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
西風(fēng)。
將落未落的日頭。
李凌志躺在沙子里,和黃沙融成了一體。此刻,沙即人,人也為沙。
沒有人會知道,在晝夜溫差如此之大的沙漠,他竟然忍住溫度的侵襲,躲在沙堆里,一天一夜。
李凌志皺了皺眉。他的雙眼緊閉著,不敢露出一絲縫隙,害怕沙子入了眼。他埋伏在這里,這條圣僧阿比楠必經(jīng)之地,就是等待一個機會,一個將圣僧一擊必殺的機會。他明白自己只有一次出手的時機,一旦現(xiàn)身,絕無抽身而去的可能。圣僧死去的時候,就是他李凌志葬身之時。
夜路飛歌,窗含西嶺;紅葉一片,血濺天山。
李凌志是殺手組織紅葉年輕一代最強者,蹊蹺魔夜如來的衣缽弟子。自夜如來閉生死關(guān)之后,這殺手界就是他李凌志的天下了,只要他出手,就沒有誰能活著,除了等死,別無他法。
李凌志捏了捏他僅有的左手里,攥著的一塊骨片。那是他女兒在他臨行前給他的。
女兒是收養(yǎng)的,但感情確是真的。李凌志這一門,老祖奇斗魔丹華雙臂全無,他師傅夜如來只有一條右臂。而他李凌志,那只右胳膊,是被師傅親手薅斷的。無情無義,是他們這一門的祖訓(xùn)。可惜的是,李凌志是個不純粹的殺手,他本應(yīng)冰冷堅硬的心房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
月夜,黑風(fēng),小院僻靜。
聶十三吹滅了飯桌上的蠟燭,他婆娘有些詫異,但并沒有多言。
兩人都不做聲。聶十三從桌板下抽出兩柄細(xì)芒劍,劍身輕薄,通體透亮,吞吐著寒光。他分給他婆娘一柄,屏住了呼吸。十三娘接過劍,面色冷然,微胖但仍帶有幾分姿色臉竟生出了一絲慍怒。
“不知是哪個道上的朋友,來寒舍有何貴干,可否現(xiàn)身一見?小弟我已經(jīng)略備薄酒,來招待朋友!”聶十三微瞇著雙眼,沖著屋頂喊了幾句。
月色朦朧,烏云遮蔽了寒光。偏僻的小院顯得更加寂靜。
聶十三的耳朵忽然抽搐起來,既而不停地扇合。他聽著周圍的每一絲聲音,殘葉飄落,蟲兒低鳴。甚至云的飄動,水的流淌都聽得清清楚楚。
但是,越是清晰,他的臉色就越加難看。連帶著十三娘也變得緊張起來。就在二人將要動作的時候——
噗嗤——
一聲細(xì)微的響動,讓聶十三整個的眉頭都皺了下來。“既然不是客人,那就是惡人了,不知是哪兒路的,趕緊現(xiàn)身,老夫雖然退隱江湖多年,但仇家無數(shù),也不怕什么報復(fù),要殺便殺,躲躲藏藏的算什么好漢?”他給十三娘使了個眼色。
他婆娘突然纖手一抖,暗淡的屋內(nèi),一道銀光乍現(xiàn)。噗——
屋頂上又傳來幾聲輕響。聶十三冷笑幾聲。他一縮身,拉著十三娘就從天窗越上了屋頂。
云散開了,但月色依舊不很清晰。就在這冥惑不定間,屋頂上顯現(xiàn)了三個身影。
聶十三,十三娘,還有一道削瘦卻凌厲的身形。
“想必兩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星須劍侶,聶十三夫婦吧。”聲音沙啞刺耳,冷傲無比。
“哼,是又如何?不知你又是誰?”聶十三早已臉色鐵青,他星須劍聶流螢仗劍天下幾十載,單打獨斗在微山劍宗同輩間幾無敵手,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攜著相愛多年的劍侶十三娘歸隱。聶十三雖然已經(jīng)退出江湖多年,但自身的武功卻一點沒落下。人的名,樹的影。他有自己的傲氣,曾經(jīng)無冕的天下第一劍,因為寂寞才退隱,現(xiàn)在竟有人不遠(yuǎn)萬里來挑釁他,任誰也忍不了。
“出招吧!”那人仿佛就是來找他過招的。就在聶十三舉棋不定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身后的劍鞘里抽出了劍。十三娘搗了聶十三一下。聶十三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來殺他的,不是鄰居串門。看來隱居的這些年確實讓他的戰(zhàn)斗意識衰弱很多,不過影響不大,他星須劍,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聶十三將劍平舉,劍尖直指對手,下巴歪了歪。“請。”
二流高手搶占先機,一流高手氣勢壓人,絕頂高手只會等待。誰先出手,誰就弱了氣勢。
對方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身份,他來這的目的也仿佛只是為了殺聶十三,只不過,那人握劍的卻是左手,他另一只袖口空蕩蕩的。聶十三稍微瞥了一眼,就更不屑先出手了。
十三娘避到了聶十三身后。
突然,那人動了,聶十三心猛地一跳。自己的視野居然捕捉不到身影了。好快的身法!
但聶十三也僅僅只是驚訝了一下,他耳朵快速地抽搐著。劍身西斜,朝著右上方劈了下去,一出手就是成名技——雨流星。
嗖——嗖——嗖——
黑夜里亮起了無數(shù)道劍影,在月色下銀芒閃閃,翩若驚鴻;又稍縱即逝,宛如流星。
兩柄劍斬在了一起,又快速分開。那道身影半在空中飛轉(zhuǎn)騰挪,揮劍如龍。聶十三目光冷似無波古井,輕薄長劍將周身遮地密不透風(fēng)。
轉(zhuǎn)瞬間,兩人已經(jīng)過了幾百招。
“好一個名不虛傳的天下第一劍。呵!”一聲沙啞刺耳的輕嘯,那身影一翻落回屋頂。聶十三未等他站穩(wěn),疾步緊逼上去,手腕一翻——長劍彌星。
劍尖上亮起一點刺目寒光。
那人也不含糊,大劍連連遮擋,腳底生風(fēng),向后飛退。“咦——呀!”聶十三將他逼下了屋頂。兩人雙雙落到了院落中。
過招!過招!過招!
十三娘已經(jīng)看不清他們的身形了,她的舌頭底下藏著一根銀針。
劍影在院落里紛飛,籠罩了整個空間。籬笆,南瓜架,水桶,麻繩,平車,雞窩,狗窩,菜園子,所有在院子里的東西上都鐫刻了無數(shù)道深深的劍痕。
招式橫飛,越舞越歡。
突然,一道白光直沖天際,又不受控制地被甩在了一邊。十三娘心里一突。
“好快的劍!天下第一!好一個天下第一!”沙啞的聲音顯得有些狂躁。
那人的左手只余下半截殘劍,另外半截橫飛出去,插在了被切碎的南瓜上。
十三娘終于松了一口氣。他還是當(dāng)年的他啊,一點也不肯落下。
渺渺的月光下,朦朦朧朧,冥冥惑惑。聶十三劍直的立在院落里,長劍斜倚。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腳上那只破舊的布鞋還沾有泥點,甚至胸口處都油花花的。但是,不知為何,聶十三站在院子里,衣袂飄飄,長發(fā)浮動,黑髯散落在風(fēng)中,那種氣質(zhì),就好像天地間擎著一柄凌厲無比的劍,鋒芒畢露。
獨臂人看著對面的聶十三,眼中異彩流轉(zhuǎn)。他忽然仰天長嘯,手中的半截殘劍也丟到了一邊。他沙啞的聲音,在野地里漣漪般回響。
他的嘯聲戛然而止。
緩緩從頭發(fā)里摸出了一柄狀似小刀的骨片。當(dāng)看到那慘白殘缺的骨刀時,房頂上的十三娘忽然想起了什么。
“哈哈哈,聶十三,星須劍今天就要消逝在江湖中了。”獨臂人啞著聲,死死盯住聶十三,他空蕩蕩的右袖口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聶十三仍然是那么平靜,他的目光古井無波,淡然的看著周圍的一切,眼中閃爍著流星一般的光。
云翳飄動,遮蔽了這處院落。
四周靜悄悄,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音。
兩人在云遮月的一霎那,同時動了。
一合即分。
“無情不義最君子,秋風(fēng)乍起葉飄零。”
院落周圍的籬笆被濺上了一道血痕。遮住月亮的云層被風(fēng)吹到了別處。朦朧的寒光中,只剩下一柄輕薄長劍,斜插在土里,向外反射出冷冷的光。
劍的周圍,是幾根銀針,好似群星眨動,閃爍不明。
一個獨臂的身影寂寥而又落寞的離開了。
李凌志臂膀斷的時候,眉都沒皺。他殺老婆孩子的時候,眼都不眨。偏偏收養(yǎng)的女兒給他遞骨刀時,李凌志看著她亮晶晶的眸子,心頭一顫,轉(zhuǎn)過了身。淚像洪水般涌出。
李凌志在心里暗暗決定,假如這次能全身而退,就辭去堂主的工作,帶著女兒聶?quán)镟镫[姓埋名,過過正常人的日子。就當(dāng)安度晚年了吧。他臉上忽然泛起了一種別樣的潮紅,那是幸福即將到來的嫣紅。
李凌志已經(jīng)想到自己要給囡囡訂做個什么樣的新裙子,要等她長大后,給物色個什么樣的女婿了。
就在他想新女婿應(yīng)該留個什么模樣的胡子的時候,天就要徹底暗下來了。但仍有一絲明滅不定的光從天邊撇來,給這片人類禁區(qū)賦予了一種生的意思。
咯吱,咯吱——
一個身披襤褸的中年僧人不顯吃力地拉著一輛特質(zhì)的車,車身上雕鏤梵文,懸掛麥穗狀的流蘇,吱呀吱呀在沙子上走著。輪子加寬過,像駱駝的蹄子一般。
一僧,一車,咯吱咯吱的走著。
李凌志的呼吸徹底停止了,鋪在他身上的沙子在這一刻紛紛恢復(fù)了它們應(yīng)該有的樣子,一切都平常如初,仿佛李凌志不曾來過,這個地方?jīng)]有一點活人的氣味。
如常。
夜如來傳授給他的攤尸術(shù)講究無人無我,仿若死亡。在潛意識里把自己當(dāng)做一個尸體,等待一剎那的復(fù)活。而李凌志卻將它徹底篡改,變化成另外一種更加高明的隱匿術(shù)。
取名——如常。
平平如常,若癲若狂。鬼凌一式,群魔皆蕩。
他這一招,是從掰碎他老婆脖子時領(lǐng)悟出來的。那個時候,李凌志早就瘋了。他老婆紅蘭上了一個鄉(xiāng)里大富的床,被逼成了傻子。兒子也被摧殘的胡言亂語,整天癲癲傻傻。那個時候,李凌志還在幾里外給鄉(xiāng)里戍衛(wèi)警戒。
回到家看到那種慘劇,當(dāng)時就瘋了。他一個人,一柄刀,殺光了大富滿門。孩子都被劈成了幾半。鄉(xiāng)里在兩天內(nèi)沒了活物,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當(dāng)他一身血塊出去的時候,正逢上趕來的夜如來。只看了一眼他身上,那個屠過城的惡人就將他收為了關(guān)門弟子。傾囊相授。
并親自掰斷了他的一只胳膊。
人的生息徹底抹去了。
阿比楠來自西方,懷揣十二顆佛骨舍利,進獻給中原王。祈求中原王能將攻略西部的土地還給他們的統(tǒng)領(lǐng)。另外也有和中原王永結(jié)同好,成為番邦之交的愿望。
不管此行是否成功,阿比楠終究會到中土走一遭。而這一去,又不知牽扯到多少勢力的利益。
而那個被侵略許久的西地,也因為時間久遠(yuǎn),早就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祖宗何在了。西域統(tǒng)領(lǐng)想再次要回那塊貧瘠之土,但那塊土地上的人民卻似乎并不怎么渴望回歸故土了。
沒有人知道,那個被惦記的土地,早就有其中的勢力請動中土第一殺手——鬼凌魔李凌志出手,刺殺圣僧阿比楠,阻撓西域統(tǒng)領(lǐng)的計劃。
咯吱咯吱——
車子越走越慢,拉車的僧人仿佛疲憊不堪,無力走下去了。
終于,車停了。
而那個位置之下,恰巧是李凌志的藏身之所在。
拉車僧放下車把,半跪在地上,朝車廂內(nèi)雙手合十施了一禮。一只枯瘦干癟的手從車內(nèi)伸了出來,在感受了一下溫度之后,又畏縮地收了回去。拉車僧跪坐著,擦了擦光頭上的汗水,拿出懷里的水袋,舒服的抿了一口。
就在水液進入他喉嚨的一剎那,平地里忽然涌起了一股風(fēng)。凌厲無比的風(fēng)。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夾著骨刀從沙漠里升了起來,以無人理解的詭異角度,激射向那車廂。
砰——
脆弱的車身應(yīng)聲碎開,李凌志蜷縮一團飛進了車內(nèi),在那個老和尚目眥欲裂的注視下輕而易舉的抹斷了他的脖子,頃刻間鮮血四濺。就在李凌志想要抽身離去的一剎那,一個圍著肚兜的女嬰忽然從老和尚身后竄了出來,她手里薄如蟬翼的劍輕巧的刺透阿比楠尚未冷卻的尸體,扎到了李凌志的身上。
李凌志反手一掌。
那曾經(jīng)殺過無數(shù)人,沾染過無數(shù)鮮血的死亡之手,竟然靜止在了女嬰頭上一寸處,再也無力落下。
他完了。
殺人時動了其他的念頭,就是自找死路。
劍輕而易舉穿透了李凌志的心臟,他犀利冷血的眸光暗淡了下去。破爛的車廂外一聲咆哮,一只手掌全力打在了他的尸體上,骨骼粉碎,內(nèi)臟稀爛。
李凌志摔落在了地上,又彈起,又落下。
西風(fēng)忽而停了,一切都暗了下去。寒冷上來了。
沒人看到,李凌志的眼角分明有淚。
那淚中飽含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