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夕陽漸漸沉了下去,黑色如潑墨一般席卷空中,除了茯苓客棧,其他商鋪早已關(guān)門大吉,雙木坐在長凳上擺弄著賬本說了一句:“蝶衣,點上紅燈籠接客人”。
不一會兒,一只透翅蝶就飛向了店門,掛上了兩個紅燈籠,點著后沒一會兒,如墨的夜色中突然有一個紅點由遠及近,仿佛是誰執(zhí)了一支朱筆為這黑暗而又寂靜的小鎮(zhèn)添上了一點朱砂。
雙木目光中不掩興奮之色道了一句:“來了。”
杏娘等依次坐在雙木的左右邊,長桌的那一頭仿佛就是刻意留給誰的,那紅點到了客棧前,原是穿著嫁衣的女子,面容雖不能說貌美,可卻也看著清新,舒服。
她目光流轉(zhuǎn),最后落在雙木身上,微微屈膝行了個禮:“掌柜的”。
雙木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道:“新娘子不好好成親,來我這客棧是作甚?”
那女子苦笑一聲:“只怕并非喜事兒。”
“不管如何來到客棧就是緣分,就是客人,談姐姐,安排一間天字號的房間。”?
“這門籠罩著一層水波,我如何穿過?”那女子心急道。
雙木復(fù)而坐下:“這門里的水波可洗滌你身上的世俗之氣,凈化為純凈的靈,可直接穿過,冬叔,上菜。”
那女子在雙木的對面坐下,緩緩道來:“我喚聆語。”
雙木不似平常客棧,問打尖還是住店,而是問等人還是投胎。
聆語想都沒想,說了一句:“等人,我等了他一生,等他這幾天又何妨。”
雙木會意:“談姐姐,安排一間天字號一號房,天字號一號房紋銀一兩,再加上你住的這幾天吃食共計一兩四七銅錢。”
聆語停頓了一會兒道:“我這有只流蘇步搖,就拿來抵了吧。”
雙木見錢眼開:“如此甚好,姑娘回房休息吧,稍后有宵夜贈上。”
等聆語走了,杏娘才開口:“掌柜的,你怎么不問問她的故事,我們好幫她化解心結(jié),送他超生啊,她心思純潔定是天上之物!”
雙木搖了搖頭說:“不著急,等我看兩天再說。”
杏娘吹熄了紅燈籠,關(guān)了店門,回到后院卻不見雙木,杏娘只以為他是錢蟲入體了,也沒多想就鉆進泥土中,甚為愜意的滾了幾圈才舒心睡著。
次日
聆語早就起身在門口張望不停,湯大神疑惑地看著這個穿紅色嫁衣的新娘子,不由得抹了抹額上的汗,這木丫頭什么人都往客棧招。
雙木一把拉回聆語,指了指桌子的華服示意她穿上,聆語便拿了衣服回了房間。雙木抬頭望了望順著屋檐落下的雨滴,拿了油紙傘,穿著煙水百花披風(fēng),就獨自踏出了客棧。
杏娘在后面喊道:“掌柜的,你干嘛去啊,外面下雨呢。”
雙木頭也不回到:“散心。”
怎么把這聆語姑娘的情郎引來才是個問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藥鋪,雙木眼睛一亮。
半晌,雙木提著一個布袋又踏著雨水回了客棧,剛到客棧,杏娘就跑過來,輕聲道:“聆語姑娘在房間哭了很久了,你去看看嗎?”
雙木解下披風(fēng),將披風(fēng)同傘還有布袋一同遞給了杏娘,就向二樓走去了,雙木輕扣天字號一號房的門道:“聆語姑娘,我能進去嗎?”
過了一會兒里面才傳來腳步聲。
聆語姑娘緩緩地推開了門,對雙木道:“掌柜的,你請進來吧。”
雙木進了房間坐下,聆語倒了兩杯茶,還都熱騰騰的冒著氣呢,雙木不禁暗想:談姐姐辦事,果然雷厲風(fēng)行。
雙木指腹摩挲著茶杯邊緣笑道:“這客棧是冷清了,來往人是越來越少,真不知該如何經(jīng)營下去了。”
聆語說:“掌柜的說笑了,您如此聰慧,怎會經(jīng)營不下去,只不過是想來向我問一問我牽戀凡塵的緣故吧。”
雙木見被人識破了,也不回避直接開口問到:“還請姑娘告知。”
聆語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夏夜,緩緩道:“那年我剛滿十五,因家中時代在皇宮中為奴,所以我自然也被送入宮中為奴為婢,侍奉著一位昭儀,是他的生母,他不問朝政,一心奔赴邊塞,可就在我入宮的第二年他回京了,世人皆傳他宛若天人,我自然更是好奇,可我只是一個粗使宮女根本進不了昭儀的身,于是我在后花園的池子旁坐著,那夜的荷花真的是美極了,”我突然聽見一聲蕭聲,我順著聲音前去,只見一男子站在月光下,眉眼如畫,真真宛如天神那一眼也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中唯一的美好,他吹完了一曲,對我笑笑,我真要走近他,就見昭儀走了過來,我嚇得立馬跪下大氣不出,昭儀卻溫柔地說:“難得暮兒愿意吹蕭,你倒是比我還有耳福了。”
“母妃說笑了,若母妃想聽兒子再吹一曲就是了。”
昭儀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幾年都不曾回京一次,這次回來便好好休息吧,母妃做了你最愛吃的菜,這女子定有不尋常之處,升為二等宮女吧。”
我當時高興極了,因為二等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即可出宮,而大宮女不受條框,主子說何時就何時,所以我竭盡全力討好昭儀,只希望他再回來時,我能真正與他相見。
可我沒等到他,我等來的,卻是一紙圣詔,那天的雨極大,昭儀癱坐在雨水中,那時的我已經(jīng)升為大宮女了,我強撐著自己,想到昭儀身邊扶她起來,可耳邊總會響起,那圣旨上的話:“八皇子生性烈強不合朝中禮儀,永生發(fā)配邊塞,不得回京。生母齊昭儀降為貴人,沒有旨意,不得再出宮門半步”。
還沒等我前去扶昭儀起來,昭儀就對著我擺了擺手道:“你照顧我也有些時日了,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收拾行李,去邊塞,替我好好照顧他。”
我深知昭儀說的是誰,于是我一抹臉上的淚水,深深的朝昭儀行了禮。
好在上天眷戀我,我乘著一輛出京的馬便一路來到了邊塞。
可是這一次再見到他的時候,他滿目悲涼,整個人竟瘦了一圈。
他喃喃自語道:“上一次回京本就想著帶著母妃離開這皇宮,永生不再入京,可如今,卻只剩他一人了…”
我暗暗下定決心,一眼萬年,便守護他一生吧,我日日如婢女一般守著他,在我都不記得多少個年歲以后,他終于問我:“姑娘喚什么。”
我心下一喜:“聆語!”
他笑了笑道:“聆語,諧淋雨?”
我氣得鼓了鼓嘴道:“父親家中世代宦官,取的名字自然也是有深意的,怎么能通淋雨呢。”
他聽了我的話,第一次笑得開懷。我望著他竟然奢望這樣一輩子也挺好的。
他突然對我說:“我不能讓你沒名沒分的侍奉我一輩子,這不是你的義務(wù),我娶你。”
我娶你那三個字如雷劈一般驚著我,我重重的點了點頭。
可是一切還沒準備妥當,就有探子來報,說敵軍已入我邊境,他不得不再一次身著戎裝,一起一落,頗有斬斷這世俗的氣勢,即使君王對他不仁,他依舊不能不義,我知道他守的是黎明百姓,并不是這君王的江山,于是我站在他的馬旁,深深地望著他,只說了一句:“望平安而歸,我等你。”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一等竟等了一生。
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因為他率軍出征之前就已經(jīng)吩咐過了,等他走后讓我昏迷了,將我送回邊陲小鎮(zhèn),我四處打探他的消息,終于有一天,一個人跟我說,他并未戰(zhàn)死沙場,只是不知去向,我便穿著嫁衣等他來娶我,直到桃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我守著他,轉(zhuǎn)過了很多個年輪,我依舊沒等到他,我只見青絲變了白發(fā),容顏一天天衰老……”
雙木從天帝給的歸離境中已經(jīng)看到了,那男子戰(zhàn)死沙場無任何生還可能,可那男子卻還騙著聆語,他還活著,寧愿讓她以為是自己負了他,也不愿見他為此垂淚。雙木不禁濕了眼眶,有風(fēng)吹過,臉上涼涼的,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早已哭了,她抬手抹了抹眼淚,勉強笑道:“聆語姑娘不必為此傷懷,我們這客棧及天地之靈氣,定能尋得到他。”
聆語是輕輕“嗯”了一聲。
一生都只為了等一人,若換了雙木,只怕也會失了希望吧。
雙木拍了拍聆語的肩膀,推開房門道:“下來吃飯吧,冬叔做的菜可香了,居然可以讓人有好心情哦,對了,這加了菜的,還要重新計算錢的,不過等你走的時候一起算吧。”
聆語愣了愣,隨即開懷的點了點頭。
飯桌上,聆語有說有笑,想來是心事說了出來舒暢了許多吧。
雙木飯還沒吃完就向后院走去:“瘋瘋,有人來了嗎?”
風(fēng)信子擺了擺葉子道:“不曾。”
雙木想了想他不來,我只能引他來了,雙木飛快地跑向前院道:“杏娘,我的布袋呢?”
“錢柜下面。”
“談姐姐你來,我有事兒找你幫忙。”
談姐姐起身到了后院,雙木把布袋交給了談姐姐道:這里面是朱砂,今天你把它灑在店門口,到了晚上我設(shè)個幻術(shù)引他來。”
談姐姐道:“你找到那男子的出處了嗎?”
雙木搖搖頭:“歸離鏡上他確實是戰(zhàn)死沙場,但他對聆語姑娘說的卻是他去了別處,等我設(shè)了幻術(shù),制造當時戰(zhàn)時場景他一定會來。”
談姐姐點了點頭:“那我現(xiàn)在就去。”
是夜
客棧被樹蔭遮去了一半,一輪圓月正懸懸地掛在天空上,欄桿的影子橫斜著,雙木手指凝結(jié)成氣,一朵梧桐花飄落,在朱砂上,凝成一片水霧。
雙木滿意的點了點頭,拉著談姐姐回了后院。
“瘋瘋今晚不準睡覺,有異動立刻告訴我”雙木下達了指令就鉆進了泥土中,只聽見風(fēng)信子的哀嚎久久不散……
清晨一聲聲啼哭,鉆進了雙木的耳朵,雙木氣憤地蹦出泥土道:“瘋瘋,不過讓你守了一夜,你怎么這般哭泣,蝶衣可夜夜在守。”
風(fēng)信子的聲音清晰的傳來:“掌柜的,我沒哭。”
“掌柜的,掌柜的有人來了,目測半個時辰后到達。”
雙木勾起一抹笑道:“聆語姑娘思念的人來了,談姐姐讓她莫要哭了。”
雙木又說:“今天大家伙都給我打扮利索了,這個可是我們送往天上的第一個靈。”
紅玫瑰香緊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綠煙紗散花裙,儀態(tài)盡顯,腰間用金絲軟煙羅系成一個大的蝴蝶結(jié)鬢發(fā)低垂斜插碧玉殩鳳釵,手指百鳥朝鳳象牙團扇,一顰一笑,動人心魄。頗有掌柜的氣勢,雙木滿意地向前院走去,一邊走一邊笑著說:“迎客了。”
談姐姐道:“掌柜的,進幻境一會兒了,要不要撤了?”
雙木道:“不急。”
果不其然,眼邊突然閃過一道倩影,眨眼間也跳進了那幻象之中。幻想中那男子雖一身狼狽,但不也不掩英氣,在聆語跳進幻象的那一刻,雙木手一揮便撤去了戰(zhàn)場上廝殺的敵人,聆語直直撲進他懷中,早已哭成一個淚人,嘴唇顫抖個不停,囁嚅道:“暮郎,暮郎,我等到你了。”
那男子看向懷中人,半晌才試探開口:“聆語…”
雙木這才撤去幻境推開店門道:“還請兩位進來說。”
聆語扶著暮郎進了客棧,經(jīng)過雙木身邊時向她搖了搖頭,看來是不想讓她說出實情,雙木頓時會意,報以微微一笑。
聆語扶著暮郎坐下后,看著她日思夜想的容顏如今近在咫尺,不由得淚水滑落,暮郎憐惜的抬手擦去淚水,看向雙木道:“掌柜的,我愿意和聆兒生生世世廝守,還請掌柜的成全。”
聆語也看向雙木道:“還請掌柜的引路。”
雙木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道:“罷了,有情人終成眷屬,暮公子你還有什么遺憾嘛?”
暮郎想了想道:“遺憾就是沒能陪在聆兒身邊。”
雙木頓時手掌一翻,一朵梧桐花飄落。雙木腳步輕點,騰空而起,所到之處,皆是梧桐花瓣飛旋,不一會兒一會意座由梧桐花搭成的天梯便出現(xiàn)了。
雙木將兩朵紅色的梧桐花放入聆語和暮郎手中各一朵,只見那兩朵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白色。雙木不由的松了一口氣,看向兩人道:“我佛慈悲,不愿看眾生苦難,望你們以后且行且珍惜。”
那梧桐花便引領(lǐng)著兩人上了天梯,兩人皆回首做了一輯,雙木微笑頷首。
一身清脆的啼鳴劃破長空,杏娘最先看到:“比翼鳥,聆語和暮郎化作了比翼鳥!”
雙木坐回長凳上道:“今日不開店了,冬叔做桌好菜,慶祝我們圓滿完成上天通靈人第一單。”
客棧霎那間熱鬧起來,因為客棧不開張,那些法律低微的草木精也可以化作人形,好不快活。
雙木象牙團扇后,美目流轉(zhuǎn)似是想到了什么,只見那雙眼都彎成了月牙。
實在是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不是不歸人,而是我愿意守你一生安樂無憂,哪怕我歸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