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七年那個雨夜成了邵清池永遠的夢魘。她和兄長不愧為一母同胞,她用刺金印為阿娘抵罪,兄長則直接一步到位,用觸為柱阿娘險些害死的曹莘抵命。
不得不說他們的行為達到了目的,或許還要更加上她那處于奪嫡關鍵期的父王景王不想把事情鬧大和曹莘“大度”地表示既然他們以此等烈度的行為為母抵罪,她作為原告愿意表示諒解這兩個原因。邵清池的阿娘裴裊裊最后免于死罪被貶為庶人,禁錮終身。
裴裊裊能輕判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自述自己對曹莘下手的動機是后者那幾天總是反胃干嘔,她誤以為對方又懷孕了。考慮到兒子的世子之位乃至太子之位,裴裊裊才鋌而走險。沒承想曹莘其實沒懷孕,她只是腸胃不適才會干嘔。既然沒有真的傷害到皇室血脈,那輕判也就不奇怪了。
可他們為達到目的付出的代價又何其慘痛!邵瀚觸柱之后陷入昏迷、血流如注,不到半個時辰就一命嗚呼。即使邵清池淚灑病榻,用盡全身力氣呼喚,邵瀚也再沒睜開過眼睛。而邵清池則在那之后不久也被禁足妍香榭,她用上撒潑打滾、下跪求饒的手段也沒能從送飯人口中撬出任何信息。
邵清池直到兄長葬禮時才獲準走出妍香榭,還全程被人監視。那葬禮規模很是恢宏,完全不像一個觸怒父王、母親犯錯的早夭公子葬禮該有的規格。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搞清楚圍繞這場超格的葬禮,發生了怎樣的博弈。
當時景王的奪嫡對手,邵清池的伯父趙王邵廒聽聞景王府雨夜下毒疑案后上表參了景王一本,說是景王治家不嚴,縱容姬妾爭風吃醋,釀出天大禍事,禍及皇家血脈。這一本參到了大動脈上,邵清池的皇祖父,單諱一個典字的和安朝皇帝向來非常在意家庭和睦。他看見趙王的上書,二話不說把景王召來罵了個狗血淋頭。
正當趙王揚揚得意,以為會在儲位之爭中占得先機時,景王卻反將一軍。他將長子代母受過的“事跡”上報,以家有孝子賢孫來證明自己并非治家不嚴,反而教子有方,為皇家乃至全天下培養出了純孝之子的榜樣,成功扳回一局。
但同樣代母受過的邵清池卻被遺忘了,自和安七年至承章十六年,從九歲到二十七歲,邵清池的人生被限制在妍香榭這方寸之地。她不被允許和母親相聚,被裁減掉所有的親信侍女,只能接觸到送飯和打掃衛生的婆子,她們也鮮少與她交流。
漫長的圈禁生涯并沒有消磨掉邵清池的意志,反而將她的心與靈魂淬煉得極為強大。沒人和她交流,她就自己和自己說話,非但沒有發展成精神分裂,還領悟了一些話術技巧。不斷地自我拷問與反思,訓練了她的邏輯思維和攻心能力,也讓她構筑了一道堅固的精神壁壘。
沒人給實質上被禁足的白川縣主請老師,但送生活必需品的婆子被允許給她帶書,她就憑六歲開蒙到九歲被圈禁期間打下的底子,硬生生啃下了晦澀難懂的經史子集。雖然沒到下筆如有神的程度,考個秀才乃至舉人卻不成問題。她還為了陶冶情操、鍛煉心性開發了練字的愛好,總歸沒人短了她的筆墨紙硯,不練白不練。這成了她的終身愛好,最后還小有所成。
可是能自得其樂是一回事,每天抬頭看去都是一樣四角見方的天空,唯有浮云的變化能提醒邵清池生命在流逝是另一回事。每天吃著種類單調的飯菜,穿著只有變化而款式如一的衣裙,這一切無不提醒著她可能要困死在這里。
剛被關進來時,邵清池還期待過父王良心發現想起她這個曾經的愛女,將她放出去。然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皇帝都從她的皇祖父換成了她的姑母(是的,趙王和景王誰都沒能成為和安帝的太子,最后的贏家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帝,邵清池的姑母邵庠),年號從和安換成了承章,邵清池還被關在這里。
邵清池現在已經完全明白自己被圈禁的罪魁禍首就是那個曾經把她當成掌上明珠寵愛的父王,大齊的景王邵廩。原因也很簡單,她的代母受過觸怒了那個男人。然而比起痛恨,邵清池更多感受到的是血脈的神奇。如果把她放在那個男人的地位上,她想必會做得更絕,這大概是她從那個男人身上遺傳到的最顯著的東西?難怪她不討人喜歡,父王……景王的狠毒加上阿娘的固執,梗著脖子不服輸的打不死的小強,誰會喜歡她這樣的存在?
堅毅的女子已經學會了不將放自己出去的希望寄托在那個絕情的男人身上。她撫上額角那個狀如鬼魅的“罪”字,這個各種意義上都很地獄笑話的存在已經成為她的精神支柱。每當她堅持不住時,撫上這個曾經抗爭的證明,她都能重新鼓起活下去的勇氣。她黥面時年紀太小又情況緊急,繞是嚴青蘿是紋繡大師,經過這十八年的野蠻生長,那金印痕跡已然像個青面獠牙的怪物,控訴著她所經歷的一切不公。
促使邵清池絕不自我放棄的還有一個存在,她那同樣被關押十八年的阿娘。如果她自我放棄,那阿娘豈不是要在失去兒子后再失去女兒?只要兩個人都好好活著,總會有再見的機會。
想要再見阿娘她就必須出去,究竟怎么才能出去?
“喂!”
邵清池腦海中驟然響起這樣一個聲音,將她驚得跳將起來。
“何方妖怪!”邵清池第一反應是自己幻聽,但那聲音那般真實,實在讓她無從懷疑。
“啊,宿主你好,我不是妖怪,是屬于你的專屬系統!”那作怪的聲音說道。
“什么是系統?”邵清池不解。
“就是說我會給你金手指,手到擒來,啊這個你聽不懂,天降機緣,這個你也聽不懂,就是幫助你,給指導,幫你實現愿望。”
“這么說你不是妖物,而是仙人?”邵清池道。
“啊——你可以這么理解。”
“我并不修仙,也不問道,如何會有這般機緣?”邵清池仍不為所動。
“一方面是你有資質,另一方面在有資質的人中你比較幸運,被抽中成為我的宿主。”系統有些汗流浹背了,邵清池簡直滴水不漏。
“什么資質?幫我對你們有什么好處?”邵清池沒有用“你”,因為這個系統背后顯然有一個組織。
“每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有其運行規律,但是按部就班只會造成停滯,而停滯的世界會自我崩潰。一個世界想要向前發展,變化是不可或缺的,我們就是世界自我催生出的‘不穩定因素’和自我進化系統。我們被世界派到有激發不確定性資質的人類身邊,激發他們的潛力,促使他們作出不同尋常的選擇,這些選擇就能孕育出變化,進而促進整個世界的前進。”系統道,“大多數人處在你的境況時會自我放棄,而你選擇自強不息,這種與眾不同證明你有我們需要的資質,為你保駕護航就是保護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
“我能成為促進世界發展的一環?”邵清池迅速從系統繁雜的發言中理出思緒,找到重點。
“是啊,這種機會可不是誰都有的!”系統有些小得意。
“可惜了,如果你遇到的是我兄長,他倒是會為這些宏大的命題激動不已,但我對這些沒興趣。”邵清池道。
“原來如此,那你對什么感興趣?”系統討了個沒趣,悻悻然道。
“我關心我自己,還有我阿娘,以及你能幫我什么?”似乎是覺得自言自語不妥,邵清池在院里找了個常坐的臺階坐下,開始在心中與系統對話。
“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些建議,還能預見不同程度的未來,給你一些丹藥道具,都具有特殊效果,用以實現你的目標。”系統見邵清池終于放下些許戒備,很是開心,立刻將準備好的說辭和盤托出。
“我的目標?”邵清池咀嚼著這個詞。
“對啊,你想達成什么目標?”系統的聲音中透露出它的歡樂。“你選個大目標,然后我們把它拆解開,一步步實現。你不是被你父王關在這里的嗎?不想報仇嗎?你母親的對手是你父親現在的夫人吧?你的敵人是曹莘的女兒邵泱吧?向她們復仇怎么樣?”
“你很在意曹莘母女?”邵清池不搭系統的茬,“為什么?”
“啊,果然瞞不過你。我們系統內部也是有考核比拼的,我的分類是庶女逆襲系統,雖然接別的任務也可以增加績效,但肯定是本職工作收益高啦。”系統不禁腹誹邵清池的難糊弄程度,“庶女逆襲一般不都有斗嫡母和嫡姐妹的情節么?不過也不一定非要跟她們斗,任何你走上人生巔峰的成果,都符合‘庶女逆襲’的定義。”
“這和世界發展有什么關系?”
“你這人怎么什么都要刨根問底啊!”系統大概沒遇到過邵清池這么不好相處的宿主,“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我的等級比較低,所以所屬的‘庶女逆襲’也不是不確定性的高發分類。同樣的你雖然有孕育不確定性的資質,但擁有跟你同等程度資質的人一抓一大把,真想和‘世界發展’扯上關系我們都有很長的路要走啦!”
“如果你真能幫我達到我的目標,我倒不介意你達成‘庶女逆襲’的指標。”邵清池道,“但你要向我證明你有這個能力,而不是欺騙手段。”
“你要我怎么證明?”
“我先定一個短期目標,你把這個短期目標實現了,我們再說你所謂的庶女逆襲。”邵清池道,“我的確恨曹莘母女,但我不做好高騖遠之輩,不愿空想遙不可及之事。”
“好吧,那你的短期目標是什么?”系統無可奈何。
“從這個院子里出去。”
“就這么簡單?”系統幾乎啞口無言。
“是,我被困在這里那么久,最迫切的需求就是出去,獲得自由。相較此事,曹莘母女的事可以暫緩,而且我最恨的人也不是她們,而是……”邵清池撫上自己的左額角,那里早已疤痕化的金印正在隱隱作痛,昭示著邵清池真正的仇人是誰。
“那么短期目標就是讓你走出這個院子。”系統道,“拿著這個。”
隨著系統聲音落下,邵清池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枚丹藥狀的小藥丸。
“這是……?”
“這是模擬重病的藥物,吃下去你就會生一場假的重病。”系統的聲音無比歡快,顯然因為邵清池不再是話題的主導者。
“重病又有什么用,以前又不是沒病過,景王的心是鐵做的,我病一場可不能打動他放我出去。”邵清池也不以為意。
“所以說這不是為了引景王來,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有能力救你出去的人。”系統故作神秘。
“難道說……”邵清池心中也浮現出了那個名字。
“你的曾外祖母,大齊真玉興國大長公主——邵巽!”
“怎么能為我的事打擾曾外祖母曾外祖母年事已高,且她未必愿意救我。”邵清池垂首,第一次露出不自信的神情。
真玉興國長公主邵巽,如今大齊皇室輩分最高之人。她下嫁并陽王氏,與駙馬育有一女——新城縣主王營姬,縣主又下嫁黔州牂柯裴氏裴立身,二人有一女,正是邵清池那因暗害曹莘被廢棄的生母裴裊裊。皇室公主與并陽王氏的高貴血統是裴裊裊驕傲的來源,也是她不幸的開始。這樣算來邵清池的母親還要叫她父親一聲表舅,不過這并不違背同姓不婚的貴族聯姻規則。
“你的顧慮是因為,當初你母親獲罪時大長公主沒有出手相救?”系統試探性地問道。
邵清池不答,算是默認。她不能理解當時德高望重的曾外祖母為什么不肯對母親出手相救,她明明有這個能力!
“那我們就來看看為什么吧!”系統道,“要啟用特定能力-獲取情報嗎?每個月一次,我可以無條件獲取你想要的情報!”
“用!”邵清池給予肯定的回答。
“叮,情報顯示邵巽,也就是你的曾外祖母,真玉興國大長公主放棄出面營救你母親是因為那時正處于奪嫡的關鍵期。她因為人際關系復雜,與多個皇位有力競爭者都有錯綜復雜的關系,不能輕舉妄動,否則牽一發而動全身。”
邵清池陷入了沉默,系統所言不無道理至少已經說服了她。曾外祖母有很多后代,與母親絕不是其中最重要最受器重的,反而是因為女紈绔作風差點嫁不出去。雖然最后阿娘嫁給了皇位有力競爭者之一的景王,但她只是個側妃,是已經失寵,為了她得罪景王其實并不劃算。并陽王氏也不只與景王有聯系,跟另兩位當年的皇位有力競爭者陳王趙王的支持者也有姻親,確實不可輕舉妄動,站隊表態。
“對于她來說,最核心的利益是并陽王氏,是她的兒子王淄,你母親作為外孫女,你作為曾外孫女,絕不是第一順位要考慮的。”
“那你如何確定她現在愿意出面救我出去?”是什么改變了她的判斷?
“因為我預見了她幫助你的未來,雖然只是片段,但你病倒的消息確實能讓她出面為你運作,讓你走出這個院子。”系統斬釘截鐵道。
“你可真是自信啊。”邵清池苦笑道,“罷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左右我也沒有其他出去的辦法,我們就試試你這個預見準不準。”
邵清池昂首吞下那藥丸,不多時眼前便開始發黑,頭暈目眩,她暗叫不好,至少應該倒在床邊才對。不過轉念一想,這般倒在院子里的病狀更逼真,更好鬧大傳到曾外祖母的耳中,更能打動她老人家,爭取來一些微不足道的同情。在下一個念頭到來前,邵清池就失去了對世界的認知,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