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晚上八點半，程杰坐在秀她爸張超的“的士頭”副駕駛座上，氣氛挺尷尬的，程杰緊張的只敢一直盯著前面的燈光，雖然僅僅可以看見一百米的距離，并沒有能看清除了路面的其他東西。

而對于張超來說，此刻他的內心也是很矛盾的，現在的情況讓他不得不多想了一些事情。對于秀，張超是有愧疚的，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20年了，真正陪伴她的時間卻少的可憐。誰都年輕過，張超對于女兒在感情方面的情況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只不過，他萬萬沒有想到第一次見秀的男朋友竟然是因為一個誤會。是的，張超從秀說出旁邊坐的這個人是她同學的那一秒鐘開始，就很自然的認為他是女兒的男朋友了。且不說現在是年初一，就算是普通的一個晚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走在街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但是張超又不能當面說出來，這種事情，還是讓年輕人自己說出來的好！

“我們到梭子圩之后你要幫我指一下路才行，”張超突然想起他并不知道程杰的家到底在哪個村子，還沒等程杰回話，張超接著又說：“我很少回老家，只是十幾年前偶爾來過幾次梭子圩而已，對這邊的路真不太熟啊！”

“好的，你往前一直開，過了梭子圩我叫你轉就轉可以了，”程杰還是有點緊張，右手緊緊的抓著手機，左手卻沒地方放只能尷尬的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哦，我會提前叫你轉的！”不知道程杰為什么要突然補充這樣一句廢話。

“小伙子，你在哪里讀書呀？”秀她爸始終是覺得自己要好好了解一下這個跟在秀后面男孩子。

“我女兒在新華學院你知道吧？”張超看到程杰并沒有回答他上一個問題，接著繼續說：“咳！當時我都以為她要考上大專就很滿足了的，沒想到啊，這孩子心里有股勁，中考的時候是這樣，沒想到高考也這樣。”

程杰心里很糾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秀她爸的這些話，程杰習慣性的用多余的左手推了推鏡框，聲音顫抖著說：“張秀…她…她是個好學生！”

“小伙子，你不用緊張的，”張超實在看不下去程杰一直這樣緊張的樣子了，“我也年輕過，我理解你們的！”

程杰聽到秀她爸竟然說理解他們，就更加緊張了，“叔叔，我……我跟秀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們……”

程杰不知道該如何說了，臉都漲紅了。

“年輕人吶！”張超突然又感慨了一聲，隨后又專注開車沒有再說話了。

其實，張超是想起了秀的親生媽媽。

像絕不部分的農村人一樣，張超十六歲就到深圳打工了。在90年代，可以說農村90%的年輕男女會選擇外出謀生。在廣東，廣州深圳東莞這幾個城市理所應當的就成了他們的目的地。

那個時候，從農村出來能干些什么呢？一沒技術，二沒本錢，自然就是跟著同村的一些人進廠坐流水線了。

年輕的張超其實也沒有什么想法，那時都只是希望找個工資高的廠，為家里減輕負擔。一來二去的，他在深圳東莞兩地來回的找工作，不適合又辭掉繼續找，就這樣在城市里混了2年，最終才在東莞虎門找到一個做衣服的廠子，做著裁剪布料的活。也就是在那個廠里面，張超認識了秀的親媽白玲，那時候秀她媽在廠里面是一名車工。

唉！張超不禁在心里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前面五十米左轉！然后一直開就是了！”程杰突然冒出一句，嚇到張超都抖了一下。

“前面那個路口是吧？”張超慢慢回過了神，“大概走多久會到？”

“5分鐘左右，沒多遠了。”程杰終于扭頭看了看正在開車的張超，之前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都沒敢認真看，現在近距離一看才發現，原來秀的爸爸已經白了半頭的頭發了，在車里孱弱的日光燈映射下，顯得是那么的明顯！這個男人，應該也就四五十歲吧？怎么看起來五六十歲的樣子！程杰此刻卻不愿意多想，不愿意再遐想這個中年男子到底經歷了什么，讓他衰老的如此之快。

“前面過了那個斜坡就停車吧，”程杰的目光已經不在張超臉上，他用手指了指前面說“就那里，到了到了！”

下車前，程杰很有禮貌的道謝了一聲，就直接下車往家的方向去了，甚至都沒有回頭看張超在慢慢的倒車掉頭。

年初一的鄉村也并不是很安靜，張超現在開著車一個人在鄉道上往縣城走，時不時的能聽見附近的村子傳來一陣一陣的煙花綻放聲。

不知不覺的，張超眼睛都有點濕了，他想到自己的女兒今年過完年都20歲了，自己還有一個才6歲的兒子，沒什么比兩個孩子更能讓他感動的了。

對于秀，他從小就沒有怎么陪伴過，現在才發現女兒真的到了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而且今晚的他們還像極了過去的自己，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可他又想起自己過去那么痛苦的失去過一個愛人。

“要不是乳腺癌突然帶走了白玲，也許秀現在會過得更好吧！也不至于跟我有那么深的隔閡了……”張超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第一任妻子的名字。

在制衣廠的時候，他跟白玲從戀愛到結婚，從打工一直相幫相持到開了屬于自己的一個賣服裝的小檔口，六七年的感情不是說忘就能忘了的。當然，這不是說他不愛現在的妻子，只是，對于過去，他始終有種負罪感而已。

張超沒曾想過自己還要再結婚什么的，但畢竟一個人的生活太孤苦伶仃了，雖然自己不想去參加什么相親活動，但內心還是懷有一顆熱烈的心的。所以，當他在跟李芳一相處了快半年的時候，就深深的被這個女孩迷住了。當然，由于年紀的原因，他始終沒有主動說出來，直到有一天李芳一表現出想要離職的意思之后，張超終于是把話跟李芳一說了出來。

張超想到這些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到了梭子圩上，但他并沒有停止自己繼續回想著，過去的一些畫面不停地出現在他眼前，甚至都有點影響到他開車的反應速度了，但他也知道什么都阻止不了自己的回憶了。

張超記得很清楚，那是08年夏天的一個晚上，那時候由于奧運會的原因，運動服裝賣得特別火爆。那天下午他出去又進了一批貨，打算連夜上架擺好第二天就開始賣，平時晚上8點服裝城的大門就要關閉了的，所有人員都要清場不許留在里面的。然而，為了趕緊明天早上10點開門之前能把一切都準備好，張超他還是鐵了心等服裝城的大門關了之后繼續留在鋪面把事情弄好再走。當然了，為了不讓保安發現，他已經準備了一盞功率較大的臺燈，還有兩個小手電，這樣就不必擔心因為開了鋪面的燈而容易被巡查的保安發現了，被發現的話就會被馬上帶出服裝城的。

“阿芳呀，最近辛苦你了，”張超趕在6點之前服裝城集體飯堂開飯之前回到了鋪面，把一架子車4大麻袋的衣服推到了鋪面角落，然后轉頭繼續對著正在算賬李芳一說：“我們現在去吃飯吧，吃完飯我們回來把這些衣服分類擺好了，8點之前估計是弄不好的了，晚上我留在這里繼續干！”

李芳一扭頭看了看堆在角落的一車子衣服，并沒有說什么，整個鋪面靜的只聽得見李芳一按的計算器按鍵的聲音在“滴滴滴”的響。

“我馬上就好了，”李芳一按了十幾下計算器之后說。

張超自然是很早就感覺到李芳一的心不想留在這里了，雖然他這兩年隔一段時間就給這個剛成年的女孩提工資底，但是跟外面打商場的銷售來比，李芳一拿的這些工資加上自己的提成都不夠人家的七成。何況李芳一簡直就是一人多職，張超自己都覺得有點虧待她了，無奈，畢竟張超這個小小的鋪面說到底也只是自己小打小鬧，跟人家正規的還是差得遠。況且，他一個月能賺多少錢李芳一從上班的第三個月就一清二楚了，因為不管每天賣了多少衣服幾乎都是從李芳一手上賣出去的，每天也有記賬，以便給她算提成的，現在能給她這個工資已經是自己的極限了。

“我知道你想到外面的其他地方去闖一下，”張超邊說邊走到卷閘下面，準備著關門去吃飯。

張超看到李芳一已經起身了又接著說：“如果你確定要走的話，我也不能勉強你留下，但是我希望你能幫我干完這個夏天，到9月份的時候再走。”

李芳一并沒有回答張超的這兩句話，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小靈通翻看著當天收到的短信。

其實，李芳一心里也很矛盾，她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張超這樣的問題。首先，張超這里是她初中畢業出來打工的第一個地方，在這里張超教會了很多東西給她，即使，她之所以來到這里上班是因為父親托人介紹過來的，張超對她的好也是超乎了普通員工雇主的。作為一個女孩子，李芳一對別人如何對自己好還是有一定認識的，只是她也沒有往深里想。

但是，這并不是說明正處于青春期的李芳一就沒有愛情方面的幻想，自從她上班半年買了個小靈通之后，經常都能收到好幾個同是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的同學的短信或者電話。不用多想，李芳一也知道那些男孩子這么勤快的聯系她是為了什么。雖然她跟一個男生挺聊得來的，但是，這種隔空的聯系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說的難聽點，所有聯系她的男生都沒有張超對她的好更看得見摸得著。何況那些個聯系她的男生都是家里跟自己家一樣很窮的，沒考上重點高中，又沒錢讀技校的。這不是說李芳一看不起他們，只是，貧窮的確限制了他們的交流，使得他們見上一面都很奢侈。

直到在集體飯堂吃飯的時候，李芳一才開了口說：“八點沒弄好的話我也留下來幫你吧，反正我下班了也沒什么事做。”

張超筷子里夾著一塊紅燒肉，剛想往嘴里送，聽到李芳一這么一說都驚呆了，楞了兩秒才把肉放回碗里，說：“你不是在外面跟你小姨一起租房住？”

“是呀！我發個短信告訴我小姨晚點下班就可以了”李芳一并沒有聽懂張超說那句話背后的意思。

“我是想說你一個人晚了回去不安全！”張超還是沒忍住直接說出了自己對員工的關心。

“沒事的，你也知道我住的不遠，一個公交站的距離而已。”

然而，到了晚上八點，服裝城關了門張超才發現，冷氣系統也關閉了！也是啊！晚上沒人在里面還開冷氣系統干嘛？還好通道的排風扇是24小時開著的，在里面也不至于很悶，只是實在太熱了！廣東的夏天能有多熱只有廣東人才有體會，就算是到了晚上，最低氣溫也是有二十六七攝氏度的！

就這樣，他們兩個人還沒忙九點就已經大汗淋漓，都熱得汗濕了衣服。直到晚上過了十一點才把一架子車的衣服整理好。不過，直到他們樓層公共從衛生間洗了把臉打著手電再下到一樓的時候，發現沒有保安開門的話根本出不去了！然而張超拍了幾分鐘卷閘門都沒有人來開門，其實保安只是去到后門巡查去了，因為快到十二點換班時間了，按規定保安要圍繞服裝城外面走一圈。

張超看到目前這個情況，也只好跟李芳一又回到了檔口里。為了不那么熱，張超沒有把檔口的卷閘門完全拉下來，留了半米左右的高度。

現在看來，他們估計自己今晚得在檔口這里過一晚上了，張超便找了兩個麻袋鋪在地板上，當是給李芳一的床鋪了。而他自己則把手電和臺燈都關了，然后坐在門口卷閘門旁邊靠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是個人也會覺得緊張吧？雖然二人一起共事了快兩年，但是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

“阿芳，你有男朋友了嗎？”漆黑中張超突然問起這樣一個問題。

一分鐘過去，四周靜得出奇，只聽得見不遠處排風風扇不停旋轉的聲音，但李芳一并沒有回答。

“我喜歡你，”張超看到李芳一不回答，便接著說：“我……我……其實我喜歡你，不希望你離開這里！”張超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小聲。

“我知道你對我不像一般老板對員工那樣。”李芳一躺在地板上情緒并沒有什么波動。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想要走的？唉！”張超突然嘆了口氣，接著說：“你也許知道，我現在年紀三十多了，以前結過婚，我還有個12歲的女兒，你要是不嫌棄我的話，跟我在一起吧，我會對你好的！”張超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把自己想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我們年紀差太多，我父母不會同意的！”李芳一的語氣變得有點緊張，不再躺著，在漆黑中已經坐了起來。

“是啊！我們年紀差太多了，不然我早就向你表白了。”張超苦笑了一下，“呵！我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其實我一直都在告訴自己不要毀了你!”

李芳一不知道何時已經哭了起來，只是哭的聲音很小。張超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打亮了身邊的手電筒，慢慢向李芳一那邊爬了過去，然后坐在李芳一旁邊一把緊緊地抱住她。而李芳一夜并沒有過多的反抗，就在那一束孤單的手電筒燈光映射下，兩個年齡差了十八歲的男女在賣衣服的檔口地板上糾纏在了一起。

想到這里時，張超已經駕車回到了步行街口，遠遠的看見秀在臨時檔口那里逗著弟弟玩，妻子李芳一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坐在步行街旁邊的石階上看著兩個孩子在鬧，一直在保持著微笑的表情。

張超從從車前面的紙盒里抽出兩張紙巾擦了擦糊滿眼淚的雙眼，把紙巾往車窗外面一丟的同時也按響了幾下喇叭。

刺耳的滴滴聲馬上就引起了秀他們的注意，他們已經往這邊街口走了過來。

“爸，你怎么敢在這里按喇叭啊？”秀還沒靠近張超的車子就大聲說，“市區不能按喇叭的！何況這里是步行街！”

“啊？是嗎？我都忘了這回事了，一年也沒回幾次呀！”張超很尷尬的趕緊下了車，迎接上去把張良抱了起來說：“走咯，我們回去咯！”

五六分鐘的時間張超就把一家人拉回到住處了，在經歷了之前幾個小時的事情之后，張超和張秀父女兩個都各有各的一些思緒了，即使他們都沒有表露出來。的確，這樣的一個年初一夜晚，誰又沒有各自的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