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有才捂著胸口見徐斌憔悴的病容,心中更是難受,道:“你怎么弱成這個樣子,你病的不輕呀,你就別跑動了。”
“我慢慢會好起來的。你怎么樣?”
“還是胸口疼伴著頭暈。”
“去看醫生了嗎?大夫怎么說?”
怎么回答呢,孫有才在問自己。孫有才此時感到十分的孤獨,心中有話跟誰說,跟老伴說,跟兒子說,等譚威回來了跟譚威說,跟誰說也沒有用。徐斌是機關黨支部書記,一身正氣,在同去濱海市的日子里,倆人無話不談。徐斌是自己能說心里話的唯一的人了?!拔疑眢w上的病,思想上的病,都無解了?!睂O有才沉思了半天,才從口中擠出幾個字。
“有那么嚴重嗎?不要諱疾忌醫,該看病看病,從哪里跌倒的從哪里爬起來?!毙毂笳Z音不高,平緩而嚴肅,一語雙關。
跌倒了爬起來,可跌得過重,爬不起來啊。譚俊花和王小菲調回濱海市是自己一手操辦的。雖有譚威的影子,但譚威并沒有親自找過自己呀,是有張覃武的幕后操縱,可張覃武的話自己可以不聽呀。怎么爬起來,孫有才感到無助,后悔當初,實在是無言以對。
“將譚俊花調回濱海市,是你一手操辦的?!?
孫有才默默點點頭。
“你知道這事的危害嗎?這事處理不好,會給黨組織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會造成青年人的信仰喪失,會造成全廠長時間的停產。咱們三線單位本來生產環境就惡劣,遭受這樣的重大打擊,會一蹶不振的,國家數億的投資就會打水漂,給黨給社會造成的連帶影響將很難消除。眼下只能想辦法將譚俊花調回來?!毙毂笳f的斬釘截鐵。
“潑出去的水還收的回來嗎?”孫有才嘀咕道。
“明天召開機關黨支部委員會,你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在黨內先講清楚,大家一起想辦法,也要相信譚威的覺悟,他必競也是老黨員,只要他肯出面做工作,我想事情還是可以挽回的。”徐斌對事件的處理前景還是有信心。
孫有才的腦海里翻江倒海,此時他理不出來頭緒,他幾乎已近絕望。
徐斌見孫有才不吭聲,知道他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便道:“有一線希望我們也要努力,別忘了你是老黨員,我們可不能給黨蒙羞,我們每個黨員都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來愛護黨的形象,不能一錯再錯。好,你休息吧,咱們明天見?!毙毂笳f罷站起來,走出了孫有才的家門。
徐斌感覺像是喘出了一口大氣,他期盼明天能在支部會上解決這一問題。他抬頭看見妻子站在孫有才家門外的不遠處,在等他,他心里一陣酸楚,自己人在中年,可身體這么不爭氣呢,無端給勞累的妻子帶來這么大的負擔。徐斌想挺直腰桿走兩步想讓妻子寬心一些,沒想到一陣頭暈目眩,他趕緊扶住身邊一棵樹,才沒讓自己倒下去。王老師緊走兩步攙住他。徐斌的舉動,當然受到了青年人的關注。吳強遠遠的跑過來,“王老師,我送徐部長回家吧?!?
“謝謝你了,不用了?!蓖趵蠋煼鲋毂缶従徸呋丶?。徐斌的舉動,給一些青年人躁動的心帶去了些許安慰。
徐斌走后,孫有才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躺著也不舒服,坐起來又躺下,躺下又坐起來,思想陷入極度的焦慮。他拿起一條濕毛巾搭在額頭上,他又感覺不舒服,把毛巾又狠狠的摔在地上。老伴把毛巾拾起來,沒有理他。
他又把頭扎進被里身體縮成一團,似乎只有這樣才不妨礙他思考。把譚俊花調回來,可能嗎?,水潑出去容易,收回來難啊。何況不僅是譚俊花調不回來,還有王小菲,那是更調不回來。不僅將她們調不回來,還會把譚威和張覃武得罪了,我將里外不是人。我這一家人在廠里還怎么混,老伴,兒子在廠里都會抬不起頭來。
是僅僅抬不起頭來那么簡單嗎?這個事情最后攤在譚威的身上,追究起來,最多也就算個失察的錯誤,甚至也就算個黨員的先進性不夠。組織上對他怎么樣不了,書記他照樣當。得罪了他我這一家不就慘了嗎?我本來想報恩,到頭來反而變成得罪了。孫有才想到這,感到極度的空虛和苦悶,感到徹底的無助和恐懼,感覺手抽動著牽動骨髓直達腦髓,頭疼欲裂,怎么想也排解不開。
不調回來行嗎?顯然也行不通。廠里的職工,基本上都是從濱海市動員來的,尤其是這幾百青年人還是自己親自動員來的,在濱海市家訪時,火車站離別時,輪船上那難捱時,看著那心酸的一幕幕,自己也曾落過淚,動過情?,F在既然可以把書記的女兒調回濱海市,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也要求回濱海怎么辦?更要命的是譚威、黎明都是裸官,廠里能不人心浮動嗎?裸官在沒有舉動時,大家還可以裝著不知道,來觀其言看其行。
現在譚威有行動了,關鍵時刻把自己的女兒辦回濱海市了,職工能沒有意見嗎?生產能不受影響嗎?自己怎么就這么糊涂呢?這么大的事情,自己怎么就不考慮周詳呢?這可怎么辦???自己是破壞生產,破壞三線建設的罪人啊。孫有才想到這,頭上騰騰冒冷汗,他偷眼看看天花板,似乎那里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他感到混身不寒而栗,顫抖的不能自已,悔恨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涌出,他用被蒙緊自己的頭似乎是不愿意讓任何人看見他的窘狀。
張覃武啊張覃武,你害了我呀。你用我的老伴和兒子來脅迫我,你太狠了呀。譚威啊譚威,你身為廠一把手,難道你不知這件事的危害性嘛?你這是置我于死地呀。那好,我就死給你看。孫有才一翻身坐了起來,像一只困獸眼里噴著火。她老伴被他的舉動嚇著了,估計他可能是作噩夢了。取過一條毛巾遞給他,要他擦把臉。
孫有才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毛巾,眼前恍動著王寰宇、徐斌、李天宇……的臉龐,一雙雙或是憤怒;或是期待;或是質詢,或是嘲笑的眼睛,耳邊響著徐斌的聲音“明天你要在支部委員會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孫有才老伴有些害怕了,怕他神經錯亂,一邊安慰他,一邊給他擦臉。
孫有才似乎清醒了一些,望了望老伴,默默無語,眼角含淚,又躺下了。腦子照樣的翻江倒海。明天說什么呢?自己愧對黨組織,愧對黨的多年培養。自己就別在支部會上丟人現眼了。將譚俊花、王小菲再調回來,是不可能的了。自己沒有辦法向黨交待了,自己只能來生再做一個好黨員了。孫有才恍惚著,看看旁邊已經躺下的相濡已沫的老伴,心里難受,他感到從末有過的凄愴,心里涌起無奈的悲愁,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
自己打年輕時虛榮心就強,總想出人頭地,總想讓老婆孩子過上高人一等的生活??勺约貉鄹呤值?,才疏學淺,只知道一味的獻媚領導,想從領導那里得到些好處,至使留下了隱患。
兒子孫二友的品德才學,自己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不是一個當干部的料,自己還偏要將他往科室塞。現在孫二友的生活情況明顯和他的收入不符。而對以張覃武為首的工程部,群眾中已經頗有微詞,紙是包不住火的,工程部早晚要出事,孫二友本來就不行再攤上張覃武這樣一個領導,孫二友早晚……。
想到這,孫有才又禁不住的打寒顫,感到胸口一陣陣針扎似的疼痛,他用手臂碰了碰身邊的老伴,用含滿酸楚的語音,抖索著說:“老伴,明天你跟王寰宇說,把孫二友調到車間去,讓他在生產一線好好干。你以后也想吃點什么就吃什么,兒孫自有兒孫福別總想著他們。”
“你又想起什么來了,別胡思亂想了,快睡覺吧。”孫有才老伴這一天也是心身疲憊,翻了一個身又繼續迷糊著。
孫有才心灰意冷,冰冷苦澀的淚水流進他的嘴角,他摸索著披衣下床,他不愿意死,他心有不甘,他留戀這個世界,他摸到窗前向外望去,對面宿舍樓一個個窗口透出直射的燈光,像是一雙雙質詢的眼睛在看著他,在透視他心靈深處那見不得陽光的地方。
孫有才清楚自己人事工作的風格,自己之所以被職工稱為‘孫不夠’,就是因為自己一碗水端不平,好的崗位向干部及子弟傾斜,包擴自己的兒子。這次之所以辦出這么離譜的工作調動,這也非是一日之寒啊,這正是自己長期獻媚領導的必然結果啊。
孫有才突然感到一種悲哀,他感覺這個廠不需要他,這個廠的職工不需他,這個世界不再需要他。自己只是行尸走肉,只會給這個廠帶來傷害。孫有才感覺自己真的該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走吧,我走了,也許能給黨減少點麻煩,一切錯誤就讓我一個人承擔吧,對不起了006廠,對不起了006廠的兄弟姐妹們,我真的不希望廠子出現動亂,我真的不希望006廠毀于一旦,我只能以死謝罪,來世我一定做個好黨員。譚威,你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土皇帝,希望你能看在我已不在世的面上,能善待我的家人,能善待006廠的未來。
孫有才整整喝了一瓶滴滴畏,他感覺整個身體都燒著了,融化了,變的輕飄飄。孫有才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