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原狼(諾貝爾文學獎作品)
- (德)赫爾曼·黑塞
- 12822字
- 2020-03-05 14:11:36
序
本書所敘內容是一個被我們稱為“荒原狼”的人的自述。他獲得這一雅號的原因就在于他多次自稱“荒原狼”。其文稿是不是需要加序,我們暫且不論;不過,我認為,在其自述前略加幾筆,以寫下我對他的回憶則是必要的。我對他的事知之甚少;他過去的經歷和出身對我而言是一片空白。不過,我對他的性格有著難以磨滅的印象,無論如何,我對他寄予無限的同情。
荒原狼快五十歲了。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在我姑母家與他相遇。當時,他提出想租一間帶家具的房間。于是,他將我姑母家上面的小閣樓和閣樓旁邊的小臥室租了下來。過了幾天,他帶著兩只箱子、一大木箱書籍在我姑母家落戶,而且一住就是十幾個月。此人喜歡獨來獨往,相當好靜。由于我們二人的臥室緊挨著,時而在樓梯上和走廊里相遇,因此我得以與其相識。這個人不善交際,性格孤僻,是我迄今所見的最不合群的人。
就如同他本人有時說的那樣——他的確是一只荒原狼,而且是一頭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陌生、野蠻且十分膽小的生物。由于他的秉性和命運的安排,他生活的孤獨程度,他又怎樣自覺地將這種孤獨當作自己的命運,這一切我都是從他留下的自傳中才得知的。不過,由于此前我和他有過小小的接觸,并與之進行過簡短的交談,因此對此人略知一二。我發現,我由其自傳中獲得的印象和此前與其親身接觸時獲得的印象基本是一樣的。當然,后者要膚淺得多,片面得多。
荒原狼首次到我們家向我姑母租房子時,我碰巧也在場。當時是中午,飯桌上吃飯的碗碟還未清理,離我去辦公室上班的時間還差半小時。在首次相遇時,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種性格不統一的奇特印象,直到現在我還難以忘記。他拉了拉門鈴就走進了玻璃門,我姑母在昏暗的過道里問他有何貴干。而這頭荒原狼抬起頭,頭頂剪得短短的頭發,然后翹起鼻子,神經質地到處聞著,一不說明來意,二不介紹自己,只是說:“噢,這里的味道很好。”隨后,他微微一笑,于是我那好心腸的姑母也對他還以微微一笑。我當時卻認為,用這種話向人問候致意有些滑稽,所以有點兒討厭他。
他接著說:“啊,對了,您要出租的房間在哪里,我想看看。”
于是我們三人一起上樓,到了閣樓上,我才得以仔細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這人的個子不高,但其舉手投足卻像是一個大個子。他身著時髦、舒適的冬大衣,服飾大方得體,若是略加修整的話會更好。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剪得短短的頭發已經有些灰白。
最初,我討厭他走路的姿勢,那是一種步履蹣跚、猶豫遲疑的樣子。這與其有棱角的臉型以及說話的聲調和氣派極不相稱。后來我才注意到,而且也聽說了,他身患疾病,因此行走相當困難。他帶著奇怪的微笑察看著樓梯、墻壁、窗戶以及樓梯間那個又舊又高的柜子。當時,我對于他那種奇怪的笑感到很不舒服。看樣子,他頗為喜歡這兒的一切,同時又認為這些東西好像相當可笑。
總而言之,這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似乎來自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來自某一個異域之邦,他認為此地的一切都很漂亮,不過又有點兒可笑。我唯一可以給出的評價是,這個人相當客氣,也相當友好。他干脆地當場表示要租我們的房間,同意我們提出的房租和早餐的費用。不過,我總是在他周圍感受到一種陌生的、別扭的或者說敵視的氣氛。
他將那間小閣樓和一間臥室租了下來,并請我姑母為其講明取暖、用水等諸方面的條件以及房客注意事項。在此過程中,他友好地、專注地聽著,一一表示同意,并且立刻預付了一部分房租。不過,此外,我發現他又似乎心事重重,做事三心二意,好像認為自己的舉動十分可笑,因此完全不將其當一回事兒——似乎對他而言,租房子、和別人用德語交談是一件稀奇的、新鮮的事兒,而其內心深處好像在思考著別的與此毫無聯系的事情。這些就是我當時對他的印象。
初次見面,我就很喜歡他的臉;那臉上盡管表情陌生,我還是很喜歡——他的臉或許有些奇特,上面是一種悲傷與思索摻雜在一起的神情,充滿思想、活力和睿智。他好像頗費了一番努力才讓自己做到舉止彬彬有禮、和善友好,不過,他的態度中肯定不含一絲傲慢的意思。與之相反,他的神態給人一種近乎懇求的印象,簡直令人感動。關于這一點,我后面才找到原因,不過,當時我立刻就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
他還未將兩間房子看完,而且其他方面的交涉也沒結束,而我的午休時間馬上要結束了,我應該上班去了。于是我向他告辭,并請姑母繼續接待他。晚上,當我下班回到家,姑母告訴我,這個陌生人租了房間,并且在兩天后搬進來,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們不要到警察局去申報戶口。他給出的理由是——自己是一個病人,無法接受在警察局填寫各種表格,站著等候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
如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當時因為他的這一要求大吃一驚,我馬上警告姑母,不要接受這個條件。在我看來,他怕警察這一點與其身上那種神秘的、陌生的東西恰恰吻合——他想消除別人的懷疑之心。我力勸姑母,不管怎樣也不要答應陌生人的這種奇怪的要求,因為有時這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不過,說到這里,我才知道,我的姑母已經答應了滿足其愿望,因為她完全被這個陌生人迷住了,加之她對房客一向以禮相待,態度親切友好,如同一位慈母一般地對待他們。從前,某些房客就曾利用過她的這一特點。最初的幾個星期,我們對新房客的態度還是相當不一致:我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他的一些毛病,而姑母則每次都熱心地對其加以回護。
我始終認為,不申報戶口一事不大對頭。我認為,對于姑母而言,了解一下這位陌生人的情況,了解其身世和來意相當重要。果然,她已經了解了此人的一些情況,而那天中午,當我走后,他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他告訴她,他計劃在城里住幾個月,到這里的圖書館看一看,參觀一下此地的古跡。原本,他只租這么短短數月,與我姑母的本意不相符。不過,我姑母還是被他那特別的舉止所打動。總之,最終,姑母將房子租了出去,而我的反對則成了馬后炮。
我問姑母:“他說這里味道很好的原因是什么?”
我的姑母有時對于猜測他人的心思頗有心得。她回答說:“我很了解這一點。我們這里整齊干凈,生活和善規矩,這正是他喜歡的味道。你看他那神氣,似乎他許久以來已經不習慣這種生活了,而他同時又渴望這種生活。”
我心想,那好吧,順其自然吧。“不過,”我對姑母說,“倘若他已經不習慣這種整齊、規矩的生活,那該如何處理呢?倘若此人邋里邋遢,把什么都弄得亂七八糟,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你怎么辦?”
姑母哈哈笑了一聲,說:“靜觀其變吧。”于是,我也就沒有再發表看法。
實際上,我的擔心純粹是多余。這位房客盡管相當任性,生活又無規律可言,但他并不讓人討厭,也不影響我們的生活。直到現在,我們對他仍舊牽掛在心。然而,在心靈上,他卻經常讓姑母和我無法安寧。坦白地說,直到如今,我一想起他,內心就激動不已。我有時候會在睡夢中見到他,在我的心里,他開始變得可愛起來。就算是這樣,只要想起他,想起有過他這樣的一個人,我仍舊感到不安。
哈里·哈勒爾,是這個陌生人的名字。兩天后,他的東西被一個車夫送來了。其中有一只皮箱相當漂亮,對此我印象深刻;還有一只大箱子,上頭被紙條分成好多格兒,由此可見這只箱子的“足跡”已經遍及五大洲了——箱子上貼滿了許多國家,甚至包括遠隔重洋的許多國家的不同旅館和運輸公司的標簽,而且那些標簽已經褪色發黃了。
隨后,他自己也來了,我慢慢地和這位奇人熟悉起來。最初的時候,我并未主動接近他。盡管一見面,我就對哈勒爾產生了興趣,但在最初的數周里,我并未有過任何主動與其接觸的行為,更沒有與他談話。當然,我必須得承認,我在最初就關注他,有時趁他不在還進了他的房間——當然,此舉完全是出于好奇而搞的某種“間諜活動”。
我已經就荒原狼的外表進行了一些描寫。此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似乎他是一個重量級人物——非同尋常、才華橫溢,智慧的光芒在其眉宇中閃耀。他的臉上總是帶著異常柔順的、感人的神色,這反映出其有趣且極為動人的內心世界,也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的個性。每當人們與其交談時,當他所談的事情絕不落入常規俗套時,他那奇異的本性就會表現出來,順理成章地講起古怪的話來。此時,我們這些人就不得不甘拜下風。
相比其他人,他想的要多得多,一旦談到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就會表現得冷靜、洞明,顯示出一副深思熟慮、無所不知的樣子。實話實說,這種氣質僅能在那些真正才智出眾而又不愛虛榮,鋒芒內斂或者說不喜歡動輒頤指氣使,不愿自以為是的人的身上才能看到。
我如今還清楚地記得,他生活在我們這里的最后一段時間留下的一句格言,這句格言并非用嘴說出的,而是借助于眼神流露出來的。當時,恰逢一位全歐洲有名的歷史哲學家、文化批評家到禮堂做報告,荒原狼原本不想去聽,還是我頗費了一番氣力說動了他,兩人共同去聽了這個報告。我們并排坐在禮堂里。報告人登上講臺,演講開始。這個人的身上有著賣弄風雅、裝腔作勢的痕跡,讓那些將其視為某種預言家的聽眾大失所望。演講開始時,他先說了幾句對如此多的人出席講座表示感謝的話,借以討好聽眾。
此時,荒原狼看了我一眼,而于這一瞥之間,可以看出他對那些奉承話的批評,對報告人人格的批評。呵,對于我而言,這是令人無法忘卻的、十分可怕的一瞥。可以說,這一瞥的意義簡直可以著書一本!這一瞥不僅是對報告人進行批評,而且還用其看似溫和實則極具致命的諷刺色彩置這位名人于死地。然而,這僅僅是這一瞥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點。這種眼光與其說是嘲諷的,不如說是悲傷的,甚至可以稱之為悲傷至極;這一瞥暴露出其無法言說的失望之情。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堅信這種失望合情合理。
對于他來說,失望是一種習慣,是其內心世界的表現形式。這一瞥中包含的失望的光亮不僅將那個愛慕虛榮的報告人的人格照得無可遁形,而且還對當下的情景進行了深刻的諷刺:對群眾予以嘲弄,使之失望掃興,對演講者那頗為傲慢的題目予以嘲弄;不,還不僅于此,可以說,荒原狼的這一瞥將我們的整個時代都看穿了,也看透了整個忙忙碌碌的生活,更看透了那些投機鉆營、虛榮無知、自矜自負而又膚淺輕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動—啊,其內涵遠非這些,這眼光還要深遠得多,它不但指出了我們的時代、思想與文化是不完美的、毫無希望的,而且還正中全部人性的要害——這一瞥在短暫的一秒鐘內極其雄辯地道出了一位思想家,或許是一位先知先覺者對尊嚴、對人類生活的意義的懷疑。
這眼光好像在說:“瞧,我們就是這樣的傻瓜!瞧,人就是這個樣子!”眨眼之間,不管是名譽聲望、聰明才智、精神成果;還是追求尊嚴、人性的偉大與永恒;等等,均土崩瓦解,在瞬息之間成為一場把戲!
寫到此時,我已經提前述及了后面的事情,而且與我原本的計劃與意圖相違背。總體上,我已經將哈勒爾此人的特點告知了讀者;而我原本打算慢慢地敘述我們結識的過程,從而讓讀者了解其全貌。
既然我已經將其本質特點說了出來,那么,如今,就要繼續講述哈勒爾那神秘莫測的“異常性格”了。而再對我是怎樣感覺并認識到這種異常性格和這種無限而可怕的孤獨的原因及意義進行敘述,那就是多此一舉了。在述說時,我盡量讓自己退居幕后。我并不打算談及自己的信仰,也不打算講故事或進行心理分析,僅僅想將自己親眼看見的事告訴大家,為大家與這位給我們留下荒原狼文稿的古怪人相識,并為認識其真正的面目貢獻一分力量。
早在他一進我姑母家的玻璃門,如同鳥兒一樣將腦袋伸出,對房子里的氣味大加贊揚時,我就發現了他身上存在著一種極其特別的東西,我對此本能的反應是厭惡。我感覺到(當然,我姑母與我截然不同,她并非一個知識分子,但也與我有同感)此人有病,并認為他患有某種精神病,且在思想或性格方面有毛病。我是一個普通人,因此本能地要采取防范措施。隨著時間的推移,同情取代了我對他的防范、抵御,看到這位一直感受著痛楚的人生活在無限的孤獨之中,其心靈正在走向死亡,我就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了一種深切的同情。
在這段時間里,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這位受苦者的病根兒并不在于他天性的缺陷,恰恰相反,其病根兒在于他巨大的才能與力量無法達到和諧統一。我意識到,哈勒爾是一位受苦的天才,用尼采的某些觀點來看,他所承受的磨煉造就了其受苦的天才能力,可以讓他始終承受著可怕的痛苦。
我也意識到,他悲觀的基礎并非對世界的鄙視,而是出于對自己的鄙視——他對各種機構、各式人物進行無情的鞭笞,給予尖銳的批評時,自己也身在其中,那批判的箭頭一直首先對準自己,他首先要憎恨和否定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寫到這里,我想從心理學的角度補充說明幾句。
我所了解的荒原狼的經歷并不多,但我有相當充分的理由進行推測:他曾接受過慈愛而嚴格、虔誠的父母和老師的教育,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教育的基礎就是“將學生的意志摧毀”。然而,這位學生由于堅韌、倔強、驕傲而有才氣,因此,他的個性和意志并沒能被摧毀掉。而這種教育讓他學會了一件事——自我憎恨。終其一生,他將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的思維能力都用以反對自己——反對這一無辜而高尚的對象。
無論采用何種方式,他都把自己當作其辛辣的諷刺、尖刻的批評、一切仇恨與惡意的首要對象;在這一點上,他是一個純粹的基督徒,一個純粹的殉道者。在周圍人看來,他一直勇敢而嚴肅地想盡辦法愛他們,公正地對待他們、保護他們,因為對他而言,其內心已經深植下“愛人”和自恨的種子。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訴我們,無法自愛就無法愛人,憎恨自己就一定會憎恨他人,最后也會如同可惡的自私一樣,讓一個人變得極其孤獨,陷入極度的悲觀、絕望之中。
當然,現在并非敘述我的想法的時候,我應該介紹一下實際情況了。
我借助于“間諜活動”以及姑母的介紹,了解了哈勒爾的一些初步情況,這些情況與其生活方式息息相關。很快,我就發現,他喜歡思考,喜歡讀書,沒有實際的工作。早上,他在床上睡懶覺,經常到中午才起床,隨后就穿著睡衣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原本客廳相當大而舒適,有兩扇窗戶;結果他搬進來沒幾天,客廳就完全變了樣子,與其他房客住的時候截然不同了。客廳里的東西越來越多,堆得滿滿的。墻的四周掛上了許多圖片,貼了許多素描;它們有的是從雜志上剪下來的,而且經常被更換。幾張德國某小城的照片也被掛在客廳里,這些照片極具南方情調,很明顯,它們是哈勒爾的家鄉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一些水彩畫掛在照片之間,我們后來才聽說,這些畫均出自哈勒爾之手。
另外,還有一張照片上是一位漂亮的少婦(或年輕姑娘)。有一段時間,墻上還曾掛過一張泰國菩薩像,后來,這一畫像被米開朗基羅的《夜》的復制品所取代,再后來又被圣雄甘地
的一張畫像所取代。
書籍堆放得房間里到處都是,大書櫥上、桌子上、精巧的舊式書桌上、長沙發上、椅子上以及地板上,堆滿了書籍,許多書中還夾著書簽,書簽還經常更換。書籍之所以不斷增多,是由于他除了從圖書館帶回整包整包的書,還經常接到從郵局寄來的書。可以說,住在這種屋子里的人的唯一身份就是學者。此人煙抽得相當厲害,而這一點也與學者的特點相符合。他的房間里經常是煙霧繚繞,煙頭和煙灰碟到處都是。
不過,屋子中相當大一部分書籍并非學術著作,而是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文學作品。
有一段時間,一套18世紀末的作品在他經常躺著休息的長沙發上放著。這套書有厚厚的六大本,書名是《索菲氏梅默爾-薩克森游記》。我發現,他經常閱讀《歌德全集》和《讓·保羅全集》;此外還有諾瓦利斯
、萊辛、雅各比
和利希滕貝格
的作品。寫著字的卡片夾在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
許多書籍和小冊子被凌亂地擺放在那張略大一些的桌子上,它們中間還經常出現一束花,而花的旁邊則擺著布滿灰塵的畫筆、顏料盒、煙灰碟,當然還有不同種類的飲料瓶子。有一只瓶子外面還套著草編的外殼——它是他經常到附近一家小店裝意大利紅葡萄酒的工具。有時,也可以發現屋里有勃艮第酒、瑪拉加酒
,還有一個裝著櫻桃酒的大腹瓶。沒過幾天,我發現這瓶酒就差不多被喝完了,只剩下一點兒,而他會把酒瓶放到角落里,從此不再喝,結果酒瓶上就會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我并不打算為自己的“間諜行為”進行辯護,而且,我也坦誠地承認,在最開始的時候,我對這位喜歡讀書思考又浪蕩不羈的人的種種跡象頗感厭惡與懷疑。我除了是一個中產階層的成員,同時還是一個循規蹈矩、生活極有規律的人,我習慣將日常具體事務和時間安排得妥妥帖帖。我一不喝酒,二不抽煙,所以我極其討厭哈勒爾屋里的那些酒瓶。相比前面提到的那些凌亂的圖畫,這些讓我更加厭惡。
這位陌生人不僅睡覺和工作毫無規律可言,甚至連吃飯、喝酒也是隨心所欲,相當不正常。有時,他會數天窩在家里,除了早上喝點兒咖啡外不吃任何東西。我姑母發現,他偶爾只吃一根香蕉當作一頓飯。然而,過幾天,他又會跑到高級飯館或郊區的小酒館大吃大喝。其健康狀況看上去很糟糕,除了腿腳不便、上下樓梯頗為吃力外,似乎還有其他病狀。有一次,他無意中提到,自己多年來吃不好、睡不好。我想,這其中主要的原因在于酗酒。后來,我有時陪他去飯館吃飯,曾親眼看見他毫無節制地向肚子里灌酒。不過,無論是我本人還是其他人,都沒有見他真正醉過。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最初與他接觸的情景。原先,我們的關系如同公寓里比鄰而居的房客一般淡漠。然而,那天晚上,我從店里回家,看見哈勒爾先生竟然坐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轉彎處。對此,我感到很驚訝。他坐在最上一級階梯上,看到我要上樓,于是將身子向旁邊挪了挪,以便讓我通過。于是我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并且說我非常樂意陪他上去。
結果,當哈勒爾就那樣看著我時,我意識到,自己將他從某種夢幻中喚醒了。他慢慢地露出漂亮而又凄苦的微笑,而我則因這種微笑而時常感到難過;接著,他請我在他身旁坐下。我向他表示感謝,并對他說,我從不在人家房門前的樓梯上坐著。
聽到我的話,他笑得更厲害了,說:“啊,沒錯,沒錯,您說得對。不過請您等一會兒,我要讓您看看我之所以在此稍事停留的原因。”
他用手指了指二樓某寡婦住房前的過道。樓梯、窗戶和玻璃門之間鑲嵌著木頭地板,一個高高的紅木柜子被靠墻安放著,柜子上面鍍著錫,柜子前有兩只矮小的花座,花座上放著兩個大花盆,分別種著杜鵑和南洋杉。可以說,這兩盆盆景非常漂亮,一直是干干凈凈、無可挑剔的,而在此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您看,”哈勒爾接著說,“這小小的空間擺著南洋杉,清香撲鼻,走到此處,我經常停留一會兒,舍不得離開。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種香味,也十分干凈整齊,不過無法與此處相比,這里一塵不染,擦洗得如此干凈,看上去似乎在閃閃發光,讓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經常不由自主地深吸上一口此處的香味。您也聞了嗎?那香味是地板蠟的香味、松節油的余味、紅木的香味和沖洗過的樹葉味混雜后散發出來的,它體現的是小康人家的干凈、周到、精確、小事上的責任感和忠誠。我不清楚這家住的是何人,不過,在那玻璃門后面必定是一個小康人家的天堂,那里窗明幾凈,井井有條,謹小慎微,熱心于習以為常的事情和應盡的義務。”
看我并未插嘴,于是,他又接著說:“您不要認為我在諷刺人!親愛的先生,我一點兒也沒想對小康人家規規矩矩、井井有條的習慣加以嘲笑。誠然,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在這種擺著南洋杉的住宅里,或許我一天也無法忍受。盡管我是一頭有些粗魯的老荒原狼,不過我畢竟也是有母親的人。我的母親也是一個普通的婦女,她也喜歡種花掃地,盡力將房間、樓梯、家具、窗簾打理得干凈整齊,讓我們的家、我們的生活處于有條不紊的狀態。我從這松節油的氣味和南洋杉上想到我的母親,我之所以會在這里坐一會兒,就是想看著這安靜、整齊的小花園,看到直到如今還存在的此類東西,我心里很快活。”
他打算站起來,不過明顯相當吃力,我伸手要攙扶他,他并沒有拒絕。我仍舊保持沉默,然而,如同從前姑母經歷過的那樣,我無法抵御這位奇人身上具有的某種魔力。我們并排慢慢地走上樓梯,到了他的房門前。他拿出鑰匙,相當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您從店里回來?沒錯,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您知道,我這個人不通世事,和世人沒任何往來。不過我相信,您也喜歡讀書,您姑母曾對我說,您是高中畢業生,希臘文相當好。今天早上,我讀到諾瓦利斯的一句話,我給您看看好嗎?您必定會因此而感到高興的。”
我被他拉進他的房間,隨即聞到一股嗆人的煙草味。他將一本書從一堆書里抽出來,在上面翻找著。
最終,他找到了一句,對我說:“沒錯,這句也相當好,您聽聽:‘人們理應為痛苦感到驕傲——無論何種痛苦均是我們達官貴人的回憶。’說得太好了!比尼采要早80年!不過這句話并非我要說的那句格言,您再等一會兒,——在這里,您聽著:‘絕大多數人在學會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這話聽上去是不是有點滑稽?當然,他們并不想游泳,他們生活在陸地上,而非水里。他們當然也不想思考,上帝造人是為讓其生活而非讓其思考!原因是誰思考,誰就會將思考當作頭等大事,他或許可以在思考方面取得成就,他卻將水陸之間的關系顛倒了,因此他最終有一天會將自己淹死。”
我被他的話吸引住了,因為我對此頗感興趣,我在他那里停留了一會兒。從那之后,我們在樓梯或街上相遇時,也經常會聊幾句。最初的時候,我總如同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樣,多少認為他在諷刺我。實際上并不是這樣。他尊重我就如同尊重那棵南洋杉一樣,他意識到自己相當孤獨,堅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掙扎,并確信自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所以,有時,一旦發現世人的某個相當平常的行為,例如我一貫準時去辦公室,或者仆人、電車司機說了一句什么話,他都會因此興奮好一陣子,而不帶任何一點兒嘲弄人的意思。
最初的時候,我認為這種君子加浪子的情調,這種玩世不恭的性情真是太可笑、太過分了。不過后來,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他從其真空的空間,從其荒原狼似的離群索居的角度出發,的確欽慕并熱愛著我們這個小市民世界,他將這個世人的小天地當成某種穩定的生活,當成其無法達到的理想,當成和平而美好的故鄉。
總之,以上種種境況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之處。我們的女仆是一個誠實的女性,而他每次見到她時,必會真誠地脫帽致敬;每當我姑母與其多談幾句,或者告訴他衣服應該補了,大衣扣子掉了時,他都專注而認真地傾聽著,好像在做著巨大而無望的努力,企圖借助一條縫隙鉆入一個小小的和平世界,并在那里定居,縱然僅住一個小時也行。
早在在南洋杉前首次談話時,他就稱自己是荒原狼,我為此感到有些驚訝,內心感到有些不自在。這是些什么話啊?!不過后來聽習慣了,我不但認為這個詞很恰當,而且自己也開始在腦子里漸漸將其稱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我還從未用其他名字稱呼過他,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是否存在更適合他的性格特點的名字了。用一頭因為迷路而來到我們城里,來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來概括他的特性,真是再形象、恰當不過了。此人孤獨而羞怯,粗野而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鄉而又無家可歸,這一切構成了他的全部特點。
一次,我得到了一個可以觀察他的機會。那是在一次交響音樂會上,我沒想到他正坐在我的附近。我可以看見他,而他無法看到我。音樂會首先演奏的曲目是亨德爾的曲子,音樂高雅而優美,荒原狼卻任由自己沉浸在個人思想里,不但沒在傾聽音樂,而且并不注意周圍的人。他冷漠地坐在那里,孤獨而又拘謹,他那張冷靜而充滿憂慮的臉低垂在胸前。隨后是弗里得曼·巴赫
的一首短小的交響樂。此時,我異常驚訝地發現,剛演奏了幾個節拍,他的臉上就露出一絲笑意,看得出,他完全被音樂陶醉了,他的樣子十分安詳、幸福,如同沉浸在美好的夢幻之中,這種狀態持續了差不多10分鐘,而我一味地看他,卻將聽音樂的目的忘記了。直到那首曲子演奏結束,他才蘇醒過來,將身子坐直,擺出一副要站起來的姿勢,好像打算離席而去;不過他還是坐著未動,直到樂曲結束。
最后一首曲子是雷格爾的變奏曲,這種音樂讓很多人感覺冗長、沉悶。荒原狼在最初的時候還專注而興奮地傾聽著,后來他也不聽了,將雙手插在褲袋里,沉思起來,不過,這一次,他失去了剛才那種幸福、夢幻般的表情,反而顯露出一種悲傷甚至生氣的神色。他臉色發灰,心不在焉,看似十分冷漠,給人一種蒼老、多病的感覺,從而顯示其內心充滿了不滿。
音樂會散場后,我又在街上發現了他,我跟在他后面走著,他一副郁郁寡歡、疲憊不堪的樣子。他用大衣將自己的身子包裹起來,向我們住的地方走去。經過一家老式小飯館時,他停下來,遲疑地看了一下表,然后走了進去。我也一時沖動,跟著他走了進去。他選擇了一張比較雅致的桌子坐下,很明顯,他是這里的老顧客,老板娘和女堂倌對他表示熱烈歡迎,我也打了一個招呼,坐到他身旁。
我們在那里坐了一個小時,在此期間,我喝了兩杯礦泉水,而他先是要了半升紅葡萄酒,后來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對他說,我也聽了音樂會,他卻不接我的話。他看了看礦泉水瓶上的商標,問我是否想喝酒,他請客。我告訴他,我從不喝酒,他聽了我的話,表現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呵,沒錯,您做得對。我也相當簡樸地生活了很多年,節衣縮食地生活了很長的時間,而如今寶瓶星座高照,我可以說是酒不離口了,而寶瓶星座則成了陰暗的標記。”
我接過他的話頭,與他開玩笑似地談起這個比喻,暗示說,他顯然十分熟悉星相學,我認為這真是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他聽了我的話,又用那種經常刺得我心痛的極其客氣的語調說:“完全正確,但遺憾的是,我甚至連這門科學也無法相信。”
于是,我起身告辭,而他則直到深夜才回家。回來時,他的腳步和平時一樣,而且也不是立刻上床睡覺(這是因為我住在他的隔壁,因此聽得相當清楚),他點亮客廳里的燈,然后一個人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還有一個晚上,我至今仍記憶深刻。那天,姑母外出了,我獨自一人待在家里。大門上的鈴響后,我打開了門,一位十分漂亮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外,聲稱找哈勒爾先生。我一看,原來是他房間照片上的那一位女子。我把他的房門指給她看,然后就回房了。她在上面待了一會兒,隨后,我聽到兩人談笑風生地一起走下樓梯,興高采烈地出去了。這位隱居的單身漢竟然有一位情人,而且如此年輕、漂亮且時髦,我對此感到異常驚訝。我原本對他及其生活心存諸多推測,但如今我又認為這些推測沒有任何把握了。然而,不到一個小時,他又獨自一人回來了。他愁容滿面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梯,然后,好像困在籠子里的狼一樣在客廳里輕輕地來回踱步,而且走了數個小時。當晚,他房間里的燈一直亮著。
我對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一無所知,我僅想補充一點:后來,我也曾在街上看到過一次他與那個女人手挽手地走著,他給人的感覺是一臉幸福的樣子,我再次驚訝地發現,他那張孤苦的臉有時也會表現得那么可愛、那么天真啊!我終于明白那個女人和我的姑母之所以對他如此同情和關心的原因了。不過,那天晚上,他回家時心情卻異常悲傷、痛苦。我與他在門口相遇時,他的腋下夾著一瓶意大利葡萄酒。當晚,他在樓上那個荒涼的屋子里喝了半宿兒酒,而這種情況從前也有過幾次。我真的替他難過,難過于他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竟然毫無慰藉,毫無希望,毫無抗爭的能力!
總之,閑言少述。上述介紹足以說明,荒原狼過的是一種自殺式的生活,這根本不必多費筆墨加以描述。但我懷疑他在離開我們后,是否真的自殺了。當時,有一天,他結賬后就不辭而別,離開了我們的城市。從那之后,他就杳無音訊,此后,他的幾封信始終由我們保管著。他僅留下一份文稿,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而這份稿子是他租住在我們這里時寫成的,他還留下了幾句話,委托我全權處理這部文稿。
我無法查證哈勒爾文稿中講述的諸多經歷的真實性。但我確信,這些事絕大部分是虛構的,此處的所謂虛構,并非隨意杜撰,而是一種探索,一種想借助于看得見、摸得著的事件來描繪心靈深處經歷過的內心活動的探索。哈勒爾作品中這些半夢幻式的內心活動,估計發生于他住在我們這兒的最后一段時間里。我確信,他描寫的內心活動也是以其個人真實經歷過的一段生活為原型的。
在那段時光里,我們的這位房客,無論外貌還是舉動都是那么獨特,他經常外出,有時徹夜不回家,相當長的時間內,他甚至連書也沒有摸過。那時,我與他相遇的次數極少,其中有幾次,我發現他很活潑,好像變年輕了,他甚至表現得興高采烈。不過,從那之后沒過多長時間,他的情緒又一落千丈,整天躺在床上,拒絕飲食;而在這時,他的情人又來看過他,二人發瘋似的大吵了一頓,攪得四鄰不安。次日,哈勒爾還就此事向我姑母表達了歉意。
我堅信,他并未自殺。他仍舊活著,生活在什么地方,生活在某幢樓里,還是每天拖著疲憊的腳步上下樓梯;還是在某個地方,他雙眼無神地凝視著擦得锃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打理的南洋杉;白天,他仍舊坐在圖書館里,晚上,他將時光消磨在酒館,或者躺在租來的沙發上,在窗戶后面傾聽著世界和他人的生活;他還是孤獨一人,浮蕩于這個世界之外,不過他不會自殺——那殘留的一點兒信仰告誡他——他一定要將這種苦難,心中邪惡的苦難,忍受到生命終結——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受苦而死。
我會經常想起他,我的生活并未因他的不存在而變得更輕松一些,我的性格中堅強快樂的一面也并未因為他而得以促進、開發。恰恰相反,我并不是他,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過著平淡的、循規蹈矩的生活,卻又是極具保障的、充滿義務的生活。因此,我和姑母可以心懷友好之情,平靜地懷念他。相比我,我姑母更加了解他,但她卻將她所知道的深埋在其善良的心里,并未向我透露一個字。
在此,我要就哈勒爾的自傳說幾句。在他的筆下,可以看到一些奇異的幻想,有的是病態的,有的是優美的,且具有豐富的思想內容。若我是偶然之間獲得這些文稿,而我也不認識作者,那么,我必然會怒氣沖沖地將書稿扔掉。但因為我認識哈勒爾,所以,我能看懂一些他寫的這些東西,甚至可以說對他的想法表示贊同。若我僅將其自述看作某個可憐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態幻覺,那么,我就要考慮是不是應該將之公之于眾。
在其中,我看到更多的是記錄這個時代的東西,而我直到如今才明白,哈勒爾心靈上的疾病并非個別人的怪病——它是屬于時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爾那個時代的人集體所患的精神病,染上這種毛病的絕不僅僅是那些軟弱的、微不足道的人,尤其是那些堅強的、最聰明、最具天賦的人,反而成為首當其沖的受害者。
我認為,哈勒爾在寫自傳時多少以實際經歷作為依據,它始終是一種嘗試,一種想借助于直面非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療愈時代痼疾的嘗試,是將這種疾病當作描寫對象的嘗試。可以說,寫作這樣的自傳,無異于一次地獄之行,作者時而感到懼怕,時而要勇敢地穿越混亂、陰暗的心靈世界,他要立志排除混亂,橫穿地獄,與邪惡奮斗到底。
我從哈勒爾的一段話中獲得啟發,由此明白了這一點。一次,我們就所謂中世紀的種種殘暴現象進行交談后,他對我說:“此類暴行事實上并不殘酷。中世紀的人會對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感到十分厭惡,會認為這種方式比殘酷、可怕、野蠻還讓人難以忍受!須知,每個時代,每種文化,每種習俗,每項傳統無不有其獨特的風格,都有溫柔與嚴峻、甜美與殘暴兩個方面,都認為某些苦難是必然的現象,都不得不容忍著某些惡習。只有生活在兩個時代交替之際,兩種文化、兩種宗教交錯時期,生活才真正成為苦難,成為人間地獄。倘若一個古希臘人或古羅馬人無奈地生活在中世紀,那么,他就會痛苦得憋悶而死;同樣,一個野蠻人倘若生活在文明時代,此人也必定會窒息而亡。
“這樣的時期在歷史上都存在著,讓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兩種生活方式之中,對于他們而言,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感、清白感都已不復存在。當然,并非人人都會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這點。尼采這樣的天才早在30年前就無奈地忍受著今天的痛苦——當時的他是那么孤單地獨自承受著苦痛而無人理解;如今,這種苦痛成為數以千萬計的人的苦痛。”
我在閱讀哈勒爾的自傳時,時常想起以上這段話。哈勒爾就是那種身處兩種時代交替之季的人,他們無法獲得安全感,深感自身不再清白無辜,其使命就是懷疑人生,不斷地體驗著“人生是不是還有意義”這個問題,并以此作為個人的痛苦和劫難。
在我看來,這或許正是其自傳對我們大家帶來的啟發之處。因此,我決定將其公之于眾。順便提一句,我對這份自述一無袒護之心,二無指摘之意,全憑讀者根據個人的良心對其進行褒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