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瑾遺是被屋外的動靜吵醒的，他醒來時屋內依舊是十分昏暗，沒有陽光，也沒有點燈，四周都被封住了，只留下一個被鎖住的木門，里面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并沒有其他多余的物什，這樣的環境很容易將人的意志消磨殆盡。

此時屋外的腳步聲匆匆忙忙的，似乎在防范些什么。好久沒這么熱鬧了，他想。他的四肢都已被打斷了，無法動作，好在眼睛還是好的，透過門縫，他能看到許多穿著藕粉色錦衣的侍女在廊上穿梭。是被人找到了吧，可他卻并不想被人發現，他在這雖然四肢筋脈盡斷，可到別處去也不會更好過了。不過他也并不是那樣擔心，畢竟她應該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帶走他才是。

長歌......他想著那個女子的名字，大概是說曹操曹操到，長時間緊鎖的大門被推開了，屋外的陽光混著揚起的灰塵照進來，刺得他立馬閉上了眼睛，他現在渾身上下只有眼睛還能用用，可不能弄壞了。等到他習慣了陽光再睜眼時，就看到他方才念叨著的女子正逆著光站在他面前，身后還站著花見樓的主人。

“瑾遺，好久不見，在這還習慣吧。”盛長歌看著冷瑾遺，眼中沒有一絲的溫度，但心中難免蕩起些波瀾，只見那男子神情安然的正臥在床榻上，四肢呈一種扭曲的姿勢，分明狼狽極了，但那雙望著她的眼睛卻依然明亮。

“好久不見，長歌，”冷瑾遺笑著看著她，“你又調皮穿男裝出去騙人了。”

盛長歌聞言眉心沒來由的跳了跳，將臉上的面具取下來，意味不明的笑道：“是啊，只可惜沒有你幫我打掩護了。”也沒有記憶中那個女子四處尋她了。

“咳，”冷瑾遺咳嗽幾聲，單薄的身軀跟著抖了抖，“我這樣子怕是不僅幫不了你，還要被娘娘念叨呢......”

“閉嘴。”先前一直未出聲的容玄打斷了冷瑾遺的話，神色凝重的看了盛長歌一眼，然而后者的眼睛已經微微瞇了起來，臉上的笑意愈發高深莫測起來。

盛長歌緩緩走上前，在冷瑾遺面前蹲下，柔弱無骨的手扶上他因消瘦而棱角分明的臉，言語中帶上了濃厚的笑意，仿佛對于接下來的事饒有興味，“好哥哥，告訴長歌好嗎？”

“這可不行，你可不要為難我，”冷瑾遺笑道，他那寵溺與無奈的神態和當年如出一轍，“娘娘讓我去柳貴妃那去尋長宏呢。”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先前的溫柔小意在憤怒的話語中驟然破碎，如風一樣消散在過往與現實的交界處。

“啪！”一聲響亮的巴掌聲驀然充斥了空曠的房間，冷瑾遺的臉被盛長歌打的偏向了一邊，但臉上仍舊笑意不減。

“來人，”盛長歌站起身，冷冷的看著始終微笑著的冷瑾遺，屋外的侍女聞聲進來，“給我把玲瓏醉灌下去。”當初端懿皇后就是死于玲瓏醉之下，這是一種烈性毒藥，服下之人會遭受巨大的痛苦，并在痛苦中漸漸消亡，但給冷瑾遺服下的這顆玲瓏醉，卻是經歷過改造成為了一種慢性毒藥，服下之人并不會立刻死亡，而是會生不如死，到達一定的次數才會造成死亡，拿來對付冷瑾遺足夠了。

冷瑾遺痛的滿腦們都是汗，想要動彈四肢又被廢掉了，只得咬住了自己的嘴角，不一會兒便咬出血來，他望著盛長歌二人離去的身影，在意識快要消失的時候，恍然間記憶中的少女似乎又在逆著光笑著喚著他的名字。

“瑾遺哥哥，好哥哥，你就替我糊弄糊弄我母后嘛。”身著白衣的少女如同蔥根一樣白皙修長的柔荑拉著冷瑾遺的手搖晃著，望著他的那張臉嬌嫩而美好，臉上的絨毛在陽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見，一雙靈動的眼眸中有著他難以拒絕的色彩。但他還是笑道：“不成，不成，皇后娘娘還要我去柳貴妃宮里尋太子殿下呢。”

“柳貴妃宮里，長宏去那做什么？”少女眉頭一皺，一時也顧不得撒嬌了，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去處。

“今日三皇子邀太子去給他講班孟堅的《兩都賦》【1】，說是明日張太傅要查的，”冷瑾遺笑了笑，一雙利落而凌厲的劍眉挑了挑，拍拍盛長歌的肩，“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向你保證，一定將太子完完整整的帶回來，若是少了一根毫毛，你拿我是問。”

“瑾遺哥哥辦事我自然放心，那就都交給瑾遺哥哥啦！”少女眨眨眼，說完那纖細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冷瑾遺面前。

都？冷瑾遺嘴角抽了抽，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但最終他也只是笑了笑，便轉身朝著柳貴妃宮中走去。

那時他也沒想到他的確是將盛長宏完完整整的帶回去了，但是卻也僅止于一副軀體而已。冷瑾遺閉著眼睛感受著來自四肢百骸的痛意，記憶中的故人也一個個向他襲來。

“告密，你敢嗎？”

“今日出了這道門，后果你可想好了。”

“瑾遺，回來了。”

“瑾遺哥哥，我好痛啊......”

“我給你兩個時辰的時間，如果能走掉，那么以后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瑾遺哥哥，好久不見。”......

這樣也好，能在故人的陪伴沉浮中安睡，也挺好。

“長歌......長歌！”屋外容玄拉住疾步往外走的盛長歌，“你冷靜一些。”

“冷靜？”盛長歌被容玄大力拉住，索性也不掙脫了，只背對著容玄，低著頭道，“我還要怎么冷靜，當年的真相近在咫尺，我卻依舊無能為力......明明......明明只是一句話的事，為什么？”

冷瑾遺是當年服侍端懿皇后的貼身侍衛，是陪著她，陪著盛長宏一起長大的哥哥，雖然待人冷淡了些，但平日里待他們卻是難得的溫厚，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從柳貴妃的璩韶宮中帶回了盛長睦死去多時的尸體，也從那里帶回了致端懿皇后于死地的玲瓏醉。當初端懿皇后遇害后冷瑾遺便失去了蹤跡，她曾經一度以為他也遭遇了不測，卻在多年的調查中查到蛛絲馬跡，證明冷瑾遺與這件事有著莫大的聯系，又花了兩年的功夫在四國之中四處尋他，卻不想最后是在臨近西涼的彈丸小國中找到了當時落魄不堪的冷瑾遺。將他抓回來后，她軟硬皆施想從他的嘴中問出當年的真相，卻不想冷瑾遺根本就是油鹽不進，但盛長歌卻又無法真的殺了他，所以將他放在了花見樓一處極為隱秘的院落之中。

“真是好一個冷瑾遺，他將自己鎖在過去的回憶里，既不肯告訴我真相，也不愿自己記起，”

“當初我希望依靠巫山秘術將他催眠，來獲得情報，卻不想......他一開口......喚得都是我的名字。”容玄皺眉看著盛長歌的背影，那里有的只是他也難以體會到的悲傷，恍然間依稀有一滴晶瑩從盛長歌的臉頰旁滑下。

“奴才善學，是墨公子的書童，見過盛小姐，容公子。”這時一位身著灰色布衣的書童從院外走進，盛長歌抹了把眼睛轉身看著那低頭行禮的書童道：“起來吧。”

“怎么，大哥還沒走嗎？”

“墨公子已先行離去，”善學低眉順目道，“只是公子早料到盛小姐處理完事后便會來此處，故要奴才留下向盛小姐轉告一些話。”

“什么話？”盛長歌皺眉。

“公子說，庸人方有自擾一說，以小姐之資不該有此煩憂，事情的關鍵其實在于小姐自己，所以真正的矛盾不在于該如何做，而是做不做。公子相信小姐心中應該早有決斷了。”善學說罷便如來時一般迅速退下了，徒留下盛長歌愣在原地，而一旁的容玄也不打擾她，只默默候在一旁。

“大哥啊大哥......”好半晌，盛長歌才發出一聲苦笑，自顧自的往外走去，天色將晚，她還得趕回宮中去給父皇請安。

容玄一愣，隨即也跟在了后面，天已不知何時晚了下來，容玄紅色衣袍與天邊火紅的晚霞一起消失在地平線上。

【1】：班固（32年—92年），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陜西咸陽東北）人，東漢著名史學家、文學家。代表作《兩都賦》、《漢書》、《白虎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