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淺藍與純白交織著,撐起一片一成不變的天空。昏暗的房間內(nèi)閃爍著微弱的亮光,窗戶開著,溫柔的風吹拂著窗簾,床上的人似是被風兒驚醒,翻了個身,揉了揉眼,坐了起來。
蘇揚趴在地上,尋找著不知被踢到哪里去的拖鞋。右手在床底費力的夠到了拖鞋,穿上了便踢踏踢踏地走到窗邊,關上了窗戶。一時竟微微晃了神。沈箏家就住在旁邊,窗口正對著他的臥室,毫不費力就能夠看清房間內(nèi)單調(diào)的擺設,他和蘇揚的父母起得都早,每天都跑到蘇揚家敲門,和她父母聊上幾句,便悄悄的走進她的房間,幫她關上窗戶。沈箏曾不下二十次抱怨過蘇揚睡前開窗戶的這個“惡習”,也曾皺眉問她著涼了該怎么辦。蘇揚不以為意。
從蘇揚八歲到二十歲。從沈箏要踩著椅子才能夠到窗戶到他一抬手就能關上窗戶。這人還真是不嫌麻煩。蘇揚嘟囔著。在二十一歲的這一年,蘇揚的窗邊沒了沈箏的身影。
沈箏已經(jīng)出國一年多了。蘇揚沒有手機,因為不喜歡。手機是用來聯(lián)系人的,她想聯(lián)系的人只有沈箏一個,天天能見到,沒必要用手機。現(xiàn)在想想,早知道他會出國,就讓媽媽帶回來一個了,如今倒是不好開口。
蘇揚只知道她不是蘇慕的孩子,她的父母是早上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的兩個人,一個看報,一個讀書。她走出房門的時候,他們會看著她,露出溫柔的笑容。她不知道曾經(jīng)的母親叫什么,在她模糊的記憶中,蘇慕和母親幾乎沒有像坐在沙發(fā)上的那兩個人那么親近過。
沈箏知道蘇揚剛出生就被粗神經(jīng)的父母弄丟了,而徐瑾文剛巧沒了孩子,見到了蘇揚,就把她帶走了。而蘇慕以為蘇揚是被收養(yǎng)了,所以自他趕走她后,才再沒尋到她。他始終沒有懷疑過蘇揚不是他的孩子。在這一點上,大概沒有人清楚他的想法,對自己恨之入骨的人,竟沒有上趕著去與她的孩子撇清關系,也或許他只是希望能有人來承受他心中的恨意,愈多愈好。
二十一歲了。
早上出去晨跑,一直在家里待著,陪著父母,晚上出去跑步,回家,睡覺。在沈箏出國的一年里,她的一天就只有這些內(nèi)容。
蘇揚走到桌前,打開了一個小柜子,里面躺著一疊厚厚的紙,整齊的像是一本裝幀精美的書,邊角微微泛黃,時間為她的記憶打下了烙印,一拉開柜子,所有記憶中承載的迷惘,疲倦滿溢,腦中一聲鳴響,最后只剩美好。她小心翼翼的抽出了放在最底部的一張紙,安靜的讀著。
“很喜歡那家書店。”本來想寫“好喜歡那家書店”的小女孩笑了笑,將“好”字改成了“很”字。蘇揚無奈的笑了笑,也不知道為什么小時候會覺得筆畫越多想要表達的想法就越強烈。她手扶著額頭,腦海中晃過小女孩放下筆洋洋得意的畫面,努力將嘴角向下拉。
“暮晞。”她將日記放回柜子里,打了個哈欠,“好久沒去了呢。”
2
街市人來人往,各類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蘇揚想起某人說過“既然你喜歡暮晞,那我就每天都陪你去好了”,忍不住笑了笑,面無表情的臉染上了幾分溫柔。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也不知道老爺爺還在不在柜臺邊喝茶。
“要買報紙嗎?”一個女孩子拉住了她的衣袖,問道。
蘇揚不太會應付人,而且街市上竟還有人賣報紙,也是不可思議。她猶豫了下,仍是不知要說些什么,只好注視著她,不作聲。
“你是覺得我很可笑嗎?”女孩抓著她衣袖的手緊了緊。
蘇揚想說“沒有”,但是說不出口,她學不來沈箏三兩句話就能擺平一個人的能力,單是公式化的交談,她也做不到。而這些放在女孩眼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你們這些人懂什么?!”也許是碰了一天釘子,女孩大喊了一聲,淚水奪眶而出。她咬了咬唇,扔了手中所有的報紙,跑開了。
蘇揚彎下身子,將所有的報紙一一撿起,追趕著女孩的腳步。
女孩淚水滑落的那一刻,她突然有點兒恨自己,比任何時候的恨都要更強烈,什么都做不好,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改變了,至少她可以微笑著面對父母了,看來是沈箏為她追尋的美好太過于耀眼,耀眼到足以讓她忘記對自己的恨。八歲。二十一歲。她還是個固執(zhí)的孩子,什么都沒有改變。她還是過去的那個自己。
女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低聲嗚咽著,用衣袖遮著臉,身體微微顫抖。蘇揚坐在了她旁邊,低著頭,深吸一口氣道:“我沒有覺得你很可笑。”掙扎,不安像是一個可怕的人,毫不留情的扼住了她的脖頸,她有一瞬間,想著自己或許是一只蟲子,地底下的蟲子,無意見到天空時會莫名的膽怯,只想低著頭,不敢用目光筆直地注視著天空,不然她現(xiàn)在為什么會又說不出話了?
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蘇揚把報紙放在她的手中,努力扯了扯唇,卻沒有吐出半個字。“對不起。”女孩抱住了她,被眼淚沾濕的衣袖安靜地趴在她的后背處。她松開手,凝視著女孩,想以輕松自然的語氣問她為什么會在街市上賣報紙,腦海中的想法剛鉆出來,頓覺不該問這種事,咬了咬唇,暗自慶幸著,為那句沒有說出口的話。
女孩也不知是讀懂了她的眼神還是急于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就這么倉促的開了口:我哥是送報紙的。
在蘇揚因為先前的不言語而愧疚時,女孩早已收了眼淚,從上一個場景迅速抽身,隨后莊嚴而凝重時進入下一個場景,而蘇揚還未晃過神。
“他本可以找份不錯的工作,因為我和爸媽吵架,就去做了個送報紙的。他很溫柔,而這些落在其他人眼中就成了好欺負,他去送報紙,被人冤枉偷了東西,嘴笨的人自然解釋不出好結果。人家說他就是個送報紙的,沒什么錢,不是他偷的東西還能自己飛了不成?報紙這種東西,只要有點能力的都不會去送報紙,除了又沒錢又沒本事的,誰稀罕這玩意兒。他們把我哥哥打死了,這些事是我在警局知道的。”
“不過以我哥那不堪受辱的守舊性子,被人這么說估計就是沒被打死也得自盡。我對報紙這東西沒有任何興趣,我只是想證明那些人的話是不對的,報紙很好,有很多人喜歡的。說到底,我只是對他們口中說出的對哥哥的評價不滿意罷了。”
“我在那里站了八個小時,無論我說什么,都沒有人理會我。哪怕只是說一句我不需要也好啊。可是他們單單用看蟲子的眼神看我,一個字也不愿施舍給我。”
蘇揚沉默了許久,抬頭凝視著她道:“我買。”
“我愿意買你手中所有的報紙,因為我也覺得那些人說的話是不對的。”
“同時,我也認為他們說的關于你哥哥的評價是錯誤的。我相信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女孩嘴角向下彎了彎,眼淚落至地面,怎么擦都擦不盡。
哭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委屈。
女孩在淚眼朦朧中抬起頭,模糊的世界中,對面那個人,手足無措的翻找著自己的上衣口袋,望向她的眼神帶著難以抹去的慌亂與溫柔。黎然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哪天,她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大概看到的也會是這樣一番景象吧,她手中的報紙,手足無措的女孩,回蕩在她耳邊的“我相信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收起眼淚時,耳邊只剩下了我相信三個字,一遍遍地,不知疲倦的循環(huán)播放著,比夏日的蟬還要聒噪,卻不討人厭。
3
黎鯨倚著一棵樹,凝視著手中抓著一疊報紙的女孩眼底藏著一抹不舍,目光掠及自家妹妹身旁的那個女孩時,溫柔了幾分。
在很久以后,久到妹妹都有些記不清這件事了,他仍然記得,每一個瞬間都無比清晰。他第一次像個小孩子一樣,躲起來看著妹妹哭,看著一個人以笨拙的目光凝視著黎然,說“我相信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看起來呆呆地,很死板的女孩,黎鯨毫不懷疑如果妹妹問她為什么,她一定會數(shù)著手指列出各種充分的理由,盡管那些理由連黎鯨本人都不甚了解。
明明極其地不善言辭,妹妹哭的時候卻紅著臉想要說點兒什么安慰人的話,盡管沒說出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勾了勾唇。
“謝啦。”黎鯨輕聲說著什么。
只有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回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