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娘子這手……可辣得很吶！”

陸忱聞聲抬眼，只見那胖子瞇著眼，揚著臉，要笑不笑地看著夜彌，余光卻在不住地往自己的方向打量。

夜彌冷冷睥睨著他，眉頭蹙起，只不說話。

——方才她拾了地上被馬蹄揚起的石子，指尖發力，石礫如釘，“嗖”一聲就往那嘴里不干不凈的蟋蟀胡子那邊去了。

看效果，估計是打斷了顆把牙齒。

坦白說，這一手還是毛十三那小子給她的靈感。

可惜她并非愛吃棗的人，一時半刻上哪兒找棗核去……只好就地取材，用了碎石子。

看樣子，那蟋蟀胡子到終了也沒弄清楚教訓他的人是誰，只管又痛又懼地盯著陸忱，滿心滿眼只記住了他那把威名赫赫的刀。

場間或有知悉這一切的人，背鍋的陸忱定然算一個，看來……這作壁上觀的胖子也看清了。

現下，他那一圈仆從終于把貨搬完了，正各個扎著兩手，木著臉，意意思思地圍在胖子身旁，神色不善地打量著陸忱三人。

胖子像是搖身一變，從一只狀若瘋狂的惡犬切換回了油膩膩的猥瑣男人。

他不知從哪兒又摸出了一把瓜子，“咔吧”扔進嘴里開始連皮帶殼地嚼，眼睛眨也不眨看著夜彌，含糊不清道：“……娘子如此俊俏的人，是從哪兒……呸……從哪兒學了這么陰毒的招數來唬人？”

夜彌轉過頭去，和陸忱對了下眼光。

陸忱面沉如水，低聲道：“她交給你了?！?

言罷便向那胖子走去，臉上殊無表情，右手輕穩地抵著山鬼。

夜彌毫不拖泥帶水，側頭向陸梓月望了一眼，一鞭輕抽在北落師門后腿——那靈駒欷律一聲，抬起蹄子白光閃電似的就竄了出去。

她也一夾馬腹，迅速跟在陸梓月身后，頭都沒回就離開了這條多事的棧道。

身后還遠遠傳來那金牙胖子扯著嗓子送出來的聲音：“……小娘子這就走了哇？那小生可就只能輾轉反側，在夢里和小娘子再相見啰……”

嘖。

糟心。

夜彌一邊冷著臉策馬，一邊在心里默默道：

若是這次……

陸忱沒割了這廝的舌頭，那就我自己來。

…

荻花鎮口，長街可羅雀。

雨過的傍晚，天色昏沉中透著暗紅，像是帶著血色的眼。

穿紅戴綠的胖子喊完話，又狠嚼了幾口瓜子，肥胖的臉頰抽搐般地彈動，架勢像是在生啖活吞著誰的骨肉。

他終于“呸”出了最后一聲，唾液混著瓜子的碎殼被啐到地上。

胖子一揮大手，十數個雜役縮著脖子退到驛館里，再無聲息。

他卻拍拍兩手，瞇著眼，抖著肉，走到廊外暗下來的天幕下，深深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再開口時，又像被陸忱一刀指住時的聲色了。

“‘風雨樓陸忱’……嘿嘿，好大的威風!”

胖子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毒蛇一樣在陸忱臉上逡巡，帶著惡意、憎怨和諷刺：“……十年不見，倒真是……讓人不敢認了啊……我剛才還當眼花，沒想到竟真是你……”

若眼神能殺人，那么陸忱現在估計已經被這胖子的目光活剮了。

他怪笑兩聲，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淬了毒，從喉嚨眼里擠壓出來：

“你說，剛才這些被你一個名號就嚇得找不著北的雜碎知不知道……他們這位了不得的‘陸公子’……還有過給別人家當狗的時候哇？”

陸忱看著他，眉目分毫不動，臉色冷得像冰。

他將手從山鬼上移開，淡漠道：“好久不見，唐嶸?！?

“……哈哈哈?。。　?

被他稱作唐嶸的這個人聽完這一句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渾身的肥肉都在狂顫。

“你叫我、叫我什么……哈哈哈……連你也敢……也敢直呼老子的名頭！”

唐嶸神經質地笑，笑得口中涎水都要滴出來。

若是在場還有個旁觀者，約莫會覺得這胖子即將要活生生笑到抽死——就在這時，他戛然止住瘋笑，卻又換了張面皮。

只見唐嶸瞪著小眼，短粗的手兇狠一指陸忱的臉，口中斷喝道：“……你看看你這張臉！活脫脫就跟你那賤人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去問她啊?。枂査阍摻形沂裁?？嗯？”

在唐嶸提到“娘”這個字的一瞬間，陸忱“咔”地咬緊了牙。

他的眼神亮起來，像是冰上燃起的兩簇火焰。

“小狗兒，你長大了，翅膀硬了……”

唐嶸陰惻惻地咧開嘴，金牙直刺人的眼。他一手抹掉笑出的眼淚，一手仿佛要就去摸陸忱的臉：“……人都說狗忠誠，給根骨頭會記你一輩子的好……可老子家這只怎么就養出了一身反骨？連主子是誰都忘了吶？”

“啪！”

一聲骨肉碰撞的輕響。

陸忱抬手，兩指狠狠鉗住那胖子伸過來的手腕，手感就如同抓住了一只肥滑的魚——不可名狀的惡心感從陸忱心底滲出來。

他瞇了瞇眼，濕漉漉的臉依舊冷硬，但……有一種奇異的、罕見的光跳躍在他眼底最深的地方，像是攢動的幽火，燒在他一雙深瞳里，銳寒如針。

“不只忘了”，這臉色冰冷的黑衣青年定定看著唐嶸，嘴唇緩緩開合，近乎耳語道：“……我還殺了主子呢，小舅?！?

“轟！”

血紅的天邊驟然炸起了雷聲！

層云驚散，慌亂地滾過遙遠的山頭，一道閃電如猛獸獠牙，“夸擦！”破開了悶黑的天空。

“……豎子！！！”

唐嶸的吼聲幾乎壓過了炸雷。

他肥胖的身軀暴起，大力一震！整個人就要朝陸忱直撲過來。

而陸忱右手五指成爪，牢牢楔住唐嶸的左腕。左手反肘，狠抵在他喉頭，足下猛然發力！

唐嶸被他鉗制著，雙腳亂退，后背狠狠撞上廊柱，發出一聲駭人的悶響。

“咳！“

這胖子肥膩的臉上浮起一層病態的血色，閃電映在他一雙鼠眼里，像是要撕出他人皮下的的萬惡之鬼。

他從胸腔里強掙出聲音，每個音節都像在用指甲刮擦著砂紙：

“……咳咳……我的好外甥，過了這么多年……你終于敢認了？老子還以為……一輩子都聽不到這句話了呢……

怎么？十年前你夾著尾巴跑得連頭都不敢回，現在有膽子回來認了？

……可惜啊小狗兒……晚了！！

唐婉辭那賤人……咳咳……早就被一片一片活剮了！

血肉喂了蟲蠱，神魂爛在禁地！！

此生！后世！永無解脫！??！

這……咳咳……原本可都是你該還的罪孽哦……

陸、公、子?！?

——陸忱幾乎把全身的重量壓在唐嶸身上，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唐嶸的聲音貼著耳廓送進心底，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開始沸騰。憤怒和憎惡像是一把火，從他的胃里轟然燒進眼底。

這年輕男人結著嚴冰的面目仿佛“咔”一聲碎裂了，而在冰下，有烈焰沖天而起。

“今日……我不殺你?！?

陸忱狠狠壓緊了肘，清晰聽見唐嶸的手筋和骨骼傳來“咯咯”聲，而他一張浮腫油胖的臉正急速漲紅，眼珠狠狠暴凸出來，像是垂死掙扎的獸。

“回去告訴你們門主，拿我母親的骨灰來換三蜀六郡百萬戶的平安。如若不然……”

陸忱的眼中映著漫天風雷和血色，顯得陌生、狠辣而猙獰。

他貼著唐嶸的側臉，字句冷刻入骨：“……一年之內，我陸忱誓要斷了這泱泱西南所有唐姓人的頭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