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息怒，不關許沉淵的事。我想，他與清樂公主自幼便相識，況且兩廂情愿，沒什么可責備的。我不過是半路出現，因為救了他，他想報恩罷了。既然我對他來說救命之恩比真情實感多一些，我想也沒有必要為難他。”

言語間，也就是婚宴不必進行的意思。但我又沒說明白，相當于給了許沉淵一個騎虎難下的境地。

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說出這樣的話。老夫人一聽我想放棄，一下就急切了起來：

“你放心，你既然進了我家的門我們定不會虧待你，我這就罰沉淵面壁思過去，看他跟不跟公主斷聯系！”

“現在全城都知道明日就是婚宴，說不娶就不娶？哪有那么簡單的事！”

我搖了搖頭，輕輕笑，沒有說話：坊間不過幾個時辰就能將公主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皇帝一定很快就會知道，圣旨今晚必會降臨將軍府。到時候我難道不會被因為對公主無禮而被責罰嗎？這個婚，一定是成不了的。

“我自會決斷。”

許沉淵平靜的聲音宛如一道閃電，轟然入耳。我猛地看向他，心怦怦直跳。

難道他真的要在面上和我攤牌了嗎？

“你決斷什么！”

“我會和公主劃清界限，從此不再有來往。”

老夫人的怒火消了些：

“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會的。我會娶薩納爾，一生只要她一個人。”

他看向我，眼里不盡溫柔，沒有一絲虛偽，一如在山谷、在草原、在驛站。

我摸不著頭腦，也想不明白他心里究竟在盤算什么。可是阿媽自我小就告訴我，一個人的眼神是做不了假的，即便是自我催眠也不可能，若我認為一個人眼神純粹，那么這眼神之后的心也是純粹的。

那一刻我忽然就后悔了：后悔聽了青嵐的話，與公主上演了今日這一出戲。

他是喜歡我的啊，為什么我要把自己唾手可得的婚姻隨手丟棄呢？

我想起在天山族的那一個個月夜，想起草原上那個禿石頭，想起我站在上面時他小心翼翼地吻我。

老夫人自然看到許沉淵那濃稠的眼神，嘖了一聲：

“早這樣多好，非要送那破繡球，添一樁麻煩事。”

“那不是破繡球——那是我做的！”季夏十分不滿，當然，抱怨的聲音都還帶著一絲絲受了委屈的沙啞。老將軍仍然板著臉，多年為臣，自然能想到圣旨之事。但他不說，依舊維持著飯桌上虛假的融洽。

院子里的紅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老將軍夾起一塊肉，放到了我的碗里。

我一驚。

“薩納爾，多吃點，明天可是大喜日子。”

“是。”

“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總把是掛嘴邊。”

“就是就是，你呀都該改口了！”

“改口？”

老夫人笑瞇瞇地看著我：

“不得叫我一聲娘？”

我想我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是膽怯而抵觸的。對我而言，阿媽只能有一個，盡管老夫人對我很好，我依然叫不出口。當然，最后我還是硬著頭皮叫了——伴隨而來的沒有任何一點幸福感，有的只是勉為其難。

飯后，我和許沉淵在府里散步。他牽著我的手，帶我踏過水上橋、林中道，但他一直沒有說話。

我是想好好成婚的，平安無事地嫁給他——這樣最好。但我清楚，若是今天的事情不與他說清楚，這個心結會永遠梗在我們之間。

“許沉淵。”

“嗯。”

“你為什么要把繡球送給公主呢？”

“愧疚。”

“可是你這么做只會讓公主斷不了念想。”

“我清楚，當斷則斷。”

“那你……還喜歡公主嗎？”

“我想我不應該瞞你，無論如何，十幾年的感情不是說放就放的。”

“那你為什么還要娶我呢？”

“因為喜歡，而且你救了我。”

“所以真的就像我說的那樣，你是為了報恩嗎？”

“開始時的確是這樣的，但……我經常會夢到你，到后來，就只是因為喜歡你了。”

“夢到我，所以是喜歡我？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呢，”我笑：“你個幼稚鬼。”

“我對公主，更多的是……另一種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就是……”

“哥哥對妹妹那種感情？”

他皺起眉，點了點頭。

“算是吧。”

“哥哥是不是都會無條件寵著妹妹？我哥哥對我就是這樣。”

“嗯，我是這樣的。”

“所以你每日下了早朝都要去陪公主，也是公主的要求嗎？”

他停下了腳步，指尖驟冷。

“你知道了？”

“嗯。”

“也是青嵐告訴你的嗎？”

“不算告訴，但是他幫我認識到了真相。”

“什么意思？”

“那天和你一起騎小白馬的，是我。”

他愣了一下，隨即扯出一抹艱難的笑。

“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我可是一天都沒說話呢。”

“公主吃雪梨不會有事，而你那天起了疹子。”

“那你為什么不揭穿我？”

他搖了搖頭。

“我不想讓你難堪。”

“可是你已經讓我很難堪了。你讓我自己笑話自己，讓我知道我一直以來全心全意喜歡的人其實每天都會去和另一個姑娘甜言蜜語。哥哥會對妹妹說，有一天一定會娶妹妹嗎？”

“那是……對你說的。”

“你真的很好笑。這些事情你完全可以等回家了對我說，為什么一定要對委身于公主皮囊下的我說呢？”

“……對不起。”

“所以你真的不會喜歡公主了嗎？”

他想了想，然后點了點頭。

“真的。”

“那你以后下了早朝就要回家……算了，這樣管你你太沒有自由了，你只要不去見公主，什么都好說。”

“那你能不能也不要見青嵐？”

“青嵐？我從來沒有主動找過他。”

“不論是不是你找他，以后，都不要見他了好不好？”

盡管很對不起青嵐，但是許沉淵一用這種帶有討好和撒嬌意味的語氣對我說話，我就無法拒絕。

“許沉淵。”

“嗯，我在。”

“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海？”

“你想什么時候去？”

“明天。”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這應該是他只會對我做的動作，因為他從來沒有對公主做過。

應該。

“可是明天是我們的喜宴，小傻子。”

“那就喜宴結束了去，晚上我們就去你說的那個能看到海的地方好不好？”

“大喜之日的夜晚還要長途跋涉，真是讓我有點頭疼呢。”

“那我們應該做什么？”

“你說呢？”

又和那做風箏的晚上一樣，他用一種調笑的反問來逗我。當然我不會再被他說得滿臉通紅，只在心里有一點羞澀罷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我的感情沒那么容易就表露在臉上了。

“那好吧，我答應你，那我們后天去。”

“好，只要你身體可以的話。”

“臭流氓。”

我甩開他的手，佯裝生氣向前走去。他沒有再像以前一樣站在原地，兩步就追上我，把我拉到了他的懷里。

“和誰學的詞？”

“季夏。”

“果然這小妮子不教你好。”

“她說這個詞用來罵你最好不過了。”

“那我明天就教訓教訓她。不過……明天似乎忙不過來呢。”

“為什么？”

“明天我哪里還顧得上她呢，只要把你照顧好就好了。”

“我要什么照顧……真是。”

他雙手環上我的腰，把我摟得緊緊的。

“對不起，讓你傷心了。”

“……嗯。”

“以后不會這樣了，我一定對你好，可以相信我嗎？”

“那……最后一次咯，你要是再毀約，天神可是會找你算賬的。”

“一定。”

雖然這話說的我很安心，但我還是有些懷疑。

一個人，要如何才能如此多變？我不相信這是他的本性，我更寧愿相信他對我和對公主，總有一個是假的。

而要如何，才可能是他這樣古怪的原因呢？

“許沉淵，有個問題問你。”

“嗯。”

“你……知道公主會神術嗎？”

他有些迷惘。

“印象里，是知道的。”

“那你有沒有提防過她？”

“我如何提防？”

“也是，你這個傻子也看不出來。哎？既然你看不出來，你就不懷疑我對你用過法術？”

“不懷疑。”

“為什么？”

“因為你很干凈。”

“你才不干凈，我可是天天都有沐浴。”

他笑：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見過的復雜多了，便一眼就能看出難得的純粹。你便是其中一個很純粹的人。”

“那……除了我還有誰？”

“曾經的很多人。”

“比如？”

“比如公主，比如青嵐，比如季夏和我。”

“季夏？”

“季夏曾經什么都不懂，但她太聰明了。從你去蘇子堂那次，你們明明見到了青嵐，她卻幫著你撒謊。”

“嗯……”

“而且今天的事，季夏也很聰明。娘向來不是個逾距的人，若不是季夏添油加醋，她怎會見了公主都不行禮？”

“那你會不喜歡這樣嗎？”

“會。但是在這里，她能這樣也是好事。她不壞，也絕不會變壞。”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變成這樣……”

“希望你是變得聰明，而不是變得詭計多端。”

我剛想回答他，卻被一聲高亢的聲音打斷了。我只看到周圍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盡管他們跪的人，我連影子都沒看到。

“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