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紙上王國
- 鄧安慶
- 2989字
- 2019-07-22 17:11:51
花娘
大二暑假,來遠叔來找我:“我缺個小工,你來不來?”我正閑極無聊,一聽有事情做,一天還有十五塊工錢,便一口答應了。我們這一片新蓋的房子只要搞裝修,基本上都會找來遠叔。這次我們要去的是王家垸的桂枝家,一大早我吃完早飯,就到來遠叔的家門口,他已經在那里等著了。摩托車后座兩側掛著塑料桶,里面裝著裝修用的各種小工具。來遠叔讓我坐到車上去,我遲疑了一下:“這不是平時花娘坐的么?”來遠叔笑道:“你花娘騎自行車去,我們先過去開工。”花娘在灶屋洗碗,她向我揮揮手:“慶兒哎,你先跟叔過去好咯。我把衣裳曬了再去。”我說好,坐上車就出發了。
來遠叔跟花娘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都出外打工了,兒子在念高中。我跟他們的二女兒以前是小學同學,還做過同桌,不過沒怎么說過話。來到桂枝家,來遠叔讓我先把水泥給拌好,他上樓去抹墻。我這邊正拌著,花娘騎車過來了。她身高一米六左右,穿著她兒子初中時的校服,上面斑斑點點都是水泥點子,腳上一雙舊解放鞋略顯大,可能是來遠叔不穿給她的。她下了車,沖著我笑喊:“秀才哎,累人啵?”我說還好。她嗓門大,抬頭沖著樓上喊:“來遠,你個吃雞屎的!鏟子都沒帶,忘七忘八的!”來遠叔回:“有你不就行咯!”花娘笑罵道:“咿呀,都靠我!給你做飯給你洗衣裳給你生伢兒,你就是個甩手掌柜。”來遠叔沒回話,花娘笑呵呵地沖我點一下頭:“秀才,俺和你叔都是個粗人,說話你恐怕不習慣。”我忙說沒有。
水井離桂枝家有五十多米遠,遠遠地我看見花娘挑著兩桶水,穩健快速地過來了。到了門口,我說我試試看,花娘笑道:“怕你挑不起喲!”說著把扁擔遞給我,我試了試,兩桶水死沉死沉的,我努力了半天,兩桶水硬是沒離開地面。花姐笑得拍我肩:“秀才,這都是我們粗人干的活兒,你好好讀書就行了。”我不好意思地把扁擔還給她。把水歸置好,她又去挑黃沙,一擔一擔地挑過來,一邊挑一邊說:“秀才哎,你個傻子咯。莫站在太陽底下,到陰涼處站咯。”我說好,她又說:“你大學學么子?”我簡單說了說,她說:“我屋東兒,要是有你這么愛學習就好咯,成天打架,我幾不放心。”停頓了一會兒,她又說:“你要是累咯,就歇一會兒,白白嫩嫩的,曬黑了,你娘老兒要罵我咯。”我說沒事兒。
做小工的那些天,拌水泥、切瓷磚、抹膩子,都是花娘教我來做的。來遠叔在樓上忙,我們在樓下一邊做事情一邊說話。做了一會兒,花娘會抬頭問:“秀才,累不累?你歇一會兒。”我說不累,她笑笑:“莫逞能咯,你看你一頭的汗。”我也看她,快五十歲了,臉上皮膚黝黑,眼角有皺紋,牙齒也掉了幾顆,說話時眼睛柔柔地看著對方。到了下午兩三點,陽光熾烈,蟬鳴聲一浪拍一浪,一絲風也沒有。花娘起身,拿毛巾擦擦汗說:“你等著。”十來分鐘后,她拎著一袋子水回來,一瓶礦泉水給正在砌墻的來遠叔,一瓶冰紅茶給我,來遠叔笑說:“我就白水,人家都是紅茶!”花娘撇撇嘴:“滾遠點兒咯,人家秀才曬脫一層皮,還不要喝好點兒。你個老皮老臉的,有的喝就不錯咯!”來遠叔笑笑沒說話。我問:“你不喝?”花娘搖搖手:“我帶了冷開水來咯。”
做了幾天,居然病倒了,頭痛惡心,只好躺家里,可能這幾天實在太熱,中暑了。父母去地里干活了,我躺在竹床上午睡,迷迷糊糊之際,感覺有一只手放在我額頭上,我睜眼一看見是花娘,忙坐起來,她說:“你躺下!躺下!”我又躺下了,問她:“你沒去桂枝家?”她說:“你來遠叔在就行咯。”說著又看我臉色:“你臉白的!都怪我沒照顧好你。”我說:“哪里有!”她坐著陪我說了一會兒話,臨走前,塞給我三百塊錢,我說:“我才做幾天,沒有這么多的!”她說:“你收咯,我心下才過得去。”看她真的有難過的神情,我就收下了,她走之前又說:“我買了個大西瓜,在你家灶屋的盆子里浸咯。等你舒服點,再吃。”
之后馬上就開學了,我沒有再跟來遠叔做事情。大學生活忙忙碌碌,偶爾跟家里打打電話,說幾句就掛了。有一次剛要掛電話,父親說:“你來遠叔從樓上摔下來了。”我啊的一聲,第一反應是:“那花娘么辦?”父親說:“還能么辦?!天天在家里照顧你來遠叔。”春節回家,我到來遠叔家里探望。堂屋、廂房打掃得干干凈凈,來遠叔靠在床上,見我來笑笑:“秀才哎,你來了?”我說是啊。他下半身癱瘓了,但并沒有那種病人氣。頭發剪得短短的,胡子也刮了,看起來清清爽爽的。花娘給我端來一盒子糖果,招待我吃。她看起來也沒有愁苦的神情,大紅色羽絨服,大女兒給買的,腳上是嶄新的運動鞋,二女兒買的,三女兒給家里換了個大彩電,方便來遠叔看。花娘細細地看我。“還是瘦咯!讀書費腦子,瘦得跟猴子似的,”又抓了一把糖塞我手上,“多吃點兒。中午在我家吃飯,我燉了肉。”我忙說不了,家里飯已經做好了。花娘眼睛一瞪:“瞎說,一年到頭看不到你,我去跟你老娘說。”
聽母親說,裝潢的事情并沒有停。花娘接下了來遠叔的活兒,自己開著摩托十里八鄉地跑,來遠叔由她婆婆照顧。母親說到一半,嘖嘖嘴:“你花娘嚯,跟個男人似的,不要命咯。水泥重得要死,她一口氣扛到四樓,不歇肩!”又說起來遠叔治病花錢不少,現在也欠了不少債,但這癱瘓是終生的了。不過,現在三個女兒都已經出嫁了,經濟上也能幫襯,兒子也上了大學,自己在學校勤工儉學。花娘沒有裝潢的活兒時,就去棉花廠里打打小工。我這次來她家,見墻壁都粉刷了一遍,灶屋也翻蓋了,廂房還鋪了地板。這些都是花娘一手操辦的。
花娘一再讓我留下來吃飯,我就不好意思再推脫了。飯桌擱在來遠叔的床邊,花娘三個女兒忙著擺桌,她們的丈夫坐在沙發上跟我一起看電視,花娘兒子出去拜年還沒回來。花娘坐在床上,我們也坐好了。我們說說笑笑,花娘夾了一塊魚,把魚刺拔掉,喂給來遠叔吃;又盛了一碗雞湯,試了試,不燙,又喂來遠叔喝。來遠叔微笑地看我們,又看花娘。花娘瞪他一眼:“看么子看?有么子好看的?”來遠叔笑笑,不好意思了,又轉頭看我們。
吃完飯,花娘的女婿們都去打牌了,花娘的三個女兒都坐到了花娘身邊,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大女兒英子摸摸她的臉說:“媽,你看你這一年都瘦了好多咯。”說著,聲音忽然有些哽咽。花娘拍了她手一下:“人老咯,不都是這樣。”她把三個女兒摟一塊:“你們都好好的,我就好好的。事兒來了莫怕,有么子怕哩!我是沒得文化的,說不出來么子高深話兒。”她說時沖我笑笑:“讓你見笑咯。”我忙搖頭,她接著說:“俺自家莫垮下來,叫人家看不起。我沒得么子本事,你們都盡管外面好好發展,秀才你也是,好好讀書進學,我一把老骨頭在老家做好我自家的,有么子好辛苦的!”一直沉默的來遠叔突然說:“英子,你買的衣裳你老娘幾愛哩。”花娘拍拍衣服:“何止嘞,褲兒我也愛,鞋我也愛,你們買的我都愛。”話音剛落,大家都笑了起來。
天色漸晚,我也起身告辭回家。花娘送我出來,我說不用,她一定要送。走到大門口,她忽然讓我等等,轉身回去,拎了一個袋子出來,里面裝滿了各種吃食,我忙說:“花娘,我都好大咯。這些東西留給小孩子吃了。”她笑道:“你再大在我眼里也是細伢兒,你這么大的時候,”她手往下比比,“還沒得我腰高,就來拜年要東西吃,都忘咯?”說著她把袋子塞我手里。“好好念書,讀博士留洋當大官。到時候莫忘了你花娘就行咯。”我說:“好。”往家里走時,袋子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回頭看花娘的家,樓上樓下都亮著燈,她們肯定還在聊天看電視。花娘說等我明年回來,肯定能看到她家蓋的新房子,我相信一定會的——花娘說到,就一定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