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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怪人,怪人,怪人,這就是萊妮娜對伯納德·馬克斯的評價。事實上,他確實很古怪,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她不止一次猶豫著要不要改變主意,不去新墨西哥度假,而是和本尼托·胡佛去北極。問題是,她去年夏天剛和喬治·埃德澤爾去過北極,而且覺得那里很荒涼,什么都沒得玩,酒店很落后——房間里沒有電視,沒有香薰設備,只有頂討厭的合成音樂,兩百多個客人只能玩不到二十五個自動扶梯壁球場。不要,她決定不會再去北極了。而且美國她只去過一回。而且那一回根本不夠盡興!就只是在紐約度過一個廉價的周末,是和讓-雅克·哈比卜拉還是波卡諾夫斯基·瓊斯一起去的?她不記得了。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到飛去西域,待上一個星期,真的很令人向往。而且那個星期至少有三天他們會待在野人保留區里。整個中心只有五六個人曾去過野人保留區。作為一名優等阿爾法心理學家,伯納德是她認識的人中少數幾個能搞定通行證的人。對萊妮娜來說,這可是難得的機會。但伯納德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怪人,讓她覺得很猶豫,不知道要不要把握這個機會,甚至真的想過要和風趣的本尼托再去一回北極。至少本尼托是個正常人,而伯納德……

“替代血液里摻了酒精”,這是芬妮對每一種古怪的言行舉止的解釋。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和亨利在床上熱切地討論她的新愛人,亨利將可憐的伯納德比喻為一頭犀牛。

“你不能教會犀牛玩雜耍,”他以簡潔而生動的方式解釋道,“有些人根本就是犀牛,沒辦法根據條件作出適當的反應。可憐的家伙!伯納德就是其中之一。幸運的是,他工作干得還不賴,不然的話主任可不會留他。”他安慰性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覺得他與人無害。”

與人無害,或許吧,但也很不令人放心。首先,他很喜歡獨自行動,這實際上意味著無所事事,因為一個人孤零零的時候有什么事情好做呢?(當然,睡覺除外,但一個人不能老在睡覺。)是的,有什么事情好做呢?基本上沒什么事情了。他們一起出去的第一個下午過得很開心。萊妮娜建議去托基的鄉村俱樂部游泳,然后去牛津學社吃飯。但伯納德覺得人太多了。那么去圣安德魯的電磁高爾夫球場轉轉呢?也不行。伯納德覺得去打電磁高爾夫球很浪費時間。

“那時間是干嗎用的?”萊妮娜驚訝地問道。

顯然,去湖區散散步,這就是他的提議,登上斯基多的山頂,然后在石楠花叢里散步幾個小時。“和你單獨相處,萊妮娜。”

“但是,伯納德,我們整晚都可以單獨相處。”

伯納德臉紅了,看著別處,囁嚅著說道:“我是說,單獨聊天。”

“聊天?說什么呢?”散步和聊天——這似乎是很古怪的消遣下午的方式。

最后她說服了他,但他很不情愿。兩人飛到阿姆斯特丹觀看重量級摔跤錦標賽女子半決賽。

“又是一群人在一起,”他嘟囔著,“總是這樣。”整個下午他一直悶悶不樂,沒有和萊妮娜的朋友聊天(他們在摔跤比賽的間隙在冰淇淋蘇摩吧遇到了十幾個朋友)。他心情不好,所以她給他端來一杯加了半克蘇摩的紅莓圣代,但他斷然拒絕了。“我寧愿做自己,”他說道,“做卑微的自己,也不愿做別人,無論那會多么快樂。”

“一克及時省九克。”萊妮娜說出了一句在睡夢中學到的金玉良言。

伯納德不耐煩地推開遞給他的那杯圣代。

“現在可別發脾氣。”她說道,“記得哦,一克蘇摩解千愁。”

“噢,看在吾主福特的分上,別說了!”他吼了一句。

萊妮娜聳了聳肩,“吃蘇摩好過受折磨。”她嚴肅地說道,自己喝了那杯圣代。

回去的路上飛越海峽時,伯納德固執地要停下推進器,讓直升飛機在波濤上方的一百英尺處盤旋。天氣變糟了,刮起了西南風,天空中烏云密布。

“看哪。”他提出要求。

“太嚇人了。”萊妮娜說道,從窗戶邊上縮了開去。即將到來的空虛的夜晚、下方黑漆漆的起伏不定的泡沫飛濺的海水和蒼白的月亮,在飛速移動的云朵映襯下,顯得如此蕭瑟惆悵,讓她覺得很害怕。“我們打開收音機吧,快點!”她伸手摸到儀表盤上的旋鈕,隨便選了個電臺。

“……你的胸懷是一片藍天,”十六個假聲唱法的歌手正在唱著,“永遠……”然后頓了一下,靜了下來。伯納德將電臺關掉了。

“我想靜靜地看海。”他說道,“吵吵鬧鬧的根本看不了。”

“但電臺很好聽啊,我不想看海。”

“但我想看海。”他固執地說道,“它讓我覺得似乎……”他猶豫著,想找出合適的字眼表達自己的感受,“似乎我更像是我,如果你明白我想表達什么的話。更加獨立,而不是完全屬于某樣東西的一部分。不只是社會的一分子。難道你沒有這種感覺嗎,萊妮娜?”

但萊妮娜哭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停地重復著,“你怎么能說出這些話?不想成為社會的一分子?說到底,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我們不能離開任何人,就連埃普斯隆們……”

“是的,我知道。”伯納德語帶譏諷地說道,“就連埃普斯隆們也都有用途!我也是!我真他媽的希望自己一無用處!”

萊妮娜被他這番離經叛道的話嚇壞了。“伯納德!”她驚訝而難過地抗議道,“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

他換了個語氣,若有所思地念叨著:“我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不,真正的問題是:我怎么不能說出這種話呢?更確切地說——因為,說到底,我很清楚為什么我不能說出這種話——如果我能說出這種話,如果我是自由的,而不是被我的培育所奴役的話,會是什么樣子呢?”

“伯納德,你說的這些話太嚇人了。”

“難道你不想獲得自由嗎,萊妮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很自由。自由自在地享受著最美好的時光。現在每個人都很幸福。”

他大笑起來。“是的,現在每個人都很幸福。我們對孩子從五歲就開始灌輸這些。但是,難道你不希望以另外一種方式享受自由和快樂嗎,萊妮娜?比方說,以你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其他人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重復了一遍。然后轉過身背對著他,“噢,我們回去吧,伯納德。”她央求道,“我真的不喜歡待在這里。”

“難道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當然喜歡,伯納德。但這個地方太可怕了。”

“我覺得我們應該更……在這里更加緊密——什么都沒有,只有這片大海和這輪明月。比和那群人在一起的時候更加緊密,甚至比在我的房間里的時候更加緊密。難道你不明白嗎?”

她斷然說道:“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她決定不再糾結下去,而是換了個口氣問道:“當你有了這些可怕的念頭時,為什么你不吃點蘇摩呢?你會統統都忘掉的。你不會感到悲傷,你將會變得快樂,非常快樂。”她微笑著重復著,盡管她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和焦慮,但她仍希望能以撩人的甜言蜜語打動他。

他默默地看著她,臉上沒有表情,死死地盯著她看。過了幾秒鐘,萊妮娜的眼睛移開了,尷尬地笑了一下,試著想說點什么,卻又說不出來。沉默一直持續著。

伯納德終于開口了,聲音很輕,顯得很疲憊。“那好吧,我們回去吧。”他重重地踩著加速器,讓直升飛機沖上天空。到了四千尺的高空處他啟動了推進器。兩人靜靜地飛了一兩分鐘,然后,突然間,伯納德開始大笑起來。萊妮娜心想:真是個怪人,但不管怎樣,那起碼是笑聲。

“感覺好點了嗎?”她試探著問道。

他從控制桿上抬起一只手,然后摟著她,開始撫摸她的胸脯,以此作為回答。

“感謝吾主福特。”她對自己說道,“他又恢復正常了。”

半個小時后他們回到了他的房間。伯納德一口吞下了四片蘇摩,打開收音機和電視機,開始脫衣服。

第二天下午他們在屋頂見面時萊妮娜淘氣地問道:“怎么樣,你覺得昨天好玩嗎?”

伯納德點了點頭。兩人登上飛機。顛簸了一下之后,飛機起飛了。

萊妮娜拍著自己的大腿,若有所思地說道:“每個人都說我特別豐滿。”

“太糟糕了。”伯納德的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就像一坨肉。”他在心里想著。

她憂郁地抬頭看著他,“你不會覺得我太豐滿了吧?”

他搖了搖頭。簡直就是一坨肉。

“你覺得我很好嗎?方方面面都很好嗎?”

他又點了點頭。

“好得很。”他大聲地說道。然后心里想的是:“這就是她對自己的想法。她并不介意當一坨肉。”

萊妮娜得意地微笑著,但她得意得太早了。

“不管怎樣,”稍作停頓后他繼續說道,“我還是希望能夠以不一樣的方式結束。”

“不一樣的方式?還有別的結束方式嗎?”

“我不希望我們以上床作為結束。”他的回答很具體。

萊妮娜驚呆了。

“不是立刻就上床。不是在第一天就上床。”

“那該怎么辦……”

他開始說一大堆危險的無稽之談。萊妮娜竭力不去聽他在說什么,但她時不時還是能夠聽到只言片語,“……嘗試一下壓抑我的沖動會是什么結果。”她聽到他這么說。這番話似乎觸動了她。

“今朝及時須行樂,莫待明日空蹉跎。”她嚴肅地說道。

“從十四歲到十六歲半,每周兩次,重復兩百遍。”這就是他的評論。瘋狂的胡言亂語一直說個不停。“我想知道什么是激情。”她聽到他在說,“我想要體驗某種強烈的東西。”

“當個體感知時,集體就會動搖。”萊妮娜斷然說道。

“嗯,為什么就不能讓它稍微動搖呢?”

“伯納德!”

但伯納德仍然很淡定。

“工作時像成年人一樣理智,”他繼續說道,“然后像嬰兒一樣縱欲。”

“我們的主福特可喜歡嬰兒了。”

伯納德沒有理會被打斷,繼續說道:“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或許有可能一直當一個成年人。”

“我不明白。”萊妮娜的語氣很堅定。

“我知道你不明白。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昨天像嬰兒一樣上了床,而不是像成年人那樣等待。”

“但那很開心,不是嗎?”萊妮娜堅持說道。

他回答道:“噢,那是最美妙的快樂。”但聲音是如此悲傷,而且表情非常痛苦。萊妮娜突然覺得她的得意頓時煙消云散。或許他還是覺得她太豐滿了。

“我告訴過你的。”當萊妮娜過來找她傾訴時,芬妮就只會說,“他的替代血液里被摻了酒精。”

萊妮娜固執地說道:“但我仍然喜歡他。他的雙手很好看。還有他端起肩膀的樣子——太迷人了。”她嘆了口氣,“但我希望他不是那么古怪。”

伯納德在主任的房間門口停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口氣,端平自己的肩膀,準備好迎接他很肯定會面對的厭惡與不滿。他敲了敲門,然后走進房間。

他盡量以輕松的口吻說道:“有份通行證請您簽字,主任。”將那份文件放在書桌上。

主任乖戾地看著他。世界主宰者辦公室的印章就蓋在文件的抬頭處,底下還有穆斯塔法·蒙德的簽名,又黑又粗。一切都辦得很妥當。主任沒得選擇。他用鉛筆簽了自己的名字縮寫——兩個小而蒼白的字母,貼在穆斯塔法·蒙德的簽名的腳下——正準備不置一言或親切地說“愿我們的主福特保佑你”就把文件退回去時,他看到通行證的正文寫了什么。

“去新墨西哥的野人保留區?”他問道,他的語氣和他抬頭看著伯納德時的表情顯得很激動吃驚。

伯納德沒想到他會這么吃驚,點了點頭,一言不發。

主任靠在椅子上,皺著眉頭。“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這番話更像是對自己而不是對伯納德說的。“我想有二十多年了,快二十五年了。那時候我和你差不多年紀……”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伯納德覺得很不自在。像主任這么一位傳統嚴謹的人——居然會如此失態!他想要掩面奪門而出。不是因為親耳聽到別人講述任何久遠的過去這件事在本質上令人反感,那是他已經徹底杜絕了的(他以為是這樣)睡眠教育灌輸的偏見之一,而是因為他覺得難堪,他知道主任并不贊成——不贊成,但又違心做了不想做的事情。是出于什么內在的壓力呢?盡管心里很別扭,伯納德仍專注地傾聽著。

“那時候我和你的想法一樣。”主任說道,“想去看一看那些野人。獲得了去新墨西哥的通行證,然后在暑假的時候去了那里。和當時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她是個次等貝塔,我想,”(他合上了眼睛。)“我想她長著一頭黃發。我記得她很豐滿,特別豐滿。我們去了那里,看了野人,然后騎著馬到處逛。然后——那是我的假期最后一天——然后……她失蹤了。我們騎馬上了那些令人討厭的山的其中一座,那天很悶熱,吃完午飯我們去睡覺。或者說,我睡著了,而她應該去散步了,獨自一人。反正當我一覺醒來時她不在身邊。然后我見過的最可怕的暴風雨朝我們襲來。大雨傾盆,電閃雷鳴,幾匹馬掙脫韁繩都跑掉了。我摔下了馬,想要去追它們,卻弄傷了膝蓋,幾乎沒辦法走路。但我還是一邊叫一邊找,一邊叫一邊找。但是沒有她的蹤跡。然后我想她應該是自己回招待所去了。于是我順著來時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蓋疼得要命,而且我的蘇摩丟了。這段路花了我幾個小時,直到半夜過后我才回到招待所。她不在那里。她不在那里。”主任重復著,然后沉默下來,最后又開口說道:“第二天我們展開了搜尋,但找不到她。她一定是掉進了某處的巖壑,或被一頭山獅吃掉了。只有吾主福特知道。這件事情太可怕了。當時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得說,我本不應該這么難過的,因為,說到底,像這樣的事故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當然,但社會主體會一直長存,雖然它的個體一分子或許會發生改變。但這個睡眠教育的思想安慰似乎不是特別奏效。”他搖了搖頭,“有時候我還會夢見這件事。”主任繼續低聲說道:“夢見被雷聲驚醒,發現她不見了。夢見在樹底下搜尋著她。”他陷入了沉默的緬懷中。

“您一定嚇得不輕。”伯納德的語氣幾乎帶著羨慕。

他的回答讓主任內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辦公室里,他掃了一眼伯納德,然后把眼睛移開,臉漲得通紅,然后突然狐疑地看著他,氣憤地捍衛自己的尊嚴,“不要以為我和那個女孩有什么不正當的關系。我們沒有感情,沒有長久的感情。那是非常健康正常的關系。”他把通行證遞給伯納德。“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說起這樁不值一提的陳年舊事來煩你。”他對自己透露了一個不體面的秘密感到很惱火,把氣撒到伯納德身上。現在他的眼神流露著赤裸裸的惡意。“馬克斯先生,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告訴你,我對收到的關于你在工作時間之外的行為報告感到很不滿意。你或許會說這不關我的事。但我必須為中心的名譽著想。我的員工必須不受人非議猜疑,特別是那些身份最高貴的人。阿爾法所受的培育使得他們在情感行為上不一定非得像嬰兒一樣,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們更應該特別努力服從規范。他們的責任就是保有赤子情懷,即使這有違他們的天性。因此,馬克斯先生,我嚴肅地警告你,”主任的聲音現在變得正義凜然,不帶任何私人情感,激于憤慨而顫抖著——他是在代表社會表示不滿。“如果我再聽到任何關于你背離赤子情懷的行為失檢,我就會把你調到一間分所——可能會是冰島。再見。”他將椅子一轉,拿起鋼筆開始寫字。

“這番話會給他個教訓。”他自言自語道。但他想錯了。因為伯納德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興高采烈地幻想著自己孤身一人對抗秩序,想到自己是那么重要和突出而感到心醉神迷。就連遭受迫害這個想法也沒有讓他覺得不開心,讓他覺得很振作而不是消沉。他覺得自己很堅強,能面對并克服一切苦難,就連去冰島也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因為現在他并不相信自己面臨什么危險,因此更是信心爆棚。沒有人會因為這種事情而被調走。冰島只是一個威脅,最刺激和令人振奮的威脅。走在過道里的時候,他居然吹起了口哨。

當天晚上,他講述了他與主任見面時的英勇表現。他總結道:“于是,我坦率地告訴他滾到歷史的無底洞去吧,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間。事情就是這樣。”他熱切地看著赫姆霍茲·華生,等候著他應得的同情、鼓勵和欽佩。但赫姆霍茲什么也沒說,靜靜地坐著,盯著地板。

他喜歡伯納德,而且因為伯納德是他認識的人中唯一可以談論他覺得很重要的話題的人,對此心懷感激。但是,伯納德身上有一些地方讓他覺得很討厭。比方說,這一番吹噓,還有不時會爆發的可憐兮兮的自憐自傷,還有他總是在事后才故作英勇的卑劣習慣,毫無鎮定自若的氣度。他討厭這些——因為他喜歡伯納德。時間一秒秒地過去,赫姆霍茲繼續盯著地板。伯納德突然面紅耳赤,轉過臉去。

這趟行程很平靜。藍色太平洋火箭在新奧爾良提早了兩分半鐘發射,在得克薩斯州遇到了龍卷風耽誤了四分鐘,但在西經九十五度處飛進了順風的氣流,比規定時間晚了不到四十秒就在圣達菲著陸。

“六個半小時的飛行遲了四十秒,還不算太糟糕。”萊妮娜大度地說道。

當晚他們在圣達菲就寢。酒店很不錯——比起去年夏天讓萊妮娜吃盡苦頭的奧羅拉·波拉酒店要好得多得多。每個房間都擺放了液態空氣、電視機、真空震動按摩器、收音機、熱乎乎的咖啡因飲品、最新的避孕藥和八種不同氣味的香薰。他們走進大堂時聽到合成音樂機正播放著音樂,就覺得別無所求。電梯里的一則告示讓他們了解到酒店里有六十個自動電梯壁球場,而且公園里既可以打障礙高爾夫球也可以打電磁高爾夫球。

“聽起來太美妙了。”萊妮娜嚷嚷著,“我好想待在這兒。六十個自動電梯壁球場呢……”

“保留區里可沒有壁球場。”伯納德給她打預防針,“而且沒有香薰,沒有電視,甚至沒有熱水。如果你覺得沒辦法忍受,那就待在這里等我回來吧。”

萊妮娜心里很不舒服,“我當然受得了。我只是說這里很美妙,因為……嗯,因為進步是美妙的,不是嗎?”

“從十三歲到十七歲,每周一次,重復五百遍。”伯納德倦怠地說道,似乎在自言自語。

“你說什么來著?”

“我說進步是美妙的。這就是為什么你不能來保留區的原因,除非你真的想來。”

“但我真的想來。”

“那好吧。”伯納德說道,這句話幾乎是一個威脅。

他們的通行證得由保留區的區長簽名,第二天早上,他們準時來到他的辦公室。一個優等埃普斯隆黑人門衛查看了伯納德的卡片,立刻給他們放行。

區長是一個金發碧眼頭顱很短的次等阿爾法,個頭瘦小,圓圓的臉龐很紅潤,肩膀很寬,聲音洪亮,張口閉口都是睡眠教育的格言智慧。他是一座不相干的信息的寶庫,不用別人問起就會自發地提出好建議。而一旦開了口他就會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

“……五十六萬平方公里,分為四個獨立的保留區,每一個都有高壓電線圍欄。”這時,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伯納德突然想起他的浴室里的古龍香水旋鈕忘了關,一直敞開著流個不停。

“……由大峽谷水電廠供電。”

“等我回去的時候得花一大筆錢啊。”伯納德在腦海里似乎看到香薰刻度的指針就像螞蟻一樣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地緩緩地轉動著。“得趕快給赫姆霍茲·華生打電話。”

“……五千多公里長的圍欄,通了六萬伏的電流。”

“您不是說真的吧!”萊妮娜禮貌地說道,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區長說了些什么,但他那戲劇性的停頓讓她有所察覺。當區長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時,她偷偷地吃了半克蘇摩,結果就是,現在她能安安靜靜地坐著傾聽,什么也不去想,藍色的大眼睛緊盯著區長的臉,顯得格外專注。

“碰到圍欄就會當場死亡。”區長嚴肅地說道,“根本不可能從野人保留區里溜掉。”

“溜掉”這個字暗示著什么。伯納德心想:“或許我們得開溜了。”那根細細的黑色刻度指針正像一只小蟲迅速爬行著,隨著時間的流逝,正在蠶食他的金錢。

“無路可逃。”區長重復了一遍,招手示意要他在椅子上坐定。通行證還沒有簽署,因此伯納德別無選擇,只能乖乖聽命。“那些在保留區里出生的人——記住,我親愛的年輕的女士,”他補充道,色瞇瞇地朝萊妮娜使了個眼色,以猥瑣的耳語說道,“記住,在保留區里,還有生孩子這回事,是的,真的是生出來的,太惡心了,似乎……”(他以為說起這么一件羞恥的事情會讓萊妮娜臉紅,但她只是故作理解地微笑著,然后說道:“您不是說真的吧!”)區長失望地繼續說下去:“我再重復一遍,那些生于保留區的人注定會死在這里。”

注定會死在……每分鐘就是十分之一升古龍香水,一小時就是六升哪。伯納德又試探著說:“或許我們應該……”

區長前傾著身子,用食指敲著桌子,“你問我有多少人生活在保留區?我的回答就是……”他得意洋洋地說道,“我的回答就是不知道。我們只能估算。”

“您不是說真的吧!”

“我親愛的小姐,這就是我的回答。”

六乘以二十四——不對,應該是六乘以三十六。伯納德臉色蒼白,不耐煩地抖著身子。但那番滔滔不絕的話還在繼續。

“……大概有六萬名印第安人和混血兒……徹頭徹尾的野人……我們的巡查員時不時會進行探訪……除此之外,與文明世界完全斷絕聯系……仍然保留著他們令人作嘔的習慣和風俗……婚姻,如果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話,我親愛的小姐。家庭……沒有經過培育……丑陋的迷信……基督教、圖騰崇拜還有祖先崇拜……滅絕的語言,比如說,祖尼語、西班牙語和阿薩巴斯卡語……美洲獅、豪豬和其他臟兮兮的動物……傳染病……牧師……有毒的蜥蜴……”

“您不是說真的吧!”

他們終于離開了。伯納德沖到電話跟前。快點,快點,快點。但他花了將近三分鐘的時間才接通了赫姆霍茲·華生的電話。“我們或許已經置身于野人當中了。”他抱怨道。“真他媽的太無能了!”

“來一克蘇摩吧。”萊妮娜建議。

他拒絕了,寧可一直生氣下去。最后,感謝吾主福特,他打通了。是的,赫姆霍茲接電話了,他對赫姆霍茲解釋了事情的緣由,赫姆霍茲答應他立刻過去把香水的開關擰緊,是的,立刻就去,還利用這個機會告訴他昨天晚上主任公開宣布的消息……

“什么?他在找人代替我的位置?”伯納德的聲音透著憤怒,“也就是說事情已經決定了?他提過冰島嗎?你說他提過?吾主福特啊!冰島……”他掛上話筒,轉身對著萊妮娜。他臉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她問道。

“出什么事了?”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我要被發配到冰島了。”

以前他總是會猜想接受重大考驗會是什么情況(不吃蘇摩,全憑自己的精神世界去支撐),會蒙受一些痛苦,遭受一些迫害,他甚至渴望苦難。就在一個星期前,在主任的辦公室,他還幻想過自己英勇地進行抵抗,一言不發地堅強地承受折磨。主任的威脅曾令他感到得意洋洋,讓他覺得比真實的自己更加高大。但現在他意識到,那是因為他并沒有將威脅放在心上,他曾經不相信真到這個時候主任會采取行動。現在看起來似乎威脅真的就要來臨了,伯納德嚇壞了。那想象中的堅韌和幻想中的勇氣頓時煙消云散,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對自己很惱火——真是一個笨蛋——和主任作對——不再給他一個機會,現在他心里非常清楚了,主任一直想找機會整他。冰島、冰島……

萊妮娜搖搖頭,“過去未來多煩憂,”她引用了一句話,“吃上一克復何求。”

最后她勸說他吃了四片蘇摩。五分鐘后,歷史的根與未來的果都被統統剪除,只有當下的花朵在燦爛綻放。那個門衛過來傳話,說奉區長的命令,一個保留區的衛兵開著飛機過來了,正在酒店的天臺等候。他們立刻上樓。一個穿著綠色伽瑪制服的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混血兒敬了個禮,開始背誦上午的行程。

先是鳥瞰十來個主要的印第安人村莊,然后在熔巖區的山谷降落吃午飯。那里的招待所很舒服,然后上山去那個印第安人的村莊,那些野人們或許正在慶祝他們的夏祭。那是過夜的最好的地方。

他們在飛機上坐好后就出發了。十分鐘后,他們就穿越了將文明與野蠻分隔的邊境。圍欄延綿不絕,呈一道不可抗拒的直線,在山脈中上下蜿蜒,穿越鹽漠或沙漠,橫穿森林、深溝縱壑的大峽谷、峭壁、山峰和平頂山,圈出彰顯人類意志的得意的幾何圖案。在它的腳下零星點綴著白骨,一具在黃褐色的地面映襯下還沒有腐爛的發黑的尸體,那不知是野鹿、野牛、美洲獅、箭豬、土狼的尸體,還是貪婪的禿鷲被腐肉的氣息吸引,卻離毀滅性的電線太近,遭到電擊而死,仿佛冥冥中自有報應。

“它們從不學習,”那個穿著綠色制服的飛行員指著他們下面那些骨骸道,“也從不吸取教訓。”他補充了一句,哈哈大笑,似乎那些被電死的動物也是他個人的豐功偉績。伯納德也笑了。吃了兩克蘇摩后,這個玩笑似乎變得好好笑。笑完之后他們立刻沉沉睡去,在睡夢中飛越了陶斯和特蘇基,飛越了納姆比、皮庫里斯和波瓦基,飛越了席亞、科切蒂,飛越了拉古納、阿科馬和神秘的平頂山,飛越了祖尼、奇波拉和奧霍·卡連特,醒來時發現飛機已經著陸。萊妮娜把行李箱搬進一間小平房里,那個穿著綠色伽瑪制服的混血兒正和一個年輕的印第安人說著聽不懂的話。

“這里就是熔巖區的招待所,”伯納德走出來時,那個飛行員解釋道,“今天下午在村子里有跳舞節目。他會帶你們去。”他指著那個臉色陰沉的年輕野人。“我想會很有趣的。”他咧嘴一笑,“他們做的每件事都很有趣。”說完他登上飛機,啟動了引擎。“明天就回去。記住,”他安慰萊妮娜,“野人們都很溫順,不會傷害您的。他們已經嘗夠了毒氣彈的滋味,知道自己絕對不能玩任何把戲。”他仍然哈哈大笑,啟動了直升飛機,加速,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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