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老人與海(壹力文庫中英雙語珍藏版)
- (美)歐內斯特·米勒·海明威
- 18498字
- 2019-08-01 16:11:07
陸地上空的云團此時高高地懸著,像一座座山峰。海岸似一條綠色的長帶,背后是些藍灰色的小山丘。海水呈深藍色,深得簡直都發紫了。他低頭看海水,見紅色的浮游生物在深暗的海水中浮動,太陽在水中映出奇異的光彩。他望望魚線,看見它們一直沒入水中看不見的深處。他很高興看到這么多浮游生物,因為這說明有魚可捕了。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它在海水中映出奇異的光彩,說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云團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可是那只鳥此時幾乎不見了蹤影,水面上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只緊靠著船舷浮動的水母。這只水母那膠質的浮囊是紫色的,外形跟普通的水母一樣,此時閃爍著光芒。它歪歪身子,然后又擺正位置,像個大氣泡般高高興興地漂在水里,那致命的紫色長觸須在水中拖在身后,長達一碼[21]。
“Agua mala[22],”老人罵了一聲,“你這婊子。”
他輕輕搖著槳,從他坐的地方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須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須與觸須之間以及浮囊所投下的一小塊陰影中游動著。水母身上的毒素對小魚沒有影響,但對人就不同了。老人捕魚時,水母的一些觸須會纏在魚線上,觸須上帶著紫色的黏液——中了毒,他的胳臂和手上就會出現傷痕和腫痛,就像被毒藤或毒櫟刺傷了一樣。而這種水母的毒素發作得很快,讓人痛起來如同身受鞭笞。
那些彩虹色的“大氣泡”很漂亮,但它們是大海里最具欺騙性的東西。老人最樂意看的是大海龜把這些水母當美餐吃掉。海龜一旦發現了它們,就從正面向它們進逼,然后海龜會閉上眼睛,全身藏入龜殼作掩護,把水母連同它們的觸須一并吃掉。老人喜歡看海龜吃這種水母,也喜歡在風暴過后在海灘上遇到它們,喜歡聽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它們上面時發出的爆裂聲。
他喜歡綠海龜和玳瑁[23]。它們游水姿勢優美,速度很快,價值不菲。對于體形龐大、笨頭笨腦的食肉巨龜,他有些瞧不起,卻也心懷好感。這種龜的龜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很奇特,而當它們把這些水母當美餐吃時總喜歡閉著眼睛。
他駕船捕殺海龜有些年頭了,覺得海龜并沒有什么神秘的。他替所有的海龜難過,甚至那些跟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棱皮龜也讓他惻然。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因為把海龜殺死、剖開后,海龜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小時。老人內心在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他吃白色的海龜蛋是為了使自己長力氣。他在五月份連著吃了整整一個月,到了九月份和十月份就有充足的體力捕捉真正的大魚了。
他每天還喝上一杯鯊魚肝油。那只盛肝油的大桶放在許多漁夫存放漁具的棚屋里,不管是哪個漁夫,誰想舀著喝都可以。大多數漁夫討厭肝油的味道。但再怎么也不會比摸黑起床的滋味差。喝肝油對于預防一些傷風感冒都大有益處,對眼睛也很好。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只鳥又在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他大聲說。這當兒,并無飛魚沖出海面,也不見小魚四處逃竄。然而老人望著望著,只見一條小金槍魚躍到空中,一個轉身,頭朝下鉆進水里。在陽光下,這條金槍魚閃著銀白色的光澤。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些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地躍出水面,朝四面八方亂跳一氣,攪得浪花翻騰了起來。它們追捕著小魚,一躍就是老遠,繞著圈子,把小魚朝一處驅趕。
“要不是它們游得那么快,我可以把船劃進魚群里。”老人心想。他眼看著金槍魚群把海水攪得白浪陣陣。只見那只鳥俯沖下來,扎進驚慌失措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魚群中。
“這只鳥真是個好幫手!”老人說。就在此刻,船尾的那根踩在他腳下的魚線繃緊了(他把魚線繞了個環兒套在腳上)。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魚線,動手往回拉,感到上鉤的小金槍魚不斷抖動,有點分量。他越往回拉,魚線抖動得就越厲害,他可以看見水里那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魚身。于是他把魚線呼地一甩,那條魚越過船舷,掉進船里。魚兒躺在船尾的陽光下,身子結實,形狀像顆子彈,一雙呆滯的大眼睛傻瞪著,靈巧的尾巴快速甩動,不要命地砰砰砰地把船板拍得山響。老人出于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尾背陰的地方。
“是條長鰭金槍魚。”他大聲地自言自語道,“用來當魚餌倒是相當棒,恐怕有十磅重。”
他獨自一人時喜歡大聲地自言自語,他也記不清這種習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養成的了。在過去的那些歲月,他一個人的時候曾唱過歌,當輪到他獨自在小漁船或捕龜船上負責掌舵時,他有時候就在夜里唱歌。這種自言自語的習慣大概是在男孩離他而去,只剩他孤單一人時才養成的吧。不過,究竟是何時他已記不清了。他跟男孩一塊兒捕魚時,他們一般只在有必要時才說話。在夜里,或者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二人倒是喜歡聊天。出海時沒有必要就不說話,這被認為是優點。老人一慣持這種觀點,并始終如一。可現在,他心里想到什么便屢屢脫口說出,因為旁邊沒人,不會因此而干擾到任何人。
“要是別人聽到我自言自語,會以為我瘋了呢。”他大聲地說道,“不過我沒有發瘋,也就不用管那一套了。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對著他們說話,把棒球賽的消息講給他們聽。”
“現在可不是記掛棒球賽的時候。”他心想,“現在應該只記掛一件事——我生來就是要做這件事情的。那個魚群附近很可能有一個大家伙。我只從那群捕食小魚的金槍魚中抓住了一條落單的。可惜它們速度太快,已經游遠了。今天露出水面的魚都游得飛快,還都朝著東北方向去。難道一天的這個時候都如此嗎?還是說,這是一種我不了解的天氣征兆?”
這當兒,那道綠色的海岸線已看不見了,只看得見那些青山的白色山峰,像披著皚皚白雪,還看得見山峰上空的層層浮云,如高聳的雪山一般。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射在水中形成了一個個棱柱。由于紅日高懸,那數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游生物已看不清了,老人看得到的只有深深浸在藍色海水里的巨大的光柱,以及他那垂直沒入一英里深水中的魚線。
漁夫們把所有這類魚都叫金槍魚,只有到了出售它們或者用它們換魚餌時,才叫它們各自的專有名稱。此時,這些魚又鉆進大海深處了。陽光熾熱起來,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他搖著船槳,覺得脊背上汗水在一個勁兒地往下流淌。
“完全可以讓小船隨意地漂,”他心想,“我睡上一覺。把魚線在腳趾上纏一圈,有情況我會醒的。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該好好釣它一天魚。”
就在這時,他望了望魚線,看見其中有一根高高挑起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有情況,”他叫了一聲,“有情況。”他輕輕放下船槳,小心翼翼地沒讓船槳碰到船體發出聲響。然后他伸手拽住魚線,將魚線輕輕捏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此時魚線沒有繃緊,也感覺不到分量,而他用手輕握,沒有放松。情況又出現了!這次,魚線被試探性地扯動了一下,那扯動既不緊又不重,但他心里有數,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在一百英尋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用來包裹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那個手工制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有技巧地攥著魚線,用左手把它從釣竿上輕輕地解下來。現在,他可以讓魚線在手指間滑動,而不會讓魚感到任何扯動的力量。
“這片水域遠離海岸,又是這種月份,魚的個頭一定非常大。”他心想,“快吃魚餌吧,大魚啊。吃吧,快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你在六百英尺深的冷冰冰、黑黢黢的海水里,游上一圈,再返回來把魚餌吃掉吧。”
他感到一下微弱的扯動,隨后是猛的一扯。八成是大魚咬住了沙丁魚,而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再接下來就沒有動靜了。
“快吃呀!”老人說出了聲,“游一圈再返回來呀!聞聞這些魚餌,難道它們不鮮美嗎?美滋滋地把它們吃掉,再吃那條金槍魚。這可是瓷實、冰冷、鮮美的魚啊!別不好意思,大魚啊,盡情地吃吧。”
他把魚線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眼睛盯著這根魚線以及另外的幾根魚線,因為大魚上下游動,說不定在哪個位置。隨后,魚線又被扯動了一下,仍是輕輕的一扯。
“它會咬餌的。”老人大聲說道,“上帝保佑,讓它咬餌吧。”
但大魚沒有咬餌。它游走了。老人覺得一下子沒了動靜。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說,“上帝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在兜圈子哩。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留有一些記憶。”
說著說著,他感到魚線被輕輕扯動了一下。這讓他樂不可支。
“它剛才不過兜了個圈子。”他說,“它會咬餌的。”
魚兒輕輕扯動魚線的那種感覺讓他高興。隨后,他感到魚線被猛地一扯,那力量大得叫人難以置信——那是來自大魚的分量。他松手讓魚線朝下滑,一直朝下滑呀滑的,把那兩卷備用魚線中的一卷都續上了。魚線不斷下滑,從他的指間滑過,雖然輕輕巧巧的,讓他的拇指和食指幾乎感覺不到壓力,但他卻仍然能感受到魚的巨大重量。
“好一條魚呀!”他說道,“它從側面把魚餌咬在嘴里,叼著魚餌要游走了。”
“它會兜個圈,把魚餌吞下去的。”他心想。他沒有把這話說出聲,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如果說破了,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他明白這是一條非常大的魚,想象著它把金槍魚橫叼在嘴里,在黑暗中游走的情形。這時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可是魚線上的分量卻沒變。接著,那分量在不斷增加。于是,他又放出了一些魚線。一時間,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緊了魚線,而魚線上的拉力在持續增加,直直地向下拉。
“它上鉤啦!”他說道,“那我就讓它先美美地吃一頓吧。”
他讓魚線在指間朝下滑,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魚線空著的一端緊系在旁邊那根魚線的兩卷備用魚線的環套上。這一下萬事俱備了。除了正在使用的這個魚線卷,還有三個四十英尋長的線卷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吃呀!讓釣鉤的鉤尖扎進你的心臟,取你的性命。”他心想,“慢慢地浮上來吧,好讓我用魚叉刺入你的身體。來吧!你準備好了嗎?你這頓飯吃得時間夠長了吧?”
“來吧!”他叫了一聲,用雙手使勁猛拉魚線,收進了一碼,然后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部力氣,用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雙臂輪流使勁拉啊拉的。
結果白費力氣。大魚還是慢慢地在游走,老人哪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都辦不到。他的魚線很結實,是專門制作用來釣大魚的。他把魚線貼在背上猛拉,魚線繃得緊緊的,線上的水珠都彈起來了。魚線在水里發出拖長的咝咝聲,而他握住魚線死不放松,身體后仰,整個人抵著座板。小船被扯動了,開始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漂動。
大魚不間斷地游動,帶著小船在風平浪靜的水面上徐徐行進。其他的幾個魚餌仍沉在水里,沒有魚上鉤,因此不需要管它們。
“那孩子在跟前就好了。”老人大聲說道,“我被這條魚拖著走,都成了纜樁[24]了。我倒是可以把魚線拴得死死的,不過只怕它會把線扯斷。我得拼全力把魚線握緊,它掙扎得厲害,就放出一些魚線給它。感謝上帝,它只是朝前面游,而沒朝海底鉆。”
“假如它非得朝海底游,我就無計可施了。如果它沉到海底,死在那兒,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心想,“現在得采取措施,辦法多著呢。”
他緊握住貼在他背上的魚線,眼睛盯著水中傾斜的魚線,小船被牽著一點點向西北方向移動。
“這樣會叫它送命的。”老人心想,“它總不能永遠這樣撐下去吧。”然而四個小時之后,大魚仍拖著小船在大海里游動,而老人也絲毫不敢放松地緊拉住貼在背上的魚線。
“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喃喃自語道,“可我連它的影兒都沒有見到呢。”
在釣上大魚之前,他曾把草帽拉下,緊緊扣在頭上,這時草帽勒得他腦門痛。他還覺得口渴,便雙膝跪下,小心翼翼地不扯動魚線,盡可能向船頭移動,用一只手夠到了水瓶。他打開瓶蓋,喝了一點水,然后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來的桅桿和船帆上,竭力什么都不去想,準備一直堅持下去。
此時他轉頭向后望,發現陸地已不見了蹤影。“這沒關系,”他心想,“晚上有哈瓦那的燈光引路,我總能摸回去的。離太陽下山還有兩個小時,也許在這期間它會浮出水面的;要不然,它會在月亮出來時浮出水面;再不然,它會在太陽升起時出來。反正我的手腳又沒抽筋,我覺得身上充滿了力量。它能把魚鉤吞進嘴里,而且它扯魚線的勁兒那么大,肯定是一條大魚。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但愿能看到它。真希望能看看跟我抗衡的魚是個什么樣子,哪怕只看一眼也行。”
觀望天上的星斗,老人可以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落山后,寒氣襲人,老人的脊背、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已經干了,他感到冷颼颼的。白天,他曾把蓋在魚餌箱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下曬干了。太陽落山后,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把它搭在背上,再小心地把它塞在橫在肩頭的魚線下面。有麻袋墊著魚線,他就可以彎腰向船頭靠一靠,感到還算舒服。實際上這個姿勢只能說可以少受些罪,可他覺得幾乎算是舒服了。
“我拿它沒辦法,它拿我也沒辦法。”他心想,“它這么折騰下去,雙方都無對策。”
中間有一次他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了泡尿,然后抬眼望著星斗,確定他的航向。魚線從他肩上一直鉆進水里,看上去像一道磷光。船速放慢了,緩緩移動著。哈瓦那的燈光顯得并不怎么亮。于是他明白,海流肯定正把他們帶向東方。
“假如看不到哈瓦那的燈光,那我們一定是到了更向東的地方。”他暗忖,“因為,如果這魚沒有改變路線,幾小時內都是可以看到燈光的。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怎么樣了。捕魚時有一臺收音機那才叫棒呢。不該老想這種美事兒,應該想想手頭的活兒。愚蠢的想法是不該有的。”
接著,他大聲地說:“那孩子在跟前就好了,可以幫我一把,也讓他見識一下這場面。”
“人上了年紀,就不該獨自生活了。”他心想,“不過,要躲也躲不過。至于那條金槍魚,在它變壞之前得吃掉它,好保持體力。可得記住呀,再不怎么想吃,也得在早晨吃掉它。”“可得記住呀!”他自言自語道。
夜間,兩條鼠海豚游到小船邊來,他聽得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辨別出雄的發出的是噗噗的噴水聲,而雌的發出的則是噓噓的噴水聲。
“它們都是好樣的。”他說道,“它們嬉戲,彼此相親相愛,就和飛魚一樣,是人類的好伙伴。”
此時,他開始對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產生了惻隱之心。“它真棒,真奇特!不知它有多大年齡了。”他心想,“我從沒釣到過這么力大無窮的魚,也沒見過行為這么奇特的魚。也許它太機靈,不愿跳出水來。它跳出水來,或者會來個猛沖,完全可以叫我死無葬身之地。不過,也許它以前多次被魚鉤釣住,知道如何跟人搏斗了吧。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只有一個人,而且還是個老頭子。這是條多么大的魚啊,如果肉質好的話,在市場上能賣好多錢呢。它一口咬住魚餌,看樣子像雄魚,扯魚線的力量也像雄魚,搏斗起來一點也不驚慌。不知道它有沒有什么計劃,還是就跟我一樣準備拼死一搏?”
他想起有一次遇到一對大馬林魚,用魚鉤釣住了其中的一條。一般進食時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發了狂,驚慌失措,拼命地掙扎,不久就筋疲力盡了。雄魚始終守在雌魚身邊,在魚線旁躥來躥去,陪著雌魚一起在海面上兜圈子。雄魚離魚線非常近,老人生怕它會一甩尾巴將魚線切斷——那尾巴像大鐮刀般鋒利,連大小和形狀都跟大鐮刀差不多。老人用手鉤把雌魚拖出水面,用棍子打它,抓住它那邊緣如砂紙似的劍鋒長嘴,朝它的頭頂一頓猛揍,直打得它顏色跟鏡子背面的顏色差不多,然后由男孩幫忙,把它拖上船。而雄魚一直守在船舷邊。就在老人解魚線、準備魚叉的時候,雄魚在船邊高高地跳到空中,想看看雌魚在何處,隨后又落入水里,向深處下沉,淡紫色的翅膀——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把身上淡紫色的寬條紋一下子都露出來了。老人記得,它看上去很美,還久久不愿離去。
“它們那副樣子讓人看了太心酸了。”老人心想,“那孩子也感到難過。我們請求那條雌魚的原諒,隨后立刻動手把它宰了。”
“真希望那孩子在跟前呀。”他一邊出聲地說道,一邊把身子靠在船頭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魚線,他感受著釣到的這條大魚的力量,而大魚朝著它所選擇的方向不停地游去。
“由于我設圈套欺騙了它,它才迫不得已做出了這樣的選擇。”老人心想,“它原來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而我選擇的是到別人都不去的地方捕獲它——全世界誰也找不到這兒來。現在,我們倆被拴在了一起,打中午就沒有分開過。我們各自為戰,身旁都無人相助。
“也許我不該當漁夫。不過,我生下來不就是要干這個行當的嘛!我一定要記住,天亮后就吃那條金槍魚。”
快到天亮的時候,有什么東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個魚餌。他聽見釣竿啪的一聲折斷了,而釣竿上的魚線從船舷上緣朝著海中急速下滑。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擔著大魚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靠,就著木頭船舷上緣,一刀將魚線砍斷,然后把另一根離他最近的魚線也砍斷了,摸黑將備用的兩個魚線卷的斷頭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練地操作著,當將線頭系牢時,一只腳踩住魚線卷,不讓它移動。他現在總共有六卷備用魚線。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魚線各有兩卷備用魚線,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所備的兩卷——六卷全都接在一起了。
“天亮后,”他暗忖,“我要退幾步,摸到那根沉入四十英尋深處的魚線邊將它也砍斷,把那些備用魚線卷統統接在一起。這樣一來,我將丟掉兩百英尋優質的加泰羅尼亞魚線,另外還有釣鉤和導線。這些都是可以重新置備的。即便我釣上了別的魚,若把這條大魚丟了,那可無法重新置備了!我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么魚。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劍魚,要不就是鯊魚。我沒來得及細想,就趕緊砍斷魚線,放走了它。”
“真希望那孩子在跟前呀。”他出聲地說道。
“只可惜那孩子不在跟前。”他心想,“這兒只有你一個人。你應該趕緊摸到最后的那根魚線邊,不管天黑不黑,把它一刀砍斷,系上那兩卷備用魚線。”
他照著自己的想法做了。在黑暗中,他倒是費了些氣力。有一回,那條大魚向前一躥,把他臉朝下拖倒了,他眼睛下方被劃了一道口子。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變成了干血塊。他又摸回到船頭,靠在木板上休息。他調整了一下麻袋,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下肩上的魚線,給它換了換地方,再用肩膀頭把它緊緊頂住。接著,他抓住魚線,謹慎地試了試大魚的拉力,然后伸手到水里猜度小船行進的速度。
“真不明白它為什么要往前躥一下子。”他心想,“八成是魚線在它脊背上高高隆起的地方打滑吧。它脊背疼,肯定比不上我的脊背疼得厲害。哪怕它勁兒再大,也總不能拖著小船永遠地跑下去吧。現在所有可能惹麻煩的障礙都排除了,而且有充足的備用魚線。沒什么可求的了。”
“魚啊,”他溫柔地大聲說道,“我會奉陪到底的。”
“看來,它也要和我奉陪到底了。”老人心想。他在等待著天大亮。眼下正是曙光出現前的時分,冷颼颼的。他把身子緊靠在木頭船幫上取暖。“它能堅持多久,我也能堅持多久。”他心想。第一縷曙光出現時,只見魚線伸展著,通向海水的深處。小船一點一點向前行進,那時初升的太陽剛露出一個邊兒,陽光直射到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向北游。”老人自言自語地說,“海流會把我們朝著東邊帶,送出遠遠的。”他心想:“但愿它順著海流游,那說明它累了。”
等太陽升得更高了些,老人發現大魚并沒有顯出累的跡象。只有一個現象是對他有利的——魚線傾斜了,這說明它正在較淺的地方游動。這并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面,但這種可能性是有的。
“上帝啊,就讓它躍出來吧。”老人說,“我有足夠的魚線,對付得了它。”
“也許我把魚線稍微拉緊一點,讓它覺得痛,它就會躍出來了。”他心想,“既然是大白天了,就讓它躍出來吧,讓它脊骨上的那些氣囊充滿空氣,它就沒法沉到海底死在那里了。”
他試著再用一些勁拉魚線。可是自從他釣上這條魚以來,魚線已經繃緊到了快要掙斷的地步。他身子后仰使勁拉,覺得魚線繃得過緊了,知道不能夠拉得更緊了。“拉魚線絕對不能猛地使勁。”他心想,“每猛拉一次,就會把釣鉤劃出的口子加寬一分。等魚一旦躍起來,也許會把釣鉤甩掉。好在太陽出來讓我覺得好受多了——這次我不必盯著它瞧了。”
魚線上粘著黃黃的海藻,但老人知道這只會讓大魚扯魚線時付出更多的努力,于是很高興。正是這些黃黃的馬尾藻在夜間發出的那些磷光。
“魚啊,”他說,“我愛你,也非常尊敬你。不過在今天天黑之前,我非得要你的命不可。”
“但愿如此啊!”他心想。
一只小鳥從北邊朝小船飛來。那是只刺嘴鶯,低低地貼著水面飛。老人可以看出它已經非常疲憊了。它飛到船尾,在那兒歇了歇。然后它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落在那根魚線上,在那兒它比較舒服些。
“你多大了?”老人問這只鳥,“你這是第一次旅行嗎?”
他說話的時候,小鳥望著他。它太疲倦了,竟沒有細看那魚線,就用小巧的雙爪緊抓住了魚線,在上面晃來晃去的。
“這魚線穩著呢。”老人對它說,“十分穩當。夜間又沒有風,你不該累成這個樣子呀。鳥兒們這都是怎么啦?”
他心想可能是老鷹飛到大海上追捕這些小鳥吧。但這話他沒跟眼前的這只小鳥說,反正它也聽不懂他的話,而且它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的。
“好好歇口氣,小鳥。”他說,“歇過之后再去迎接挑戰,任何人、鳥或者魚都是如此。”
說說話可以給他提提精神,因為他的脊背在夜里變得發僵,這工夫疼得厲害。
“小鳥呀,如果你愿意,就住在我家吧。”他說,“很抱歉,我不能趁現在刮起小風的時候,扯起帆把你帶回去。但我總算有個朋友跟我在一起了。”
正在這時,大魚猛地一躥,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拼命撐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魚線,那么他早被拖到海里去了。
就在魚線猛地繃緊時,小鳥飛走了,而老人竟沒有看見。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魚線,注意到手上正在淌血。
“大魚顯然被什么東西傷著了。”他一邊出聲地說道,一邊把魚線往回拉,看能不能把魚拉回來。就在魚線快要繃斷的當兒,他握緊了魚線,身子朝后仰,來抵消魚線上的拉力。
“這下子你可知道疼了吧,魚兒。”他說,“上帝做證,我也疼著呢。”
這時他轉過臉去找那只小鳥,他很想讓小鳥和他做伴,而小鳥卻不見了蹤影。
“你可沒有待多久呀。”老人心想,“海上哪里風浪都大,只有你抵達陸地才能夠平安。我怎么會讓那魚猛地一拉,把手都拉破了呢?我一定是越來越笨了。要不,也許是因為只顧望著那只小鳥,一門心思想著它了。現在我要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兒上了,然后得把那條金槍魚吃掉,免得沒氣力了。”
“真希望那孩子在跟前呀。還希望手邊有點鹽。”他出聲地說道。
他把沉甸甸的魚線轉移到左肩上,小心翼翼地跪下,在海水里洗了手。他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鐘,注視著手上的血在水中散開。小船徐徐前行,海水一下一下慢慢地拍打著他的手。
“它游得慢多了。”他說。
老人倒是很想把手在咸水里多浸一會兒,卻怕那魚又猛地躥動,于是他站起身,振作起精神,舉起受傷的手迎著陽光晾一晾。手上的皮肉只不過被魚線拉了個口子,可受傷之處卻是干活用得著的地方。他知道這件事結束之前還需要這雙手,不喜歡還沒開始干活手就被拉破。
“現在,”等手晾干了,他說道,“我該吃小金槍魚了。我可以用手鉤把它鉤過來,舒舒服服地在這兒吃。”
他跪下來,用手鉤在船尾鉤到那條金槍魚,小心不讓它碰著那幾卷魚線,把它拉到自己身邊。他再次用左肩撐著魚線,以左手和左胳膊支住身體,從手鉤上取下金槍魚,然后把手鉤放回原處。他單膝壓住金槍魚,從它的頭頸到尾部豎著切割,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這是些截面為楔形的肉條。他從緊挨著脊骨的地方下刀,直切到魚腹邊,一連切下六條肉。而后,他把肉條攤在船頭的木板上,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魚尾巴,把整副魚骨扔到了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條的。”他邊說,邊用刀子將一條魚肉切為兩段。他可以感覺到那魚線一直都繃得緊緊的,累得他的左手都抽筋了——這只手緊緊握住那沉甸甸的魚線毫不放松,他厭惡地看看他的左手。
“這算什么手啊!”他說道,“要抽筋就抽吧。哪怕變成雞爪也行。這對你沒什么好處的。”
“快吃吧!”他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說,一邊低頭看看黑黢黢的海水,望望那斜拉著的魚線,“吃了魚肉,你的手就會有力量的。不能怪這只手不爭氣,你跟那大魚已經較量好幾個小時了。要斗,你可以跟它斗到底。還是先把這金槍魚吃了吧。”
他拿起一條魚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那味道并非難以下咽。
“可要細細地嚼,”他心想,“把肉汁都咽下肚。如果加上一點酸橙,或檸檬,或鹽,那味道肯定不賴。”
“手啊,你感覺怎么樣?”他問那只抽筋的手——那手又僵又硬,跟死尸的手一樣,“為了你,我要再吃一點。”
他拿起切成兩段的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吃了起來。他細細地咀嚼,然后把魚皮吐出來。
“現在覺得怎么樣啦,手啊?是不是這話問得太早了些?”
他又拿起一整條魚肉,咀嚼起來。
“這條魚壯實而且氣血旺盛。”他心想,“我運氣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捉到一條鲯鰍。鲯鰍的肉太甜。而這條魚肉幾乎一點也不甜,它的力氣都還保留在肉里。”
“別的什么都沒有用,還是實際點好。”他心想,“要是有點鹽就好了。剩下的魚肉不知道會不會被太陽曬干或者變質。雖然肚子并不餓,但我最好還是都吃完了的好。那條大魚目前老老實實、安安靜靜的。我把魚肉吃完,做好與它一搏的準備。”
“耐心點,手啊,”他說道,“我吃東西全是為了你。”
“真希望能給那條大魚吃點東西,”他心想,“它可是我的兄弟呀。但我還是得把它殺死,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積蓄體力。”于是,他慢慢地悶頭吃著,把那些魚肉條全吃光了。
他直起腰,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好啦,”他說道,“你可以放開魚線了。手啊,我要單靠右臂來對付它,直到你不再鬧別扭。”他左腳踩住剛才用左手攥著的粗魚線,身子朝后仰,用背部來承受魚線的那股拉力。
“上帝幫幫忙,不要讓我再抽筋了。”他說,“真不知那大魚接下來會怎么折騰呢。”
“不過,這會兒它似乎很鎮靜。”他心想,“看來它正在進行著自己的計劃呢。但它的計劃是什么呢?我又有什么計劃呢?我必須隨機應變,根據它的動向制訂計劃,因為它的個頭太大了。假如它跳出來,我可以殺死它。要是它老待在水底下,那我就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褲子上擦擦,想給手指活活血。可是那手就是張不開。“也許陽光強了,它就張開了。”他心想,“等我把這壯實的生金槍魚消化掉,這只手可能就張開了。到了非用這手的時候,我一定能讓它張開,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在所不惜。但我現在不愿硬生生地強迫它張開。就由著它吧,讓它自己張開,自動恢復吧。昨夜收拾那些魚線,又是解又是系的,把這只手累得夠嗆。”
他眺望了一眼大海,發覺自己此刻是多么孤單。不過他可以看見黑黢黢的海水深處那棱鏡般的光柱,看見魚線在眼前伸展,看見平靜的海面上不尋常的微波蕩漾。由于信風的作用,此時云團正在聚集。他朝前望去,看到一行野鴨從海面上空飛過。那些野鴨的身影在藍天的映襯下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后來又轉為清晰。他頓時感到,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也不會孤單的。
他想到有些人駕船出海,看不到陸地的時候就心生恐懼之感。他知道在天氣說變壞就變壞的月份,產生這種感覺是有理由的。可現在正處于颶風季,在沒有颶風的時候,颶風季的天氣可就是一年當中最好的了。
“出海時,如果颶風要來,一般你總能提前好幾天在天空中看見種種征兆。在岸上可看不見,因為人在岸上不知道憑借什么來判斷。”他心想,“陸地上倒也會出現些異常現象,那就是云團的形狀會發生變化。不過,眼下是不會刮颶風的。”
他望望天空,看見一團團白色的積云就像一堆堆令人饞涎欲滴的冰淇淋一樣,而在九霄高空則是淡淡的卷云,以九月的天空為背景,似羽毛般浮在那兒。
“現在刮的是‘brisa[25]’,”他說道,“魚啊,這天氣對我,比對你更有利。”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努力慢慢地把它張開。
“我恨抽筋,”他心想,“這是對自己身體的一種背叛。由于食物中毒而腹瀉或者嘔吐,是在別人面前丟臉。但是抽筋(這時老人想到的是‘calambre[26]’這個詞),是自己讓自己丟臉,尤其是獨自一人的時候。”
“要是那孩子在跟前,可以幫我揉揉,從前臂一直往下揉。”他又想道,“不過,這抽筋總會緩解的。”
此時,他用右手摸摸魚線,感到魚線的拉力有了變化,連它在水中的傾斜度也變了。他傾身向前,看見魚線斜著慢慢地朝上移動,左手不由啪的一聲猛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它上來啦!”他說道,“手啊,快伸開呀!快伸開呀!”
魚線慢慢地、穩穩地往上升,接著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大魚浮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身上的水從兩側嘩嘩地朝下瀉。在陽光下,它通體閃著光澤,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身體兩側有寬寬的條紋,在陽光下帶幾分淡紫色。它的長嘴像棒球棒那樣長,逐漸變細,如一柄輕劍似的。它把整個身子都露出水面,然后又潛入了水中,動作流暢得跟個潛水員一樣。老人看見它那大鐮刀般的尾巴唰地鉆入水里了,接著魚線開始飛速向外移動。
“這家伙比我的船還長兩英尺呢。”老人說。魚線不斷展開,又快又穩,顯然大魚并沒有受驚。老人用雙手竭力拉住魚線,用的力氣剛好不致讓魚線被扯斷。他明白,要是他不能平穩施力使大魚慢下來,它就會把魚線全部拖走,并且掙斷。
“這條魚的個頭真大,我絕對不能驚動它。”他心想,“絕對不能讓它知道它有多大的力氣,也不能讓它知道一旦逃跑它會做出什么事來。我要是它,現在就使出渾身的力氣逃跑,一直跑到把魚線掙斷為止。但是感謝上帝,盡管這些大魚比我們這些殺魚的人高尚,也比我們有能耐,卻不如我們聰明。”
老人見過許多大魚,其中有不少是超過一千磅的,在他的一生中也曾逮住過兩條重達千磅的魚,不過每一次他都不是孤軍作戰。現在他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眼睛連陸地的影子也看不見,跟一條奇大無比的魚拴在了一起——那魚個頭之大,他以前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而他的左手仍沒法伸展,像攥緊的鷹爪。
“它會停止抽筋的。”他心想,“它一定會停止的,停止了好幫助我的右手。大魚和我的左右手,這三樣東西現在親如兄弟,密不可分了。左手必須停止抽筋。它現在抽筋實在是可恥。大魚的速度又慢下來,跟先前的速度一樣了。
“弄不懂它為什么跳出水來。它那樣做,簡直就像是要向我顯示它的個頭有多么大似的。這下子我倒是知道了。但愿我也能讓它看看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不過,只怕它會看到這只抽筋的手。應該讓它覺得我是一個男子漢,一個比實際的我更具男子漢氣概的人。我會給它這種印象的。真希望我和大魚能換一下——它力大無比,而我只能靠意志和智慧跟它抗衡。”
他舒服地靠在木頭船幫上,默默忍受著痛苦。大魚不停地游啊游,小船在黑黢黢的海水里徐徐前行。從東邊吹來了風,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時分,老人左手終于不再抽筋了。
“這對你可是壞消息啊,大魚。”他說著,把搭在他肩頭麻袋片上的魚線挪了一下位置。
他覺得舒適了些,但仍感到痛楚,只不過他根本不承認那種痛苦罷了。
“我不是個虔誠的教徒,”他說道,“但我情愿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圣母經》,只要讓我抓住這條魚就行。假如能抓住它,我許諾一定去向科布雷的圣母朝拜。這是我的承諾。”
他機械地念起祈禱文來。有時候由于太累,他竟把祈禱文都忘了,于是他就念得特別快,讓祈禱文脫口而出。他覺得《圣母經》要比《天主經》容易念。
“萬福瑪利亞,你蒙受圣寵,主與你同在,你在婦女中受贊頌,你的親子耶穌同受贊頌。天主圣母瑪利亞,求你現在和我們臨終時,為我們罪人祈求永生。阿門。”念完后,他又補了一句:“圣母瑪利亞啊,求你讓這條魚死去吧——即便它是那么不同尋常!”
祈禱完畢,他心里坦然多了,但那種痛苦依然強烈,也許比先前還要強烈些。他背靠在船頭的木板上,機械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
此時雖然微風徐徐吹拂,但陽光灼熱。
“最好還是將船尾處那根細魚線裝上魚餌。”他說道,“如果大魚再要撐上一個晚上,我得再吃點東西。瓶子里的水已經不多了。這兒除了鲯鰍,恐怕我也捕不到別的魚。不過,趁著新鮮吃,鲯鰍的味道也不會差。真希望今夜有條飛魚會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來引誘它們。飛魚生吃味道絕美,而且吃的時候,沒必要把魚切成一塊塊的。現在,能省力氣就省力氣。天啊,沒想到這家伙的個頭這么大。它個頭再大,再怎么了不起,我也得殺死它。”
“這樣做雖然不公平,”他心想,“但我得讓它看看我的本事,讓它知道什么樣的磨難我都經受得起。”
“我跟那孩子說過,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子。”他說道,“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這話他已證實過上千遍了,而他覺得那不算數。現在他要再證實一遍。每一次都是一個新的開端嘛。他自證的時候,從來不去想過去。
“但愿大魚能睡上一覺,我也跟著睡一覺,重溫下關于獅子的夢境。”他心想,“為什么現在我一做夢就總夢見獅子呢?不要再胡思亂想啦,老家伙。”他告訴自己:“你就靠著船板悄悄休息休息吧,什么都不要想。大魚在忙著呢,而你就盡量少費力氣吧。”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小船依然緩緩地、不停地前行。不過這時從東邊刮來的微風給小船增加了一分阻力,老人乘船隨著不大的海浪緩緩地漂流,魚線不再那么吃力,勒在他背上引起的疼痛減輕了些。
下午,魚線一度再次升起。不過,那僅僅是因為大魚稍稍上升了一個高度,在這個海水層上繼續游動。陽光灑在老人的左胳臂、左肩和脊背上,于是他知道大魚折向東北方向了。
他曾經瞥過一眼大魚,所以能想象它在水里游動的樣子——它那紫色的胸鰭大張著,就像展開的翅膀;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黑黢黢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樣深的海里能看多遠。”老人心想,“它的眼睛真夠大的。比較起來,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里卻看得見東西。在以前,我在黑暗里也能把東西看得一清二楚——并非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不過,我那時的眼力簡直跟貓一樣棒。”
陽光的照射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的左手徹底不抽筋了,于是他就著手移動魚線,讓這只手多承擔一點拉力,同時聳聳背上的肌肉,把魚線從勒疼的地方挪一挪。
“你要是不感到累,大魚啊,”他大聲地說道,“那你可真是一條不尋常的魚了。”
反正他已筋疲力盡了。他知道夜幕轉眼就會降臨,于是便竭力去想別的事情。他想到了棒球大聯賽,用他的語言說就是“Gran Ligas[27]”。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與底特律的老虎隊對決。
“聯賽已進入第二天,可我不知道‘juegos[28]’的結果如何。”他心想,“不過,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像了不起的迪馬喬那樣,他即使腳后跟長了骨刺,疼痛難忍,也把一切做得漂漂亮亮。骨刺是什么東西呢?‘Un espuela de hueso[29]’。我們打魚的不長這些東西。骨刺是不是跟斗雞的爪子上裝的鐵刺[30]一樣,扎進人的腳跟里,會讓人疼得要命呢?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那種痛苦的,也不能像斗雞那樣,一只或兩只眼被啄瞎后仍舊戰斗下去。鳥與獸真了不起,人類和它們相比就不算什么了。我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動物。”
“但鯊魚來了就慘了。”他出聲地說道,“如果鯊魚來了,就讓上帝保佑它和我吧。”
“了不起的迪馬喬要是遇到這樣的一條魚,能跟我一樣堅持這么久嗎?”他心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時間會更長,因為他年輕、力氣大。再說,他父親原來就是打魚的嘛。但是,骨刺會不會讓他疼得受不了呢?”
“這就不知道了。”他出聲地說道,“我從來沒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了。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在卡薩布蘭卡[31]的一家酒館里發生的一件事情。當時他跟從西恩富戈斯[32]來的大個子黑人掰手腕,那家伙是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桌上用粉筆畫了一道線,二人前臂直直上舉,將對方的一只手緊握,胳膊肘壓在線上掰了起來,掰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倆都竭力要將對方的手壓到桌面上。許多人都押了賭注。酒館里亮著煤油燈,人們在燈光下進進出出,而他緊盯住黑人的手臂以及臉。過了八小時后,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輪流睡覺。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里都滲出血來了。他們倆直視著彼此的眼睛、手和前臂;打賭的人有的走進走出,有的坐在靠墻的高椅子上觀戰。房間里的墻是木制的,被漆成了亮藍色,而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了墻上。黑人的影子碩大無比,隨著微風吹動掛燈,在墻上晃來晃去。
在一整夜的時間里,獲勝的可能性在不斷發生著變化,輸贏難定。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一杯酒下肚,就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掰,一度還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El Campeón[33]”圣地亞哥)掰下去將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掰回來,恢復了勢均力敵的局面。盡管黑人是個出類拔萃的好選手,但老人堅信自己一定能贏。天破曉時,參賭的人要求以平局收場,而裁判員不同意。老人使出渾身的力氣,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掰,直到壓在桌面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星期一的早上才結束。好多參賭人要求以平局收場,那是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干活,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糖裝上船,或者到哈瓦那煤炭公司去上班。要不然大家都會希望決出個輸贏的。不過,老人終于把這場比賽終結了,而且是趕在大家去上班之前。
此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人人都叫他“冠軍”。到了春天,他們之間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這次賭金不多,他輕輕松松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次比賽中擊潰了那個西恩富戈斯黑人的自信心,至此余威尚在。后來他又賽過幾場,以后就沒再參加過了。他認定如果自己一門心思掰手腕,完全可以擊敗任何對手,卻又認定掰手腕會把右手傷了不利于捕魚,于是便嘗試著用左手參加了幾次練習賽。可惜左手歷來都跟他作對,不愿聽命于他,所以他對左手缺乏信任感。
“陽光這一曬,該把這只手暖透了。”他心想,“除非夜里太冷,否則它不會再抽筋了。真不知今夜會出現什么情況呢。”
一架飛機從他的頭頂飛過,沿著它的航線向邁阿密飛去。他看著飛機的影子驚起了成群成群的飛魚。
“有這么多的飛魚,就該有鲯鰍。”他說著,并把身子靠在魚線上向后仰,看能不能把那大魚拉近些。但他沒拉動,魚線照樣緊繃著,上面的水珠抖動著,簡直都快要斷了。小船徐徐前行。他注視著飛機,直到看不見它為止。
“坐在飛機里的感覺一定非常奇特。”他心想,“不知道從那么高的地方朝下看,大海是什么樣子。要不是飛得太高,飛機里的人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真希望我能乘飛機在兩百英尋的高度飛行,飛得慢慢的,從高空觀賞海里的魚。以前捕海龜時,我爬到船桅頂的橫桿上,即便從那個高度看,也能觀賞到海里的許多景象。從那里朝下望,鲯鰍的顏色看上去比較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可以看見它們成群結隊地在海里游動。在深暗的水流中,凡是游速快的魚,脊背都是紫顏色的,一般還帶有紫色條紋或斑點。這是怎么回事呢?鲯鰍當然只是看上去是綠色的,實際上它們是金黃色的。但當它們肚子餓了,跑來覓食時,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的條紋,跟大馬林魚身上的一樣。是因為憤怒,還是游得太快,魚身上才出現這種條紋的呢?”
天黑之前,小船從一大片馬尾藻前經過。馬尾藻在微波蕩漾的海水里一起一伏,那情景就像是海洋正同什么東西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做愛。就在這時,老人的那根細魚線被一條鲯鰍咬住了。只見它一下子躍到空中,在太陽的余暉下看起來真像金子,它的身子在空中狂扭亂擺。接下來,因為驚慌,它像在做雜技表演似的一次次躍出水面。老人慢慢挪回到船尾處,蹲下來,用右手和右胳臂拽住那根粗魚線,用左手將鲯鰍往回拉,每收回一段細魚線,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鲯鰍被拖到船尾跟前時,絕望中,它拼命地左右亂跳。老人從船尾探出身,把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閃閃的魚拽上了船尾。它的嘴被釣鉤鉤住,痙攣般地一張一合。它用又扁又長的身子、尾巴和腦袋把船底板拍得咚咚響。老人操起棍子,在它那金光閃閃的腦袋上狠狠地打了下去,直到它抽搐了一下,最后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里取下,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做餌,將魚線甩到了海里,然后他慢慢地挪回船頭。他洗了洗左手,在褲子上擦干。接下來,他把那根粗魚線從右手轉移到左手,在海水里一邊洗右手,一邊看著太陽沉到海里,還注意著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魚線。
“這大魚一點變化都沒有。”他自言自語道。可是,觀察拍打他手的水流的時候,他發現船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我要把兩支槳交叉綁在船尾,夜里就會讓大魚的速度減慢的。”他說道,“它夜里能撐得住,我也一樣。”
“最好稍等一會兒再給鲯鰍開膛,這樣可以讓魚血留在肉里。”他心想,“這事可以等一會兒再干,現在得把槳捆起來,以增加水的阻力。此時最好不要打攪大魚,別在日落時分過分地驚擾它。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山時分都是難熬的。”
他把手舉起來晾干,然后抓住魚線,盡量放松身子,聽任大魚把他朝前拖。他將身子抵在船板上,這樣小船承受的拉力跟他承受的一樣大,或者說比他承受的還要大。
“我好像知道該怎么辦了,”他想,“不管怎樣,這方面該怎么辦,我是知道了。還有,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進過食呢。它身軀龐大,要吃,那得吃大量的食物。我已經把那一整條金槍魚都吃進肚了。明天我要吃那條鲯鰍(老人叫它‘dorado[34]’)。也許,在清理那條鲯鰍的時候,我應該先吃上一部分。鲯鰍比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
“大魚啊,你現在感覺如何?”他大聲地問道,“我感覺還不錯,左手比剛才好些了。我的食物還夠我吃一天一夜沒問題。你就拖著這船跑吧,大魚。”
其實他的感覺并不怎么好,因為魚線勒在背上讓他疼得厲害,幾乎叫人無法忍受,最后那疼痛感變成了讓他不能相信的麻木感。“沒什么,比這更糟的情況我也曾碰到過。”他心想,“我的一只手僅僅劃破了一點皮,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經好了。我的雙腿狀況都算良好。還有,目前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優勢。”
此時天黑了。九月份,太陽一落山,天馬上就黑下來。他靠在船頭的舊木板上,放松全身心休息。第一撥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Rigel[35]究竟怎么叫,但一看到它,他就知道其他星星很快就會出來了,他很快就要有許多遠在天際的朋友了。
“這條大魚也是我的朋友!”他大聲說道,“這樣的魚,我從沒見過,也從沒聽說過。但我必須殺死它。幸好我們不必去捕殺星星。”
“設想一下,如果天天都有人想去捕殺月亮,那該是什么樣?月亮會跑得無影無蹤的。再想想看,如果天天都有人想去捕殺太陽,那又會怎么樣呢?說來我們是幸運的了。”他想道。
他為大魚沒東西吃而感到難過,但他的難過心情并沒有減弱他必殺此魚的決心。“這條魚夠許多人吃的了。”他心想,“不過,那些人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就它的行為舉止以及高貴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這其中的道理真讓人捉摸不透。還好,人類還沒有被逼著去捕殺太陽、月亮或者那些星星。在海上討生活,捕殺我們的難兄難弟就已經夠嗆了。
“現在,我得好好想想制造阻力的事兒了。這樣做有危險,也有好處。倘若大魚拼命拖船,那么綁在一起的兩把槳就會制造阻力,船身就不太輕便了,我很可能就得放出魚線,最終讓大魚跑掉。讓船保持輕便確實會延長我們雙方的痛苦,但這樣會讓我安全些,因為這大魚游得極快,它的速度截至目前還沒有展示出來呢。不管怎樣,我得把那條鲯鰍開膛,免得它壞掉。吃點魚肉,長長力氣。
“現在我還是再歇一個小時吧。只要我覺得那大魚穩定下來了,我就回到船尾去干活,再做決定。在這段時間里,我可以觀察大魚的行為,看它有沒有變化。雖然把那兩把槳綁起來制造阻力是個好招兒,但是現在已經到了該謹慎行事的時候了。那大魚還是很厲害。我看見那家伙嘴角掛著魚鉤,嘴巴閉得緊緊的。魚鉤的折磨對它算不上什么。饑餓的折磨,還有跟不可知的對手抗爭,才會給它造成最大的痛苦。好啦,休息休息吧,老家伙。讓它去折騰它的吧,等輪到你忙活的時候再說吧。”
他覺得自己休息了兩個小時。這一晚月亮一直到很遲才升起來,所以他無法判斷時間。其實他并沒有怎么休息,只是喘了口氣罷了。他肩上仍然承受著大魚的拉力,不過他把左手按在船頭的舷邊上,逐漸把抗拒大魚拉力的活兒交給小船去做。
“要是能把魚線拴牢,那事情就簡單多了。”他心想,“不過,大魚稍微一掙,就可能會把魚線扯斷。我必須用自己的身體來緩沖魚線的拉力,隨時準備用雙手放出魚線。”
“可是,你還沒合過眼呢,老家伙。”他出聲地說道,“你已經熬了半個白天和一整夜,現在又熬了一個白天了,而你一直沒睡覺。你必須想個辦法,趁大魚安生的工夫睡上一會兒。如果不睡覺,你的頭腦會糊涂的。”
“現在我的頭腦倒是夠清醒的,”他心想,“簡直太清醒啦,跟我的星星兄弟一樣清醒。但我還是必須睡覺。星星要睡覺,月亮和太陽要睡覺,連大海有時候也要睡覺——大海在那些無波無瀾、風平浪靜的日子睡覺。你可要記得睡覺,得強迫你自己睡。至于這些魚線,可以想個簡單穩妥的辦法弄好嘛。現在先回到船尾去把鲯鰍收拾出來。如果一定要睡覺,把船槳那樣綁起來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險了。”
“我不睡覺也能行,”他對自己說,“但那樣太危險了。”
他靠雙手雙膝爬回船尾。爬動時,他小心翼翼地,生怕驚擾了大魚。“此時它也許正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他心想,“可我不想讓它休息,而希望它一直拖,直到累死。”
回到了船尾,他轉身讓左手攥住緊勒在肩上的魚線,用右手從刀鞘中拔出刀子。此時星光明亮,他能把那條鲯鰍看得很清楚。他把刀刃扎進它的腦袋里,將它從船尾拉過來。接著,他把一只腳踩在魚身上,麻利地把它剖開,一刀從肛門一直剖到下顎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鲯鰍的內臟,把魚腹清理干凈,再將魚鰓扯干凈。他覺得魚胃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就用刀把它剖開——里面有兩條飛魚。飛魚還很新鮮,硬實實的。他把它們并排放下,將鲯鰍的內臟和魚鰓從船尾處扔進海里。那些東西沉下去時,在水中留下一道磷光。鲯鰍冷冰冰的,在星光下顯得像麻風病人的臉色那般灰白。老人用右腳踩住魚頭,剝下魚身上一邊的皮,然后將魚翻了個個兒,剝掉另一邊的皮,再把魚身兩邊的肉從頭到尾割下來。
一松手,老人將魚骨架丟到船外,還留心看了看水里是不是起了漩渦,卻只見骨架慢慢下沉時磷光閃閃。隨后,他轉過身來,將兩條飛魚夾在兩片鲯鰍肉的中間,把刀子插進刀鞘,慢慢挪蹭著朝船頭移動。因為負著魚線的重量,他弓著背,把魚肉提在右手中。
回到船頭后,他把兩片鲯鰍魚肉攤在船板上,旁邊擺好那兩條飛魚。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魚線換個地方,又用左手攥住魚線,將手放在船舷上。接著,他把身子伏在船舷上,一邊在海水里清洗飛魚,一邊留意著水流沖擊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為剝魚皮沾上了磷光,他觀察著沖擊著他手的水流,發現水流不像之前那樣急了。當他把手的側面在小船的船板上擦時,點點磷光在水面上浮起,慢慢朝船尾漂去。
“那家伙累了,或者說正在休息。”老人自言自語道,“現在我得用這條鲯鰍填填肚子,休息休息,睡一小會兒。”
借著星光,冒著越來越冷的夜間的寒氣,他吃了半片鲯鰍肉,還吃了一條已經清除了內臟、去掉了腦袋的飛魚。
“鲯鰍煮熟了吃味道該多好啊。”他自言自語道,“生魚肉吃起來真不怎么樣。以后不帶鹽或是酸橙,我就絕對不再登船。”
“如果有點腦子,我就該一天到晚朝船頭潑海水,海水干了不就有鹽了嘛。”他心想,“不過,我可是快到太陽落山時才釣到這條鲯鰍的。但說來說去還是準備不足。幸好我細嚼慢咽地吃魚肉,并沒有感到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