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八堂國史課
- 王國維 呂思勉
- 6114字
- 2020-02-28 18:47:23
新帝國的經營、發展與民生
張蔭麟
秦自變法以來,侵略所得的土地,大抵直隸君主,大的置郡,小的置縣,郡縣的長官都非世職,也無世祿。始皇沿著成例,每滅一國,便分置若干郡。而秦變法以來新設的少數封區,自從嫪毐和呂不韋的誅竄已完全消滅,既吞并了六國,秦遂成為一個純粹郡縣式的大帝國。當這帝國成立之初,丞相綰主張仿周朝的辦法于燕、齊、楚等僻遠的地方,分封皇子,以便鎮懾,但他的提議給李斯打消了。于是始皇分全國為三十六郡,每郡置守,掌民政;置尉,掌兵事;置監御史,掌監察。這種制度是仿效中央政府。當時朝里掌民政的最高官吏有丞相,掌兵事的最高官吏有太尉,掌監察的最高官吏有御史大夫。
這三十六郡的名稱和地位是現今史家還沒有完全解決的問題。大概的說,秦在開國初的境域,北邊包括今遼寧的南部,河北、山西及綏遠、寧夏兩省的南部;西邊包括甘肅和四川兩省的大部分,南邊包括湖南、江西和福建;東以福建至遼東的海岸為界。從前臣服于燕的朝鮮,也成為秦的藩屬。此外西北和西南邊外的蠻夷君長稱臣于秦的還不少。我們試回想姬周帝國初建時,西則邦畿之外,便是邊陲,南則巴蜀、吳、楚皆屬化外,沿海則有徐戎、淮夷、萊夷盤據,北則燕、晉已與戎狄雜處;而在這范圍里,除了“邦畿千里”外,至少分立了一百三十以上的小國。我們拿這種情形和三十六郡一統的嬴秦帝國比較,便知道過去八九百年間,諸夏民族地盤的擴張和政治組織的進步了。嶧山的始皇紀功石刻里說:
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攻戰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無萬數,陁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復起。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這些話一點也沒有過火。
在這幅員和組織都是空前的大帝國里,怎樣永久維持皇室的統治權力,這是始皇滅六國后面對著的空前大問題,且看他如何解答。
帝國成立之初,始皇令全國“大酺”來慶祝(秦法平時是禁三人以上聚飲的)。當眾人還在醉夢的時候,他突然宣布沒收民間一切的兵器。沒收所得,運到咸陽,鑄成無數大鐘和十二個各重一千石以上的“金人”,放在宮庭里。接著他又把全國最豪富的家族共十二萬戶強迫遷到咸陽,放在中央的監視之下,沒有兵器,又沒有錢財,人民怎能夠作得起大亂來?
次年,始皇開始一件空前的大工程:建筑脈通全國的“馳道”,分兩條干線,皆從咸陽出發,其一東達燕、齊,其一南達吳、楚。道寬五十步,道傍每隔三丈種一株青松,路身筑得堅而且厚,遇著容易崩壞的地段,并且打下銅樁。這宏大的工程,乃是始皇的軍事計劃的一部分。他滅六國后防死灰復燃,當然不讓各國余剩的軍隊留存。但偌大的疆土若把秦國原有的軍隊處處分派駐守,則分不勝分。而且若分得薄,一旦事變猝起,還是不夠應付;若分得厚,寖假會造成外重內輕的局面。始皇不但不肯采用重兵駐防的政策,并且把舊有六國的邊城,除燕、趙北邊的外,統統拆毀了。他讓秦國原有的軍隊,依舊集中在秦國的本部,少數的地方兵只是警察的性質。馳道的建筑,為的是任何地方若有叛亂,中央軍可以迅速趕到去平定。歷來創業之主的軍事布置沒有比始皇更精明的了。(1896年李鴻章騁使歐洲,過德國,問軍事于俾斯麥,他的勸告有云:“練兵更有一事須知:一國的軍隊不必分駐,宜駐中權,扼要地,無論何時何地,有需兵力,聞令即行,但行軍的道路,當首先籌及。”這正是秦始皇所采的政策。)
武力的統制不夠,還要加上文化的統制;物質的繳械不夠,還要加上思想的繳械。始皇三十四年(始皇即帝位后不改元,其紀年通即王位以來計),韓非的愚民政策終于實現。先是始皇的朝廷里,養了七十多個儒生和學者,叫做博士。有一次某博士奉承了始皇一篇頌贊的大文章,始皇讀了甚為高興,另一位博士卻上書責備作者的阿諛,并且是古非今地對于郡縣制度有所批評。始皇征問李斯的意思。李斯覆奏道:
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城旦者,旦起行治城,四歲刑)。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以吏為師。
始皇輕輕地在奏牘上批了一個“可”字,便造成了千古嘆恨的文化浩劫。
以上講的是始皇內防反側的辦法。現在再看他外除邊患的努力。
自從戰國中期以來,為燕、趙、秦三國北方邊患的有兩個游牧民族,東胡和匈奴——總名為胡。東胡出沒于今河北的北邊,和遼寧、熱河一帶,受它寇略的是燕、趙。匈奴出沒于今察哈爾、綏遠,和山西、陜、甘的北邊一帶,燕、趙秦并受他寇略。這兩個民族,各包涵若干散漫的部落,還沒有統一的政治組織。它們在戰國中期以前的歷史十分茫昧。它們和春秋時代各種名色的戎狄似是同一族類,但是否這些戎狄中某部分的后身,否則和各種戎狄間的親誼是怎樣,現在都無從稽考了。現在所知道秦以前的胡夏的關系史只有三個攘胡的人物的活動。第一個是和楚懷王同時的趙武靈王。他首先采用胡人的特長,來制胡人;首先脫卻長裙拖地的國裝,而穿上短衣露袴的胡服,以便學習騎戰。他領著新練的勁旅,向沿邊的匈奴部落進攻,把國土向西北拓展;在新邊界上,筑了一道長城,從察哈爾的蔚縣東北(代)至河套的西北角外(高闕);并且沿邊設了代、雁門和云中三郡。第二個攘胡的英雄是秦舞陽(隨荊軻入秦的副使)的祖父秦開。他曾被“質”在東胡,甚得胡人的信任。歸燕國后,他率兵襲擊東胡,把他們驅逐到一千多里外。這時大約是樂毅破齊前后。接著燕國也在新邊界上筑一道長城,從察哈爾宣化東北(造陽)至遼寧遼陽縣北(襄平);并且沿邊設了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和遼東五郡。秦開破東胡后,約莫三四十年,趙有名將李牧,戍雁門,代郡以備胡。他經了長期斂兵堅守,養精蓄銳,然后乘著匈奴的驕氣,突然出戰,斬了匈奴十多萬騎,此后十幾年間,匈奴不敢走近趙邊。
當燕、趙對秦作最后掙扎時,無暇顧及塞外。始皇初并六國,忙著輯綏內部,也暫把邊事拋開。因此胡人得到復興的機會。舊時趙武靈王取自匈奴的河套一帶,復歸于匈奴。始皇三十二年,甚至聽到“亡秦者胡”的讖語。于是始皇派蒙恬領兵三十萬北征。不久把河套收復,并且進展至套外,始皇將新得的土地,設了九原郡。為謀北邊的一勞永逸,始皇于三十三、四年間,又經始兩件宏大的工程:其一是從河套外的九原郡治,筑了一條“直道”達到關內的云陽(今陜西淳化縣西北,從此至咸陽有涇、渭可通),長一千八百里;其二是把燕、趙北界的長城,和秦國舊有的西北邊城,大加修葺,并且把它們連接起來,傍山險,填溪谷,西起隴西郡的臨洮(今甘肅岷縣境),東迄遼東郡的碣石(在渤海岸朝鮮境),成功了有名的“萬里長城”。始皇的經營北邊有一半是防守性質,但他的開辟南徼,則是純粹的侵略。
現在的兩廣和安南,在秦時是“百越”(越與粵通)種族所居。這些種族和浙江的於越,大約是同出一系的,但文化則較於越遠為落后。他們在秦以前的歷史完全是空白。在秦時,他們還過著半漁獵、半耕稼的生活;他們還仰賴中國的銅鐵器,尤其是田器。他們還要從中國輸入馬、牛、羊,可見牧畜業在他們中間還沒發達。不像北方游牧民族的獷悍,也沒有胡地生活的艱難,他們絕不致成為秦帝國的邊患。但始皇卻不肯放過他們。滅六國后不久(二十六年?)即派尉屠雎領著五十萬大軍去征百越,并派監祿鑿渠通湘、漓二水(漓水是珠江的上游),以便輸運。秦軍所向無敵,越人逃匿于深山叢林中。秦軍久戍,糧食不繼,士卒疲餓。越人乘機半夜出擊,大敗秦軍,殺屠雎。但始皇續派援兵,終于在三十三年,把百越平定,將他們的土地,分置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南海郡略當今廣東省,桂林郡略當廣西省,象郡略當安南中北部)。百越置郡之后,當時中國人所知道的世界差不多完全歸到始皇統治之下了。瑯琊臺的始皇紀功石刻里說: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至是竟去事實不遠了。
以上所述一切對外對內的大事業,使全國瞪眼咋舌的大事業,是始皇在十年左右完成的。
像始皇的勵精刻苦,在歷代君主中,確是罕見,國事無論大小,他都要親自裁決;有一個時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牘,非批閱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邊去到長城的盡頭——碣石,南邊去到衡山和會稽嶺。他覺得自己的勞碌,無非是為著百姓的康寧。他對自己的期待,不僅是一個英君,而且是一個圣主。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給時間掩沒。他二十八年東巡時,登嶧山,和鄒魯的儒生商議立石刻詞,給自己表揚;此后,所到的勝地,大抵置有同類的紀念物。我們從這些銘文(現存的有嶧山、泰山、之罘、瑯琊、碣石、會稽六處的刻石文;原石惟瑯琊的存一斷片)可以看見始皇的抱負,他“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他“憂恤黔首(秦稱庶民為黔首),朝夕不懈”。他“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而且他對于禮教,也盡了不少的力量。他明立法:“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在他自己看來,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從沒有做不到的。他從沒有一道命令,不成為事實。從沒有一個抗逆他意旨的人,保得住首領。他唯一的缺憾就是志愿無盡,而生命有窮。但這也許有補救的辦法。海上不據說有仙人所居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么?仙人不有長生不死的藥么?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市,音同)帶著童男女數千人,乘著樓船,入海去探求這種仙藥,可惜他們一去渺無消息(后來傳說徐福到了日本,為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續派的方士回來說,海上有大鮫魚困住船只,所以到不得蓬萊。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們入海,遇著這類可惡的動物便用連弩去射。但蓬萊還是找尋不著。
始皇只管忙著去求長生,他所“憂恤”的黔首卻似乎不識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東郡(河北山東毗連的一帶)落了一塊隕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個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詩》《書》和歷史的記錄,卻不能焚去記憶中的六國亡國史;他能繳去六國遺民的兵器,卻不能繳去六國遺民(特別是一班遺老遺少)的亡國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國的貴族遷到輦轂之下加以嚴密的監視,卻不能把全部的六國遺民同樣處置。在舊楚國境內就流行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諺語。當他二十九年東巡行到舊韓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陽武縣東南)中時,就有人拿著大鐵椎向他狙擊,中了副車,只差一點兒沒把他擊死。他大索兇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憂恤黔首”,他的一切豐功烈績,乃是黔首的血淚造成的!誰給他去筑“馳道”,筑“直道”,鑿運渠?是不用工資去雇的黔首!誰給他去冰山雪海的北邊伐匈奴,修長城,守長城?誰給他去毒瘴嚴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誰給他運糧轉餉,供給這兩方的遠征軍?都是被鞭樸迫促著就道的黔首!赴北邊的人,據說,死的十有六七;至于赴南越的,因為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慘。人民被征發出行不論去從軍,或去輸運,就好像被牽去殺頭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自縊在路邊的樹上。這樣的死尸沿路不斷的陳列著。最初征發的是犯罪的官吏、“贅胥”和商賈;后來推廣到曾經做過商賈的人;最后又推廣到“閭左”——居住在里閭左邊的人(贅胥大概是一種自己賣身的奴隸,即漢朝的贅子。商人盡先被征發是始皇壓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戰國時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都認商人為不事生產而剝削農民的大蠹,主張重農抑商,這政策為始皇采用。瑯琊刻石有“上農除末”之語。“閭左”在先征之列者,蓋春秋戰國以來,除楚國外習俗忌左,居住在閭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征發的不僅是男子,婦女也被用去運輸;有一次南越方面請求三萬個“無夫家”的女子去替軍士縫補,始皇就批準了一萬五千。計蒙恬帶去北征的有三十萬人,屠睢帶去南征的有五十萬人,后來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后擔任運輸和其他力役的工人,當在兩軍的總數以上。為這兩方面的軍事,始皇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
這還不夠。始皇生平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嗜好——建筑的欣賞。他東征以來,每滅一國,便把它的宮殿圖寫下來,在咸陽渭水邊的北阪照樣起造。后來又嫌秦國舊有的朝宮(朝會群臣的大禮堂)太過狹陋,要在渭南的上林苑里另造一所,于三十五年動工。先在阿房山上作朝宮的前殿;東西廣五百步,南北長五十丈,上層可以坐一萬人,下層可以樹五丈的大旗。從殿前筑一條大道,達到南山的極峰,在上面樹立華表,當作朝宮的闕門;從殿后又筑一條大道,渡過渭水,通到咸陽。先時始皇即王位后,便開始在驪山建筑自己的陵墓,滅六國后撥了刑徒七十余萬加入工作;到這時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這兩處工程先后共用七十余萬人,此外運送工糧和材料(材料的取給遠至巴蜀、荊楚)的伕役還不知數。這些卻多半是無罪的黔首。
這還不夠。上說種種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糧餉和別項用費,除了向黔首身上出,還有什么來源?據說始皇時代的賦稅,要取去人民收入的三分之二。這也許言之過甚,但秦人經濟負擔的酷重,卻是可想見的了。
這還不夠。若役重稅之上,又加以嚴酷而且濫用的刑罰。秦的刑法,自商鞅以后,在列國當中,已是最苛的了。像連坐、夷三族等花樣,已是六國的人民所受不慣的。始皇更挾著虓虎的威勢,去馭下臨民。且看幾件他殺的人故事。有一回他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隨從的車騎太多,不高興。李斯得知,以后便把車騎減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當時在跟前的人統統殺了。又東郡隕石上刻的字被發現后,始皇派御史去查辦,不得罪人,便命把旁邊的居民統統殺了。又一回,有兩個方士不滿意于始皇所為,暗地訕謗了他一頓逃去。始皇聞之大怒,又刺探得別的儒生對他也有不敬的話,便派御史去把咸陽的儒生都召來案問。他們互相指攀,希圖免罪,結果牽涉了四百六十人,始皇命統統的活埋了。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執法如此,經過他的選擇和范示,郡縣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始皇的長子扶蘇,卻是一個藹然仁者,對于始皇的暴行,大不謂然。當坑儒命令下時,曾替諸儒緩頰,說他們都是誦法孔子的善士,若繩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太怒,把他派去北邊監蒙恬的軍。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還是留給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鄉縣東北)病篤,便寫定遺書,召他回咸陽會葬,并嗣位。書未發而始皇死。書和璽印都在宦官趙高手。而始皇的死只有趙高、李斯和別幾個宦官知道。趙高和蒙恬有仇隙,而蒙恬是太子的親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奪去他的相位。于是趙李合謀,秘不發喪,一面把遺書毀了,另造兩封偽昭,一傳位給公子胡亥(當時從行而素與趙高親慝的),一賜扶蘇、蒙恬死。后一封詔書到達時,扶蘇便要自殺,蒙恬卻疑心它是假的,勸扶蘇再去請示一遍,然后自殺不遲。扶蘇說:“父親要賜兒子死,還再請示什么?”立即自殺。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時,才二十一歲;他別的都遠遜始皇,只有在殘暴上是“跨灶”的。趙高以擁戴的首功最受寵信;他處處要營私,只有在殘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時代本已思亂的人民,此時便開始磨拳擦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