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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值沒收的形態、特點與性質

在刑事訴訟中,所謂等值沒收是指沒收的數額與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數額相對等,或者說,沒收的數額以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數額為其上限。等值沒收可以表現為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狹義的或者嚴格意義上的等值沒收,即:當犯罪所得被揮霍、轉讓、貶值或者滅失時,按照該犯罪所得的價值,以充抵的方式對犯罪人的個人財產實行沒收。狹義等值沒收的適用范圍比較有限,僅表現為對已滅失犯罪所得的替代性追繳,在我國《刑法》第64條中被稱為“責令退賠”。另一種是廣義的或者一般意義上的等值沒收,即:以準確計算的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數額為限度,對犯罪人的可支配財產實行沒收,不問此種可支配財產是否直接來源于犯罪。廣義等值沒收將現代刑事沒收制度的“比例性”或者“對稱性”原則貫穿于始終,使得刑事沒收緊緊地與犯罪資產的數額相掛鉤,從而消除或者淡化了刑事處罰的功能。

狹義的等值沒收(confisca per equivalente)在我國臺灣地區的刑事法律中,狹義的等價沒收被稱為“追征其價額”。參見李錫棟:《中國臺灣地區沒收不能時決定追征價額之標準》,載《刑罰體系結構的改革與完善》(趙秉志主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頁。在一些國家的刑事立法中也被稱為“等價物的沒收(forfeiture of value)”《芬蘭刑法典》,肖怡譯,第10章第8條,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頁。或者“折價款的沒收”,例如,《德國刑法典》第74條c第1款規定:“如正犯或共犯可能知道將要沒收行為時屬于其所有或其享有處分權的物品,而于判決前用盡該物品,尤其是出售或耗損、或以其他方式致使無法沒收該物的,法院可命令沒收正犯或共犯應交付與該物價值相當的折價款。”《德國刑法典》,徐久生、莊敬華譯,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41頁。這里所說的“折價款”指的正是不能直接予以沒收的犯罪所得的變價款,此種折價往往適用于下列“直接沒收不能”的情形:

1.犯罪所得已滅失

犯罪所得,尤其是表現為特定物的犯罪所得(如:被竊取的汽車、文物等),已被揮霍、轉讓、藏匿或者以其他方式滅失。這是比較常見的情形,對此《俄羅斯聯邦刑法典》第104-2條規定:“如果本法典第104-1條所列財產中的特定物,由于使用、變賣或其他原因在法院作出沒收該物品的判決時已經不可能沒收,則法院應作出判決,沒收與該物品價值相當的金錢。”《俄羅斯聯邦刑法典》,黃道秀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7頁。

2.犯罪所得表現為隱形收益

犯罪所得表現為隱形收益或者說“財產節省”,《荷蘭刑法典》第36e條第4款明確規定:“非法所得包括所節省的費用。”見《荷蘭刑法典》,于志剛、龔馨譯,中國方正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頁。例如,因走私犯罪而偷逃的關稅。正如一位意大利刑法專家所指出的:“在下列情況中確確實實不可能采取直接的沒收措施:犯罪人的收益不是來自于獲取某一財物,而是來自于對此類財物的節省,大部分財稅犯罪就是如此,犯罪人在實施非法行為后獲得的是不支付應繳納的稅款;此種節省由于不表現為直接獲取某一看得見的財物,而表現為拒不承擔在不犯罪情況下本應承擔的費用,因而,無法成為沒收的標的物。”Gian Luca Soana, La Confisca per Equivalente, Giuffre Editore, Milano,2013, p.6.在此情況下,則對上述隱形收益實行等值沒收。在腐敗犯罪中,隱形收益也是比較常見的,例如:北京西直門糧食倉庫基建科科長許某某被控利用職權在與城建公司合作建房時索取利益,以購房的名義,花6.9萬余元買下總價值101萬余元的兩套住房,《官員以權換房獲刑被發回重審官員稱是正常交易》,載2015年2月24日《京華時報》。這里非法“節省”的90余萬元購房款即構成隱形違法所得。

3.有關財物因犯罪而被獲取后發生了貶值情況

從犯罪中獲利的數額通常以有關經濟利益取得時的價值為準,有時候,犯罪所得財物在使用過程中或者隨著市場價格的波動可能發生貶值情況,例如:某人在2010年因受賄獲得的某名牌手機按照當時的市場價格為6000元,而3年后同一品牌和型號市場價格僅為3000元,在沒收犯罪所得時,除沒收該手機外,可以對貶值部分實行等值沒收,即要求受賄人用其合法財產補齊已貶值的部分。對此,《德國刑法典》第73條a規定:“如被追繳的物品的價值低于最初的取得物的價值,法院除命令追繳該物外,還命令追繳差價。”《德國刑法典》,徐久生、莊敬華譯,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39頁。

4.犯罪所得與合法所得融合成難以分割的財產

當違法所得與合法財產發生混合且難以切割時,可以通過等值沒收解決財產分割問題,例如,某人將搶劫獲得的財產變現后,利用變現后的財產與其個人和家人的合法財產一起購置房產。在此種情況下,如果“應沒收財產無法從其他財產中區分出來,或者將其區分出來存在超出合理限度的困難”,《匈牙利刑法典》,陳志軍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7條C第1款b),第29頁。在進行資產追繳和沒收時,應對其搶劫所得財產進行估值,并可以對其個人擁有的存款進行等值沒收,“沒收價值最高可以達到混合于其中的犯罪所得的估計價值”。《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31條第5款。

廣義的等值沒收則是基于對各種不同形式的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精準估值,計算出可追繳資產數額并將此數額確定為資產追繳的上限,采用錢款折算的方式實行的沒收。它一方面汲取了狹義等值沒收的折算規則,另一方面,本著任何人不得從犯罪和違法行為中獲利的原則和公平正義的精神,對所有產生于犯罪的財物、報酬、權益或者其他形式的經濟利益,無論是否可以對其直接實行實物沒收,均加以合理計算,以科學的量化標準規范追繳與沒收活動。

“可追繳款額(recoverable amount)”是廣義等值沒收制度的一個基本概念,《英國2002年犯罪收益追繳法》,張磊等譯,第7條,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它是指可追繳資產的價款數額,或者說,與從犯罪活動中獲取的或者同犯罪實施有關的財物相對等的錢款數額,《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31條將其表述為“與所得財物相當的價值(property the value of which cor-responds to that of such proceeds)”。隨著這一概念的確立,司法機關在對犯罪所得及其收益進行追繳時,不僅對于已揮霍、損壞、滅失或轉讓的特定物,而且對于一切尚存的財物,包括可替代物,除作為證據使用外,均不必逐一地辨別和追蹤犯罪所得的原物,只要根據有關物的價值確定可追繳款額即可,“在法庭簽發任何沒收令時,應當確定沒收令簽發時其所認為的沒收令指定財產(金錢除外)的價值”《澳大利亞2002年犯罪收益追繳法》,張磊等譯,第56條,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頁。

廣義的等值沒收,在吸收和借鑒狹義等值沒收的規則基礎上,創立了一整套縝密的規范體系,使得對犯罪資產的追繳與沒收成為一項相對獨立的制度,并表現出以下主要特點:

第一,使沒收與犯罪所得的數額緊密掛鉤,并受制于可追繳款額的上限,超出該上限的追繳與沒收將被視為不公正的財產剝奪。由此凸顯刑事沒收的“適當性原則”,即:沒收的強度應當與非法獲利的程度相對稱。因而,在刑事訴訟中適用沒收手段首先應當查清兩個問題:一是被告人是否從有關犯罪中獲利;二是被告人從有關犯罪中獲利的程度及其數額。如果被告人沒有從犯罪中獲利或者獲利數額微不足道,從訴訟成本的角度考慮,則不應作出沒收裁決;刑事沒收的范圍也不應當超出被告人非法獲利的范圍。關于刑事沒收的“適當性原則”可參閱《德國刑法典》第74條b;《奧地利聯邦共和國刑法典》(徐久生譯),第20條a第2款,中國方正出版社2004年版,第9頁。

第二,等值沒收緊緊圍繞的是有關財物的來源和性質問題,不再具有刑事處罰的性質,可以在被告人逃匿或死亡情況下適用,有著附帶民事訴訟的色彩。司法機關通常采用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或者“優勢證據”標準就有關財物是否與犯罪有關或來源非法問題作出認定,允許被告人及利害關系人參與相關的訴訟活動,以確保對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認定和估算符合公平原則,并平等保障被害人與善意第三人的權利。這樣的權利保障機制自對財物執行凍結或扣押措施時起即可啟動,一切與被凍結或扣押財產有利害關系的人均有權針對財產保全措施的適用依據以及扣押、凍結的數額提出異議,或者依照民事訴訟的程序申請司法審查。

第三,將對犯罪所得的實物沒收轉化為支付義務,此種支付義務的履行接受“司法之債”規則的調整,更加注重實際經濟效果的實現。采用貨幣尺度衡量和折算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數量,將使資產扣押、凍結、追繳與沒收更為精準和易于操作,使此種“司法之債”的執行更符合公平、公正原則。比如,如果某人根據沒收令應當支付的錢款未予支付,則可以要求該人按照民事裁決債務的利率的標準,就遲延期間尚未支付的款額支付利息。《開曼群島2008年犯罪收益追繳法》(The Proceeds of Crime Law,2008)第21條。一些國家的犯罪收益追繳法甚至允許當事人在一定條件下采用支付折價款的方式贖回被沒收的財物。《澳大利亞2002年犯罪收益追繳法》,張磊等譯,第56條,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頁。

從一定意義上講,等值沒收和罰金都屬于“司法之債”,都要求犯罪人向司法機關支付特定數額的錢款,不同的是,等值沒收要求支付的是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折價款,而罰金則要求在犯罪獲利范圍之外支付一筆作為懲罰性的錢款。在等值沒收的情況下,如果直接來源于犯罪行為的財物已被揮霍、損耗或轉讓,犯罪人有義務以自己的合法財產支付相對應的折價款,但是,隨著對沒收標的物及其數額的精準界定,“沒收就失去了其懲罰性功能,而變成了一項修復性法律制裁”。珀爾特·彼得博士主編:《匈牙利新〈刑法典〉述評》(第1—2卷),郭曉晶、宋晨晨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232頁。因此,就法律性質而言,等值沒收已完全不同于傳統的沒收財產刑,它對犯罪人合法財產的剝奪不得超越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范圍,是對受到犯罪侵害的原有合法經濟與財產狀態的恢復,因而不再具有刑事處罰的性質。由于針對犯罪資產的等值沒收不具有刑事處罰的性質,一些國家的相關立法明確規定對其不適用刑法的不溯及既往原則,例如,《澳大利亞2002年犯罪收益追繳法》第14條規定:“本法適用于:(1)任何時間實施的犯罪(不論是否有人被定罪);和(2)任何時間被判決的犯罪;不論該犯罪或定罪發生在本法生效之前還是之后。”

同時需要注意的是,等值沒收也存在著比較嚴厲的一面,在一些情況下,嚴格執行等值沒收也可能造成以犯罪人的全部合法財產折抵已被揮霍或損耗的犯罪所得的局面,甚至可能致使犯罪人為履行“司法之債”而傾家蕩產。尤其在那些把沒收犯罪資產作為保安處分加以適用的國家,等值沒收有可能實際超出財產性保安處分的預防性功能而具有懲罰性,在許多大陸法系國家刑法中,沒收屬于“財產性保安處分”,它是針對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危險性”而采取的預防措施,因為,犯罪所得及其收益具有引誘和鼓勵人們犯罪的“危險作用”,沒收是對此種危險性的消除。“正是由于它較強的穿透性并且可能對與實施犯罪無關的財產也造成影響,人們一般認為它具有較為明顯的制裁性質”Emanuele Nicosia, La Confisca, , le Confische—Funzioni Politico-Criminali, Natura Giuridica e Problemi Ricostruttivo-Applicativi, G. Giappichelli Editore-Torino,2012, p.16.。因而,一些國家的刑事立法規定:如果等值沒收超出了財產保安處分的預防功能并可能對有關人員的合法財產造成剝奪,一般只針對刑法典分則特別列舉的某些犯罪(通常為貪利性犯罪和腐敗犯罪)并且在對被告人定罪(包括通過辯訴交易定罪)之后適用;對于上述新引入的、針對特定犯罪適用等值沒收的法律規定,需要考慮遵循不溯及既往的原則。1995年2月9日歐洲人權法院在Welch訴英國一案的判決中認定:英國法院于1988年8月24日對Welch判處的等值沒收,由于可以轉換為監禁刑,具有刑罰的性質,對此種構成刑事處罰的沒收應當遵循《歐洲人權公約》第7條規定的不溯及既往原則。見European Court of Human Rights. 9 February1995, n.307/A. Welch v United Kingdom。

我國《刑法》第64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這里所說的“責令退賠”,不可與第36條提到的“賠償經濟損失”相混淆,應當理解為僅僅針對被揮霍或者已滅失的違法所得,因而構成“狹義等值沒收”的表現形式。隨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引入,“依法應追繳的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開始在我國刑事法律表述中與“沒收”建立起直接的、具有排他性的聯系,從而為“廣義等值沒收”的適用奠定了立法基礎。然而,在關于可追繳資產的構成、確定與計算方面以及相關的權利保障問題上,我國刑事立法與司法實踐仍存在著嚴重的欠缺和一些隨意性較強的認定標準,亟須研究和借鑒國際上先進的法制成果和經驗,創建一套科學的和統一的犯罪資產追繳與沒收制度,并從加強人權司法保障的角度,“規范查封、扣押、凍結、處理涉案財物的司法程序”。2014年10月23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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