她的目光,她仍然一副不同我計較的表情,可她緊捏的小拳頭已經(jīng)暴露了她的真實心情,真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可憐姑娘。

夜晚我照舊打開收音機放咿咿呀呀的京劇,不久,我爹咬牙切齒的罵聲以及拍門聲又開始進(jìn)行合奏曲,我同昨夜一般困得比往常早一些。

睡得迷迷糊糊之際,隱約察覺我爹那恨不得掐死我的大罵聲變成了慫里慫氣的道歉。清醒一二后再聽,才知是對面的住戶尋聲過來罵了一場氣勢洶洶的山門。

對方那公雞叫頓然讓我毫無睡意,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嗓音,聽得人煩躁,大約即是我爹被京劇吵得不可入睡的心情。因鄰居天生自有的公雞嗓,我就對他這個人有了不公平的反感,我們也是一類可憐人。

公雞叫消失后,房門口傳來爹的乞求,他的態(tài)度軟得仿若飛流直下的嘩嘩瀑布,軟中帶躁,躁中帶惱,還向我拋出了一些誘人的條件:比如我曾經(jīng)奢求的芭比娃娃全套,有遙控器的小賽車,四個輪子的兒童自行車……亦或者我想要什么,他盡量滿足我的要求。

我爹以為,小孩子大約好哄,頂多花點錢財買和氣就算完事,可他不明白我當(dāng)時的心情,已經(jīng)不能叫外在之物容易支配。

我聲音稚氣,言語明確地說,只要代娣和徐知青從家里卷鋪蓋走人,我什么都不鬧了,每天都乖乖的,保準(zhǔn)兒比傳說中的機器人還要聽話。

我爹不知從何時起,沾染了外來人的厚顏骨氣,非常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的要求,竟還放狠話嚇唬我。他說,你這狗崽子,看你明兒早上是躲得過我的雞毛撣子還是躲得過鄰居的拖鞋底,沒一個人受得了你,你就是專門為挨打而生的,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聽說睡前記憶好,無意識之中,他的威脅仿佛觸動我大腦里的保護(hù)層,凌晨四點天未亮,我分外神奇地自然醒了。我醒來后,想起的第一件事正好是雞毛撣子,于是我趁早收拾書包,揣走牛奶和面包,在冷空氣的侵襲下,打顫摸瞎奔向了學(xué)校。

學(xué)生來得過早,保安沒起。

即使我?guī)Я撕袷痔住⒔q圍巾和緊貼的口罩,也不能御今年的魔鬼寒。我連帶手套將手一起穿過校褲松緊放在屁股上捂熱,一邊高抬腿似的踏腳,一邊在電動伸縮門外張望里頭。

我土匪氣十足,啊啊喊人。

只要門未開,自己便誓不罷休。

熟悉的高個子老頭兒披了一件兒軍大衣出來,他睡眼惺忪地手持電棍敲墻,粗著嗓子忍不住罵罵咧咧:哪家的孩子!我還以為強盜來了!一大清早就那兒嚎,嚎得比野豬還難聽!你要考清華還是要考北大??天都沒亮,您這小大爺喲,大叫那幾聲,差點猝死小老兒我!

我頓時露齒乖笑,大放厥詞說,俺的野心很大,清華的錄取通知書我要,北大的我也要!

然后,保安老頭兒回屋里將黢黑的煤炭倒在鐵盆里燒,我就尾隨其后鉆進(jìn)保安室里,賓至如歸地烤上了火。

“唉喲,你這孩子,不是要考清華北大嗎?怎么進(jìn)來烤火了?搞得跟我孫女兒似的,一點兒不客氣,機靈小不點兒。”保安老頭兒雖埋汰我,語氣可不嫌棄,老人說到后半句還沙啞地笑了一笑,他滿臉的皺紋在暖熱火光下膩如滲油的老樹皮,粗糙,蒼老。

我嘿嘿笑著,油腔滑調(diào)道:“這全校的小學(xué)生不都是您的孫女兒嗎?那我肯定也是呀,您這兒暖和,我吃了面包,在這預(yù)習(xí)又不多花您幾個煤,大不了我改天叫我爹拉一批煤來給爺爺補上。”

保安老頭兒更忍俊不禁了,他前后搖晃著,額上的油光仿若水面波光,老人家一邊笑一邊拍大腿說:“嘿喲,小嘴兒真甜,會說話的嘴跟甜水一樣,把人心里這起床氣啊滋啦一聲兒都給澆沒了。”

“澆沒了,還冒兩股熱騰騰的氣順著腸子搶著出來是不?”只因他說那話的時候剛好打了一個細(xì)細(xì)小小的尖聲屁,我便順著屁聲接了話。

保安老頭兒一下子拉長了掛不住的老臉,他拿起烏黑的火鉗子拾掇起燃燒漸旺的碳火,沒好氣道:“去,預(yù)習(xí)你的書,小妮子嘴真利,給你開了門兒還敢來嘲笑我,你不是人吶?就不放屁嘛?”

我訕訕啃了一口面包,喝一口牛奶,在嘴里將兩樣食物和稀泥,口齒不清地問:“你干嗎不睡呀?也冷得受不了嗎?今年真冷,霜跟雪一樣白,我前陣子早上來的時候,還真以為下了雪。”

他搓一搓厚繭大手放鐵盆上方暖著,齒冷笑道:“老年人睡眠不好,醒來了就甭想睡,我難得睡個好覺,你今天可斷了我的美夢,唉……”

他最后的嘆息,隨著空氣順入火盆一遭仿佛化為了焦氣,帶著一股灼熱,一股焦味,精準(zhǔn)侵蝕了人的心臟,卻轉(zhuǎn)瞬即逝,叫人捕捉不到什么心緒。

我歪頭追問:“什么美夢?”

他被火光映紅的臉龐浮現(xiàn)些許慈祥,笑意里夾雜了孩童不能言出的悲觀惘然之態(tài),又是笑又是悲,叫年幼時的我不能理解。他老人家雙手搓額,低啞輕輕地說:“……夢見我兒子帶著媳婦來看我了。”

只有這么一句,他再不肯說什么,可是我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夢見兒子帶媳婦來看他,不是好事嗎?為什么又要難過?為什么不歡歡喜喜?

無論我怎么追問,保安老頭兒都不肯再提及自己的兒子。

他漸漸倒是對我特別慈祥,看我的眼神真像他親孫女似的,還不嫌沉地抱著我一起預(yù)習(xí)語文,耐心地教我念生僻的詞語,也給我抑揚頓挫地忘情朗誦《朱德的扁擔(dān)》。

我?guī)缀蹩焱耍0怖项^兒平時兇巴巴、大嗓門兒的模樣。

一晃眼天色泛起魚肚白,絡(luò)繹不絕的人進(jìn)校的進(jìn)校,值班的值班,我呢心不甘情不愿被保安老頭兒趕去了沒有人氣的教室。我賴著不走,他仗著人高馬大直接將我提出了門。

我真想把保安室的鐵盆端到教室里去暖。

一到冬天大家都懶床,挨著快遲到的時間才擠著來,教室里冷得跟冰窖似的,腳丫子踏麻了,身子也沒暖和。

早自習(xí)班主任還沒來,八喜趁機神神秘秘地靠過來講,她媽一到十二點就聽見有人唱戲,真撞鬼了,前晚就開始聽見了,昨晚還聽見樓上的人充滿煞氣罵罵咧咧一會兒,唱戲的鬼才被震懾住,等樓上的鴨公男不罵了,唱戲鬼又開始唱戲了。

我悄悄在心底偷笑,裝模作樣對她說,我也聽見了。

八喜用一種質(zhì)疑的眼神看我,很少這么臭屁:“你能聽見鬼叫?我媽跟平常人不一樣,火焰山低,什么都能看見,什么都能聽見,脖子上必須得掛符。”

我目光凜然,鏗鏘有力道:“騙人我全家死光光。”

八喜崇拜的事總使人費解,這下她看我的眼神慢慢開始冒光:“真的?”

“都說了全家死光光就全家死光光,不信你等會兒回家看我家的人死了沒。”我小時候口無遮攔的話多著呢,多到我回想起來恨不得坐叮當(dāng)貓的時光機回去,抽我自己幾個嘴巴子。

回家以前,我上八喜家蹭了一頓大魚大肉的晚飯,席間還和八喜媽共鳴了一陣唱戲鬼和鴨公男,她爸在一旁聽得滿臉憂色。

八喜媽戳著飯碗說,唱戲鬼嗓喉陰細(xì)飄忽,怨氣凄凄,猜是生前不得志的小窮生。

我緊皺眉頭說,鴨公男聲音難聽到連鬼都發(fā)指,所以后來唱戲鬼才不停地唱,以為被嚇住了,其實是發(fā)怒了。

我和八喜媽一起神神叨叨說著話,也不忘癡迷她們富麗堂皇的家。

別看我和八喜住同一幢樓,她家的裝潢若說是富人區(qū),我家內(nèi)部就是貧民窟。況且我爹的貸款還沒交完,我只知道要交很久很久,可能大半輩子也交不清。

這事兒我母親以前煩心的時候念叨過許多遍,她總喜歡在我面前念咱家窮,要求我零花錢省著用,不用最好。致使小小年紀(jì)的我便開始情緒焦慮,可她有時打牌輸?shù)腻X,都能抵過我和爹許多日的開銷。

自記事以來,我爹在外地做小生意掙的所有錢,除卻一點點生活費,從來全權(quán)交給她,他凡事對她唯命是從,百依百順。

我因此一度覺得他那時活得如一條草履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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