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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紙上王國
  • 鄧安慶
  • 2124字
  • 2019-07-22 17:11:49

十年太短

爺爺去世后的第三天,久病在床的三爺爺又一次昏死過去。剛忙完爺爺的喪事,我們又聚集在老屋里,給沒了任何生命征兆的三爺爺穿好壽衣,姑姑也開腔哭得嘶啞起來。一個時辰過去,還在給三爺爺擦拭身體的嬸嬸突然聽到哼的一聲,三爺爺又睜開了雙眼——他又活過來了!三爺爺緩過氣來,說自己迷迷糊糊走在路上,突然看到老大(我爺爺)站在他面前,生氣地對他吼道:“么人叫你過來的,給我滾回去!”說完,老大舉起拐杖打過來,三爺爺一嚇就醒了過來。大家聽了哄地一笑,都說是老大在陰間救了老三一命。

爺爺去世后的第七天,三爺爺去世。在死生界限泯滅的時空,爺爺還活著,他一次次驅逐欲隨他而去的三弟回到塵世間,而我們再也不曾見他一面,哪怕是在夢中。我重回老屋,爺爺住的地方仿佛被時光之蟲蛀空的牙齒,空寂陰冷。堂屋未鋪水泥,光滑如一個個和尚頭的泥地上,處處有爺爺拐杖戳過的痕跡。去世前的一個月,他在昏迷中,我愣愣地坐在床邊。爸爸說你快叫他啊,我乖乖地叫了幾聲。爺爺的肉全給時間吃盡了,我能看到爺爺頭骨的大致輪廓。他睜開眼睛,眼珠灰白混沌。他終于醒了,見是我,筋脈盤錯凸顯的手往桌子上指,我隨著他的手望去,桌上放了親戚探望時帶來的蜂蜜。站在門口的二嬸酸酸地說:“你看看,還是疼你這個孫子,我家的幾個來他都不給!”

爺爺生的子女,能扛過飛機轟炸、瘟疫、饑荒活下來的唯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然后有了六個孫子、四個孫女。孫子輩中能主動叫他爺爺的,只有我一人。的確,這不是一個可愛的爺爺。他從來不會給孫子孫女買好吃的,也不會帶我們去玩,更不會給我們錢。他的兇也是出了名的。媽媽曾說她剛嫁過來的時候,有一次剛進門,就看見爺爺拿著鐮刀鉤住奶奶的脖子,威脅奶奶立馬告訴他藏錢的地方(奶奶早年因為日本飛機轟炸,一條腿被炸瘸,抱在手上的大伯被炸死,晚年眼睛得了白內障,幾近于盲人)。爺爺見我媽媽進來,扔了鐮刀就出了后門。九歲的時候,父母逃到長江對岸去種地,把我托給七十多歲的爺爺照顧。爺爺一大早把我趕起床,讓我洗米做飯。我踮著腳一邊刷鍋,一邊聽著爺爺在邊上說父母的不是。洗到一半,水濺到鍋外面,爺爺一時氣惱,舉起手就要打,我趕緊跑到外面的豆場,嚇得不敢回去。我依舊叫他,在父母離去的歲月里,在空蕩蕩的大屋子里,我一個人睡在床上,聽到對過的廂房里爺爺震天響的呼嚕聲,我的心是踏實的。

在他七十多歲的時候,爺爺還種著幾畝地。逢著賣了棉花掙了錢,起興買半斤肉,就挨家挨戶告知,讓我們這些孫輩去吃肉。這是爺爺極為難得的慷慨。我和堂弟去他住的老屋,只見灶房的木桌上擱了一個壇子,壇子里白生生的肉浮在清亮亮的水里,一看又是爺爺舍不得放油,我們馬上倒了胃口。爺爺的油是攢著的。在照顧我的日子里,每回炒菜,爺爺能不放油就不放油,好像多放一點就會損失一塊肉似的。長江大洪水來的時候,一聽說要破壩,全村莊的人都挑著東西往大堤上跑。爺爺挑著兩個大簍,簍里是兩大壇平時舍不得吃的菜油。剛出村口,一不小心,油壇子摔到了水溝里,菜油全潑在了泥水里。爺爺把泥水和油一起舀到另外一個壇子里。

有時,嬸嬸們湊在一起,就估摸爺爺究竟攢了多少錢,因為想要爺爺拿出一毛錢也是難的。父母不在家,學校經常要繳納各種費用。爺爺被我鬧得不行,給我五元錢讓我交去。等我爸爸一回家,爺爺立馬上前去要爸爸把五元錢還給他。而媽媽每回遍尋她藏在枕頭下面不見了的零錢、清涼油、小盒子,必能在爺爺的房間找到。每每被逮著時,爺爺總是哼哼著說那是自己的東西,拒不承認是偷拿的。

陽光充足的春日里,我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做作業,曬太陽的爺爺會湊過來,看著看著突然點著書上的一個字說這是“好”字。我很驚訝爺爺還能認字。他說起小時上過私塾。我突然想起爺爺也有這樣年輕的時候。在我的印象中,爺爺永遠是這樣的老,無論是七十歲還是八十歲,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變化。作為一個種了七十年地的農民來說,爺爺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這個我最親的長者,當我回首去追溯他的一生時,我發現他對于我是極其陌生的。我只知道他出生的年份,這八十多年來的人生,他究竟經歷了什么呢?我只能在老人的回憶中抓尋他的極小片段。某一年,他挑著茶葉徒步從家鄉走到江西樟樹;某一年,他的爸爸僅四十多歲,就坐在椅子上死掉了;某一年,他的第一個兒子被飛機炸死……他的一生就這樣云遮霧罩地消失在老人的回憶中。

當我又一次回到他的老屋,他睡的床已經拆掉,床板被擱在墻角。我上前一點點撫摸,那床沿有一條被燒黑的痕跡。我憶起媽媽說起有一天晚上蚊香點燃了蚊帳,把床都給燒了。盲眼的奶奶先他走了七年,他孤身住在這個老屋里,用自己的錢買蜂蜜,買棗子,買排骨,自己做自己吃。每到月末,他在門口望著兩個姑姑送衣服和好吃的過來,這次要饅頭,下次要包子。倘若不來,他又要開罵了。就這樣好像永遠不會再老下去的爺爺,終于在時光的緩慢啃噬中走向了衰老,走向了死亡。而我再也忍不住,蹲在爺爺的房間門檻上放聲大哭。我知道,爺爺從來不會牽我的手,從來不會舍得把姑姑送他的饅頭給我吃,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依舊不能自已。

我習慣把一切煩難交付給時間,我相信時間能沖淡所有當年的愛恨糾葛,然而爺爺去世后十年的今天,突然想起是爺爺離去之日,往日奔涌的傷痛依舊難以撫平,我明白十年真的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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