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龍跳下登船橫梯,江水平緩,船舷沒比碼頭高出多少。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他本想無視船舷上到處都是的針對老年人安全的警示牌,直接從甲板跳上岸的。
他回頭看向與他保持數米遠的鶯鶯,這段距離是刻意保持的,而且必須是鶯鶯在后,否則會被世故老練的老人們懷疑成猥瑣的尾隨。她的一只手剛搭上扶手,另一只手提起薄裙,抬腳走下橫梯,腰間的墨綠絲帶跟著腳步上下顫動。她低頭抬起雙眉,迎向玉龍含情脈脈的雙眼,嘴角翹起一朵狡黠的微笑,仿佛陰謀得逞或詭計成功。
玉龍瞥向鶯鶯身后,迅速掃視一眼上層甲板的寢艙舷窗,淡云下清晨夏日的倒影有些刺眼。他發現自己可能過于在意了,那位臉色虛白、身材瘦高的少爺很明顯體弱易病,好不容易等到靠岸,能風平浪靜一會兒,肯定正忙著休養調息,哪有心思暗中探察這場足以令他驚駭的偷情呢?他低頭偷笑,為了迎合心上人的幼稚想法,這位癡情少爺竟能甘心忍受一路而來的顛簸浮沉,而他很清楚暈船癥造成的折磨。
當鶯鶯踏上碼頭時,玉龍按捺住充滿挑釁的嘲笑,收回埋伏在可能藏匿了一雙眼睛的圓窗上的目光,回頭朝江岸走去。
旅行團在岳陽碼頭集合,跟著導游們朝君山出發。夏季的南方雨水豐沛,來自上游的渾黃江水和洞庭湖水在岳陽城北匯合,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已經逼近防洪線。
經岳陽進出洞庭湖的江船掀起一陣陣浪濤,猶如剔透的琥珀嘩地砸上石堤,對決之中濺起數米高的破碎晶片,浪花在日光下投射出稀疏的彩虹。
鶯鶯用手背遮住驚笑的嘴巴,踩著輕巧的步子向岸邊后退。水霧飄搖,在額頭上與幾根發絲共舞,給她罩上橙色的薄暈,好似這是來自浩瀚湖湘的盛情歡迎。
她在回應邀請,放下防備的手臂,試探著伸出面頸,微笑等待下一彎琥珀的彩虹。可她遭到了戲弄,江船駛過,浪花墜落,彩虹漸漸消溶在她落空了期待的楚楚笑靨之中。在波濤打著回旋的悶聲中,鶯鶯彎腰折下一枝腳后的狗尾草,將草梗在手心旋轉,狗尾巴歡騰跳躍。
鶯鶯看向駐足觀賞著這一切的玉龍,視線卻被一位中年男士從中擋住,正是那位被玉龍嗤為暴發戶的先生。他的裝束風格依舊,只是謝了頂的腦袋上扣上了一只紅帽子。他在瞇起眼笑。在他很可能要和鶯鶯攀談起來之前,玉龍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而鶯鶯敷衍一笑,掀起裙裾即刻追向她已經遠遠落后了的隊伍。
當地導游在語帶自豪地介紹家鄉的風景,她熟練地走下石臺,提醒老人們注意臺階,抬起下巴對著電子喇叭講述八百里洞庭的偉岸故事,并話有所指地通知游客們一個更具風情的現象——平時與平原相連的君山已經被水域包圍,成了洞庭湖的湖心島,抵達此行的目的地需借助輪渡的運載,當然,如果游客的健康狀況和錢包都能負擔得了,她們更建議游客乘坐快艇——享受刺激的水上疾馳。聽到這里,鶯鶯扔下狗尾草,一改禮貌又冰冷的態度,熱情歡笑著和導游攀談咨詢。
行人道上有蟻群在前進,是紅色蟻群——大多數游客都戴上了游船上免費發放的紅色鴨舌帽——防止迷路,當然,還有防曬。這個上午晴空無云,好像之前夜以繼日的冰冷暴雨從未砸落大地。
紅色蟻群在導游的廣播聲引領下朝城西的輪渡碼頭前進,穩如山岳的岳陽樓端坐在湖岸上觀望歷史的湖波,亦觀望世間真情,日光在琉璃瓦上調染黃昏的色調。
一只白蝴蝶——鶯鶯,為了抵御夏日的強烈光線,身著一襲米白長裙,頭頂同色編織檐帽,手指輕抓帽檐,微微仰頭望向幾乎淹沒了“蟻道”的江濱水草灘,視野游移,時不時落在前方數米遠處的一只黑螞蟻。
玉龍戴上墨鏡,將手插進淺灰色短褲口袋,人字拖鞋在腳底下啪啪作響。他沒戴遮陽帽,棕黑的短發在烈日下閃耀著如光滑水草同樣的光澤——健康、不拘。他有意不戴帽子,著無袖藏藍薄衫,任日光給他光滑的麥色皮膚涂上更深沉的漁夫(在風雨中冒險)的膚色,因為他知道,她喜歡他的這項愛好。
他假裝錯過了身后某處值得回顧的風景,像個不肯留下一絲遺憾的游人,頻頻轉身。天知道其實他回頭時,墨鏡的倒影中只有那只翩翩欲起的白蝴蝶。他倆在短暫的對視中狡猾地交換微笑,輕輕低頭,搖頭,誰能猜到那副沒有情感的墨鏡后藏著多大功率的愛意發射器和接收器。而玉龍身后一對身形矮小的老姊妹花錯以為那是這個陽光小伙子出于尊敬的微笑禮儀,竟也忽閃著眼睛,頻頻回以滿是褶皺的笑臉。
碼頭上僅有的一艘快艇故障了,工作人員無法給出修好的時間。沒有辦法,導游遺憾地對鶯鶯重述她在旁邊已經聽見了的糟糕情況。只有乘輪渡了。
鶯鶯看向側著頭的玉龍時,收回因失望而嘟起的嘴巴,垂下眼瞼,在膝蓋旁扯起一根垂著腦袋的狗尾草。
游客分批登上輪渡,年輕的碼頭工作人員熱情洋溢地攙扶著老人們——生活寬裕又有閑暇且期待得到陪伴與重視的老人們,幫助他們在干凈的輪渡里坐定。
玉龍登上輪渡。為了爭搶熱情的服務,老人們在狹窄的登船入口造成了一場輕微的混亂。出于禮讓,鶯鶯落在隊伍的后頭,正因與她的黑蟻距離太遠而神色慌張。
不過她在蟻群里一眼就認出了她的黑蟻,當其他螞蟻憑靠紅色分辨你我時,黑與白成了他倆專用的顏色。她望見了玉龍,放心地朝他笑一笑。玉龍看著他的白蝶時,意識到他倆根本不屬于這片紅色的洋流:他的白蝶應該振翅而起,逃離眼下這片嘈雜的困境,而她的黑蟻會奮不顧身地接住她從空中投下的影子,一路相隨。
輪渡總算安靜一些,游客們都坐在固定的或臨時搬來的簡易椅中,嗚喳喳好不擁擠。鶯鶯走到窗邊,整理在一番推搡后略顯狼狽的儀容,手中狗尾草的葉子都攔腰折斷了。而玉龍背對著她的側影靠立在艙門一側。
他十分介意,不是鶯鶯的狼狽情景,而是那艘陰魂不散的游船。他再次看向上甲板的舷窗,油然而生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仿佛那如巨眼一般的圓形舷窗一眼就窺進了他的皮囊之下,那里深深藏著他的外強中干、狹隘偏見。為了跳出鉆牛角尖的局面,他只能假裝不在乎窗后是否真的躲著一雙暗中窺探的眼睛。
工作人員要關艙門了,玉龍收回專注的神色,退回安全區域。鶯鶯剛收拾好衣著和妝容——其實玉龍也不在乎她是否過于整潔(他明白了,是嫉妒,讓他難以釋懷)——用手指輕撩一下耳畔的發絲,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岸上有人跳入洞庭湖,在那人沉下水面、浪花四濺之時,玉龍首先想到的是自殺。他可能真的病了,因為當他固執地以為那人在尋求解脫時,鶯鶯卻在一旁低聲驚呼:“有人在湖里游泳!”而玉龍轉眼再次看過去時,那人已經浮出水面,正用蛙泳的姿勢朝對岸游去,那是他在大學游泳課上最擅長的泳姿,菁文說過他的姿勢最迷人。
他不該如此敏感,看待凡事都透過悲觀的單色鏡片。在夏季的南方,野外游泳本身就是一種習俗。
玉龍想微笑——鶯鶯總能帶給他積極的色彩,在不經意間替他揭開遮擋這個世界美好一面的隔布——但他們靠的太近了,他不得不做出妥協,瞥眼凝視著她力保鎮定的側影,要不是窗邊座位里那對老姊妹還在自以為是地迎面微笑,他甚至想伸出雙手。
輪渡的鳴聲打破了玉龍的幻想。鶯鶯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擾驚了一跳,抿著嘴唇偷瞥一眼身旁這不知分寸的注視,像是在提醒玉龍注意場合,及時收斂。
船身開始搖晃,玉龍俯身將雙肘抵上窗沿,低頭看向眼下渾黃的洞庭湖波蕩起的白浪。鶯鶯在他右手一臂遠的位置停下輕柔的腳步,鞋底的咯噔聲被摁下暫停。她彎下腰,左臂托著下巴,右腳貼向小腿肚——他們在這片明亮的窗玻璃前保持著心有靈犀的對稱。
愛情讓人變得多么機敏啊。
從身后看來,他們不過是兩個互不相識的年輕人,因為在這趟君山旅途中沒有同行的伙伴自然而然地走近了距離。你看,他倆甚至沒有交談,只是在一種年歲的相似中找到了歸屬感,就像他們中老人互相營造的讓人安定的歸屬感。可是人們哪里能夠察覺,那塊窗玻璃上除了被船身劃開的湖波和白浪,還有他倆凝神注視的笑臉?
玉龍知道,這一刻的場景是此趟前往君山的路途上最得體最恰當的一幕,他感到周圍的空氣在聯結起無數因子,飄散著芬芳、輕逸。他恣意地沉浸于其中,拜倒在當下,仿佛有絲綢——或是鶯鶯手指間那只毛茸茸的狗尾草,也可以是她身著束腰群的輕柔裙擺——從面頰、脖頸滑過,給剛才在日光下曬得火熱的肌膚擦去隱隱的疼痛。
他發現自己又陷進了那種平靜之中,怎么說呢,那種沒有煩惱卻也沒有幸福可言的平靜——毫無波瀾,尤其是在他凝視浪涌起伏的水面時,童年?出海?游船?或是此刻,在輪渡上。單要抹去痛苦怎么做得到呢?他忽然意識到,痛苦與幸福正像眼前這起起落落的浪涌一樣,同生同滅。追尋幸福,必定招致痛苦;擺脫痛苦,一顆心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去跳出世俗,遁入寵辱不驚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