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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死場》讀后記

胡風

我看到過有些文章提到了蕭洛霍夫(Sholoxof)在被《開墾了的處女地》里所寫農民對于牛對于馬的情感,把它們送到集體農場去以前的留戀,惜別,說那畫出了過渡期的某一類農民的魂魄。《生死場》的作者是沒有讀過《被開墾了的處女地》的,但她所寫農民們對于家畜(羊、馬、牛)的愛著,真實而又質樸,在我們已有的農民文學里面似乎還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詩篇。

不用說,這里的農民的命運是不能夠和走向地上樂園的蘇聯的農民相比的:蟻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的生殖,亂七八糟的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種出食糧,養出畜類,勤勤苦苦的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但這樣混混沌沌的生活是也并不能長久繼續的。卷來了“黑色的舌頭”,飛來了宣傳“王道”的汽車和飛機,日本旗替代了中國旗。偌大的東北四省輕輕的失去了。日本人為什么搶了去的?中國的治者階級為什么讓他們搶了去的?搶的是要把那些能夠肥沃大地的人民做成壓榨得更容易更直接的奴隸,讓他們搶的是為了表示自己的馴服,為了取得做奴才的地位。

然而被搶去了的人民卻是不能夠“馴服”的。要么,被刻上“亡國奴”的烙印,被一口一口的吸盡血液,被強奸,被殺害。要么,反抗。這以外,到都市去也罷,到尼庵去也罷,都走不出這個人吃人的世界。

在苦難里倔強的老王婆固然站起了,但懺悔過的“好良心”的老趙三也站起了,甚至連那個在世界上只看得見自己的一匹山羊的謹慎的二里半也站起了……那寡婦們回答出“是呀!千刀萬剮也愿意!”的時候,老趙三流淚的喊著“等我埋在墳里……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的時候,每個人跪在槍口前面盟誓說:“若是心不誠,天殺我,槍殺我,槍子是有靈有圣有眼睛的啊!”的時候,這些蟻子一樣的愚夫愚婦們就悲壯的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戰爭的前線。蟻子似的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

這寫的只是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偏僻的村莊,而且是覺醒的最初的階段,然而這里面是真實的受難的中國農民,是真實的野生的奮起。它“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魯迅序《八月的鄉村》語)。

使人興奮的是,這本不但寫出了愚夫愚婦的悲歡苦惱,而且寫出了藍空下的血跡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鐵一樣重的戰斗意志的書,卻是出自一個青年女性的手筆。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女性的纖細的感覺,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邁的胸境。前者充滿了全篇,只就后者舉兩個例子:

山上的雪被風吹著像要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株山邊歪斜著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上面敘述過的,宣誓時寡婦們回答了“是呀!千刀萬剮也愿意!”以后,接著寫:

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

老趙三流淚的喊著死了也要把中國旗插在墳頂以后,接著寫:

濃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樹葉垂頭。趙三在紅蠟燭前用力敲了桌子兩下,人們一齊哭向蒼天了。人們一起向蒼天哭泣。大群的人起著號啕!

這是用鋼戟向晴空一揮似的筆觸,發著顫響,飄著光帶,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說是創見了。

然而,我并不是說作者沒有她的短處或弱點。第一,對于題材的組織力不夠,全篇顯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著中心的發展,不能使讀者得到應該能夠得到的緊張的迫力。第二,在人物的描寫里面,綜合的想象的加工非常不夠。個別的看來,她的人物都是活的,但每個人物的性格都不凸出,不大普遍,不能夠明確的跳躍在讀者的前面。第三,語法句法太特別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現的新鮮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數卻只是因為對于修辭的錘煉不夠。我想,如果沒有這幾個弱點,這一篇不是以精致見長的史詩就會使讀者感到更大的親密,受到更強的感動罷。

當然,這只是我這樣的好事者的苛求,這只是寫給作者和讀者的參考,在目前,我們是應該以作者的努力為滿足的。由于《八月的鄉村》和這一本,我們才能夠真切的看見了被搶去的土地上的被討伐的人民,用了心的激動更緊的和他們擁合。

一九三五,一一,二二,晨二時記于上海

(出自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12月初版《生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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