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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夏夜

密密的濃黑的一帶長林,遠在天邊靜止著。夏夜藍色的天,藍色的夜。夏夜坐在茅檐邊,望著茅檐借宿麻雀的窠巢,隔著墻可以望見北山森靜的密林,林的那端,望不見彎月勾垂著。

于是蟲聲,各樣的穿著夜衣的幽靈般的生命的響叫。墻外小溪暢引著,水聲脆脆。菱姑在北窗下語著多時了!眼淚凝和著夜露已經多時了!她依著一株花枝,花枝的影子抹上墻去,那樣她儼若睡在荷葉上,立刻我取笑她:“荷葉姑娘,怎么啦?”

她過來似用手打我,嘴里似乎咒我,她依過的那花枝,立刻搖閃不定了,我想:我們兩個是同一不幸的人。

“為什么還不睡呢?有什么說的盡在那兒咕咕叨叨,天不早啦,進來睡。”

祖母的頭探出竹簾外,又縮回去。在模糊的天之下,我看見她白色的睡衣,我疑她是一只夜貓,在黑夜她也是到處巡行著。

菱姑二十七歲了,菱姑的青春尚關閉在懷中,近來她有些關閉不住了,她怎么能不憂傷呢?怎能對于一切生興致呢?漸漸臉孔慘黃。

她一天天遠著我的祖母,有時間只和我談話,和我在園中散步。

“小萍,你看那老太太,她總怕我們在一起說什么,她總留心我們。”

“小萍,你在學校一定比我住在家得到的知識多些,怎么你沒有膽子嗎?我若是你,我早跑啦!我早不在家受他們的氣,就是到工廠去做工也可以吃飯。”

“前村李正的兩個兒子,聽說去當‘胡子’,可不是為錢,是去……”

祖母宛如一只貓頭鷹樣,突然出現在我們背后,并且響著她的喉嚨,好像響著貓頭鷹的翅膀似的。“好啊!這東西在這議論呢!我說,菱子你還有一點廉恥沒有?”她吐口涎在地面上,“小萍那丫頭入了什么黨啦,你也跟她學,沒有老幼!沒有一點姑娘樣!盡和男學生在一塊。你知道她爸爸為什么不讓她上學,怕是再上學更要學壞,更沒法管教啦!”

我常常是這樣,我依靠墻根哭,這樣使她更會動氣,她的眼睛像要從眼眶跑出來馬上落到地面似的,把頭轉向我,銀簪子閃著光:“你真給咱家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這丫頭。”

我聽見她從窗口爬進去的時候,她仍是說著我把臉丟盡了。就是那夜,菱姑在枕上小聲說:“今天不要說什么了,怕是你奶奶聽著。”

菱姑是個鄉下姑娘,她有熱的情懷,聰明的素質,而沒有好的環境。

“同什么人結婚好呢?”她常常問我。

“我什么時候結婚呢?結婚以后怎樣生活?我希望我有職業,我一定到工廠去。”她說。

那夜我怎樣努力也不能睡著,我反復想過菱姑的話,可憐的菱姑她只知道在家庭里受壓迫,因為家中有腐敗的老太婆。然而她不能知道工廠里更有齒輪,齒輪更會壓榨。

在一條長炕上,祖母睡在第一位,菱姑第二位,我在最末的一位。通宵翻轉著,我仿佛是睡在蒸籠里,每夜要聽后窗外的蟲聲,和著這在山上的密林的嘯聲透進竹簾來,也聽更多的在夜里的一切聲息。今夜我被蒸籠蒸昏了!忘記著一切!

是天快亮的時候,馬在前院響起鼻子來,狗睡醒了,在院中抖擻著毛,這時候正是炮手們和一切守夜更的人睡覺的時候。在夜里就連叔叔們也戒備著,戒備著這鄉村多事的六八月,現在他們都去睡覺了!院中只剩下些狗、馬、雞和鴨子們。

就是這天早晨,來了胡匪了,有人說是什么軍,有人說是前村李正的兒子。

祖母到佛龕邊去叩頭,并且禱告:“佛爺保佑……”

“我來保佑吧!”站在佛龕邊我說。

菱姑作難的把笑沉下去。

大門打開的時候,只知是官兵,不是胡匪,不是什么什么軍。

1936.2.21

(作于1934年,刊于同年3月6、7日哈爾濱《國際協報·國際公園》,署名悄吟。篇后注明的時間當是收入集子《橋》時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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