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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全部財產充公:財產權基本保障的喪失

基本人權保障是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不得逾越的底線,引渡合作中的死刑不引渡、防止不正當追訴、禁止酷刑待遇等原則都是這一底線的體現。同樣,在相互承認和執行財產刑問題上,請求方對受刑人財產的沒收和剝奪是否符合對稱(或比例)原則,是否考慮到受刑人重返社會的需要等權利保障問題,也是被請求國審查的重要事項。

在中國法制史上,雖然作為刑罰的“沒收財產”是由日本法學家岡田朝太郎等人起草的《大清新刑律》引入的,肖永清主編:《中國法制史簡編(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頁。但是,將全部財產沒收充公早已成為針對嚴重犯罪人員附加適用的處罰措施之一。相對于株連九族、滿門抄斬而言,家產查抄充公、妻女淪為奴婢,只屬于某些嚴厲刑罰尤其是極刑的當然后果之一,甚至算不上所謂“法定刑”。“犯謀反、降叛、大逆罪者,皆斬,妻子女妾皆沒官為奴婢,貲財沒官”。《梁律》,轉引自房清俠:《刑罰變革探索》,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24頁。道理很簡單,在封建君臣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能讓效命順從的臣屬榮華富貴,同樣能讓悖逆作亂的臣屬傾家蕩產。

在歐洲法制史上,“沒收全部財產”曾作為附加刑同樣適用于那些被判處了死刑或者被判處流放或驅逐(aqua et igni interdictio)的罪犯。“剝奪全部財產應發生在法律所宣告的驅逐消滅了社會與罪犯公民之間一切現存關系的時候,他的公民身份已經喪失,只剩下一個單純的人了,對于政治肌體來說,與自然死亡相同的效果應該發生”[意]切薩雷·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頁。。按照早年歐洲法的邏輯,被判處死刑者以及被流放或驅逐出境(其法律后果相當于在國內自然死亡)的公民理應接受“民事死亡”的法律后果,喪失其合法擁有的一切財產。早在古羅馬時期,羅馬市民一旦被流放,不僅喪失了羅馬市民籍及相關權利,其財產也被全部充公(publicatio bonorum),不得重新返回羅馬領域,否則,如遇任何侵犯,不受法律上的保護,甚至可以被人任意處死。Bernardo Santa lucia, Diritto e processo nell'antica Roma, Giuffre editore, Milano,1998, P88.

從歷史的角度看,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歐洲,全部財產充公或沒收實際上是在消滅犯罪人的人身存在或者是消除其社會存在之后對受刑人財產的處置措施。這種財產處置措施表現出兩個顯著特點:第一,一概不問有關財產的來源與持有是否合法;第二,不考慮有關受刑人重歸社會的可能性。從某種意義上講,全部財產充公或沒收不啻在經濟上判處犯罪人“死刑”。在沒收財產刑立法的演進中,上述第一個特點一直保留至今;而第二個特點出現了一定的修正。我國1979年《刑法》制定之初,在沒收財產問題上,立法者已經注意到以下意見:“沒收應當沒收犯罪分子的財產,其配偶財產不應侵犯。犯罪分子家屬沒有生活來源的,可以留下維持生活所必需的財產。”《〈刑法草案(稿)〉修改意見匯輯》,載《新中國刑法立法文獻資料總覽(下)》,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3頁。后來修訂的《刑法》第59條第1款和第2款采納了上述意見。其他一些保留沒收財產刑的國家立法也做出類似調整,例如,朝鮮《刑法典》第33條第2款規定:“受到有罪判決的人的家屬用以保障其最低生活所必需的糧食、日常必需品和錢款不得沒收。”《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刑法典》,陳志軍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讓犯罪人傾家蕩產,在經濟上判處其“死刑”,這是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刑的潛在目的和功能,這種潛在目的和功能往往在司法機關中形成一種思維定勢,致使法官們習慣于針對被判處死刑(包括死緩)或無期徒刑的人適用沒收個人全部財產這一附加刑。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陳澤憲教授和向燕博士后在一份關于“沒收財產刑問題”的實證分析報告中援引了湖南省某市中級人民法院2008年適用沒收財產刑的統計資料,該資料顯示:該人民法院在2008年一共針對11名罪犯適用了沒收全部財產附加刑,其中被判處死刑(包括死緩)者7人,被判處無期徒刑者3人,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者1人。陳澤憲、向燕:《沒收財產刑問題的實證分析》,載《刑罰體系結構的改革與完善》,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2—163頁。由此看來,沒收個人全部財產與死刑(死緩)和無期徒刑的配套適用似乎仍然是我國刑罰應用實踐的特點之一,它恰恰體現著在消除犯罪人的社會存在之后對其財產實行充公這一傳統觀念。

從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角度看,沒收被判處死刑(死緩)或者無期徒刑者的全部財產是一種無益的懲罰和威懾。當一個人被判處了死刑或者無期徒刑,被終身剝奪了自由和人身權利,徹底喪失了正常的社會存在時,剝奪其全部財產還會對該人產生什么教育、改造或挽救作用嗎?尤其是當被沒收的財產屬于個人合法所有的財產,與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犯罪工具或者違禁品毫無關系時,這種沒收還會有助于威懾和防止被判處死刑或無期徒刑者或者其他人重新實施犯罪嗎?即便在沒收全部財產時為犯罪人的家屬保留了必需的生活費用并且劃分出家屬所有或應有的財產,但對于被判處死刑或者無期徒刑者來說,這種沒收的法律后果和經濟后果仍然是落在了受刑人的家屬身上,構成對死者繼承人的剝奪,“是在軟弱者頭上定價,它使無辜者也忍受著罪犯的刑罰”“讓一個家庭因家長犯罪而蒙受恥辱和苦難”。[意]切薩雷·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頁。這種違背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宗旨的沒收財產刑甚至會被民眾視為國庫有失公正且表現專橫地吞沒。

至于沒收被判處有期徒刑者的全部財產,則更是一種不利于被判刑人出獄后重返社會并且會導致家庭法上的利益沖突和麻煩的做法。被剝奪得一無所有的人在刑滿釋放時將面臨著更加嚴重和急迫的經濟困難,對于他的家庭和社會來說將背負沉重的負擔。當刑事法官判處沒收犯罪人全部個人財產的時候,不可能以同一判決解除該犯罪人與其配偶的婚姻關系以及與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的財產關系。因而,在婚姻和其他家庭財產關系存續的情況下,出獄者將在很大程度上占用其配偶或其他家庭成員的財產,沒收個人全部財產的后果則進一步轉嫁到被判刑人家屬身上,“不得沒收屬于犯罪分子家屬所有或者應有的財產”往往會變成一句空話。

在司法實踐中,何為“犯罪分子個人所有的全部財產”?如何切分“犯罪分子家屬所有或者應有的財產”?如何掌握“必需的生活費用”,比如,房產是否涵蓋其中?這些都是頗難界定的問題。面對這些難題,法官們通常是將有關案件的違法所得及其收益數額作為沒收的參照值,將所謂沒收“全部財產”控制在對犯罪人因刑事訴訟而被扣押、凍結或者查封的全部財產范圍內。應該說,這種將一般沒收同樣與違法所得及其收益數額掛鉤的做法是明智的、合理的,同時,它也折射出這樣一種司法尷尬:離開違法所得及其收益這一數額標準,法官難以甚至無法遵循刑法第59條滴水不漏的表述,確定被判刑人個人全部財產的范圍以及應沒收的數量。因此,“在我國司法實務中,沒收財產刑的使用率、執結率都很低,在實踐中獲得應用的沒收財產刑,也可由罰金和追繳、沒收所替代。沒收財產的刑罰效用正在走向消亡,這使得在立法上保留該刑種的必要性大大降低”陳澤憲、向燕:《沒收財產刑問題的實證分析》,載《刑罰體系結構的改革與完善》,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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