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事沒收與資產追繳
- 黃風
- 3853字
- 2020-03-05 13:50:38
四、沒收程序中的權利保障
現代刑事沒收制度,基于等值沒收的理念,形成對犯罪資產的追蹤、甄別、認定和剝奪,隨著有關犯罪資產不斷發生形態的變化以及在不同人員之間流轉,等值沒收的實現已不能僅僅依賴于對刑事被告人的定罪以及對其個人獲利數額的認定,有時候需要查清其他問題,例如:可追繳資產的直接受益人是否為除被告人以外的其他人?可追繳資產是否與其他合法資產相互混合形成了新的財產形態?可追繳資產獲取之后在估值方面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可追繳資產是否被有償或者無償轉讓,有償受讓人是否屬于善意第三人?犯罪被害人對于可追繳資產享有怎樣的權利?在可追繳資產上是否也附著著其他人的合法權利?等等。因而,對犯罪資產的追繳和沒收已大大超出或者相對獨立于對被告人的定罪和處罰問題,關系到方方面面的權利與利益,也事關民事公平與正義的實現。
現代刑事沒收中的權利保障貫穿于整個相關進程當中,從對有關財物采取訴訟保全措施開始,到對相關的沒收問題作出司法裁決之時,均應當為利害關系人設置和提供相應的法律救濟手段,允許其參與相關的訴訟活動并確保其訴訟權利。對可追繳資產的甄別、認定和估算自刑事扣押、凍結或查封措施采用之時就應當開始,并且對這類保全措施的適用發揮限制作用。如果有關財產被轉移到境外或者處于境外,這種權利保障還將受到財產所在地法律制度和相關國際法規范的調整與維護,對犯罪資產的追蹤、扣押、凍結、沒收和處置以及相關的國際合作成功與否,還將取決于外國法和國際法關于當事人權利保障規則的適用。
刑事訴訟中對物的扣押、凍結主要基于三種目的,一是財產保全的目的,保障可能判處的財產性處罰或措施以及因犯罪而產生的民事賠償裁決的執行;二是預防的目的,防范任何與犯罪有關的財物被動用并防止其繼續產生引誘或者服務于犯罪的作用;三是舉證的目的,防止作為犯罪證據的物品被銷毀、轉移、改變或者滅失。對可追繳財物的扣押、凍結主要是出于前兩種目的而實行的,相關訴訟程序中的權利保障機制可以歸結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由法官裁決適用對物的保全或預防措施。對物的扣押、凍結或查封涉及人的基本權利——財產權,現代刑事訴訟法制不再將其視為一般的“偵查行為”任由刑事偵查機關或檢控機關自行采用,而是將對財產權的限制措施交由法官裁量適用。刑事偵查機關和檢控機關只是作為提請法官適用上述財產強制措施的申請方。就連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有著較大權力的俄羅斯也確立了對財產保全措施的司法審查原則,要求偵查機關或檢控機關在經檢察長同意后,“向法院提出申請扣押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或依法對其行為負有財產責任的人的財產”。一些國家法律即使允許司法警察或者檢察官在緊急情況下決定采取扣押、凍結措施,也要求須在法定期限內得到法官確認,否則應解除相關保全措施。
根據各國刑事訴訟制度和犯罪資產追繳制度的不同,針對可追繳資產的扣押、凍結措施,包括英美法系法制所說的限制令(restraint orders或restraining ordes),既可由審理刑事案件的法官(法院)裁決適用,也可由負責預審法官
或初期偵查的法官裁決適用,
還可以由專門審理犯罪資產追繳事項的指定法院裁決適用。
(二)與被扣押、凍結財物有關人員享有知情權和請求權。確保與被扣押、凍結財物有關人員知曉保全措施的適用情況,可以采用不同方式加以實現。有的國家法律將有關的通知程序安排在財產保全裁決作出之前,要求檢察官在向法官提出財產保全申請時應當將該申請也通知一切關系人,在一般情況下,只有當法官“確信申請所涉財產的所有人已經收到合理的關于申請的通知”時,才對相關的限制令申請進行審理。有的國家則將通知程序安排在裁決之后,要求刑事偵查機關或檢控機關將法官簽發的財產保全令立即送達不動產的所有人、動產所有人或持有人、相關財產權利的債務人和債權人。在后一種情況下,為資產追繳目的而簽發的財產保全令“自向債務人送達之時起生效”。
不少國家的刑事訴訟法允許當事人(主要是犯罪被害人)向法官提出扣押、凍結財物的申請,以確保自己因犯罪而失去的財產得到返還或者所遭受的財產損失得到賠償;當事人關于扣押、凍結的請求,雖然是向刑事法官提出的,但通常依照民事訴訟法規定的程序加以執行。
這些關于知情權和請求權的法律規范為刑事財產保全制度增添了民事公平公正的標準,使該制度的適用能夠兼顧各方當事人或利害關系人的權益,自程序之初就將他們納入“沒收參與人”的行列。
(三)可應請求單獨開展復查或變更保全措施的司法審查程序。相對于其他司法裁決而言,法官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簽發的扣押令或者限制令具有顯著的可變性特點,即:在作出沒收裁決之前,可隨時應請求對其進行復查或變更。對上述財產保全措施的復查或變更請求既可以由被告人提出,也可以由其他對被扣押、凍結財物享有財產性利益的人員提出,還可以由犯罪被害人或者刑事檢控機關提出。復查請求既可以基于被凍結或扣押的財物不屬于可追繳資產、財物持有人屬于沒有從有關犯罪中獲利的善意第三人等理由,要求將某些財物排除在保全措施適用范圍之外,也可以基于恢復受到犯罪侵害的合法所有權、保護第三人對可追繳資產享有的合法債權(如抵押權)等理由,要求從被扣押、凍結的財產中獲得返還、賠償、債務清償,或者要求擴展財產保全措施的適用范圍。
針對刑事保全措施的司法審查程序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可以在作出刑事判決之前的任何訴訟階段提起,對于相關的司法審查裁決,當事人及利害關系人可以單獨地提出上訴,甚至可以針對上訴審裁決單獨地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對于檢控方提出的關于擴展保全措施適用范圍或者延長其適用期限的申請,法官還可以要求申請方承擔損害賠償或擔負費用的責任。
在上述司法審查中,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人的幫助,其他訴訟當事人和利害關系人也有權得到律師或者法律顧問的幫助和代理。
刑事沒收裁決的作出可以出現在不同的程序中,一般來說,是由審理刑事案件的法官在刑事審判中與定罪處罰問題一并作出;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可以由審理犯罪資產追繳與沒收案件的法官采用特別程序在刑事審判之前或者之后單獨地作出。在前一種情況下,定罪構成沒收的基礎,較為嚴格的刑事證據制度足以確保對可追繳資產及其數額的正確認定和估算;同時,除被告人以外的“沒收參與人”也有權向審理刑事案件的法官提出并證明自己的權利主張,在資產追繳與沒收問題上,他們也“享有被告人享有的權利”。而在后一種情況下,對犯罪資產的沒收不以定罪為基礎,而且可能存在被告人逃匿和死亡的情形,因而,特別沒收程序通常采用民事訴訟的程序規則和證明標準,以便最大限度地保護所有與沒收標的物有利害關系人員的權益。同時,上述特別沒收程序還設置了必要的糾錯機制,如果曾經逃匿的被告人重返相關的訴訟程序且認為沒收數額過大,可以在被定罪之日起的法定期限內申請變更沒收令;
如果曾經逃匿的被告人在審判中被宣告無罪并向刑事法院申請撤銷沒收令,則法院必須撤銷沒收令。
將刑事沒收的范圍限定于可追繳資產,這一廣義等值沒收觀念的普及也為關于沒收事宜的國際合作確立了更為嚴格的條件,被請求國在對請求國的沒收裁決進行審查時將特別注意“是否存在合理根據認為有關財產來源于犯罪行為”,并通過相應的訴訟程序聽取有關各方的意見和主張,確保所有與沒收標的物有關的人員享有平等的請求權。雖然承認與執行外國沒收裁決具有刑事司法協助的性質,但我們看到,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比較常見的是采用民事訴訟的規則對外國沒收裁決以及相關的資產保全請求進行司法審查,
有的國家甚至要求請求國直接作為原告采用民事執行程序(exequatur)向主管法院提出執行沒收裁決的請求。
即使在外國的沒收裁決已得到被請求國法院的承認或者被允許登記的情況下,一些國家法律仍允許對被沒收的財產主張權益的人在一定期限內向被請求國法院申請獲得司法救濟,
如果審理此救濟請求的法院查明申請人在請求國的沒收程序中沒有得到合法傳喚或適當代理,或者其相關權利沒有得到足夠保障,則可以接受其司法救濟請求,裁定從被沒收的財產中扣除該申請人所主張的財產利益。
最后,筆者想特別提到的是,那種超出可追繳款額的范圍“沒收個人全部財產”的裁決在大多數國家是不可能得到承認和執行的,因為此種沒收裁決違背了等值沒收的基本限度,可能構成對當事人或者其他利害關系人合法財產的侵犯。在來源于犯罪或者與犯罪有關的可追繳資產已全額沒收或者可追繳款額已清退的情況下,針對犯罪人其他財產的沒收請求將被排除在國際合作范圍之外。對此,一些國家法律明確規定:如果法院認為“沒收令所針對的人已支付了相應數額,或未支付但以其他方式履行義務的情況下已經服刑完畢的,應當撤銷對該沒收令的登記”。
我國《刑法》第64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這里所說的“責令退賠”,不可與第36條提到的“賠償經濟損失”相混淆,應當理解為僅僅針對被揮霍或者已滅失的違法所得,因而構成“狹義等值沒收”的表現形式。隨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引入,“依法應追繳的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開始在我國刑事法律表述中與“沒收”建立起直接的、具有排他性的聯系,從而為“廣義等值沒收”的適用奠定了立法基礎。然而,在關于可追繳資產的構成、確定與計算方面以及相關的權利保障問題上,我國刑事立法與司法實踐仍存在著嚴重的欠缺和一些隨意性較強的認定標準,亟須研究和借鑒國際上先進的法制成果和經驗,創建一套科學的和統一的犯罪資產追繳與沒收制度,并從加強人權司法保障的角度,“規范查封、扣押、凍結、處理涉案財物的司法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