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的三姐

三姐決定寫小說后，跟我互動得很頻繁。事情的起因說來也巧，過年去三姐家拜年。三姐在廚房做飯，讓我先在房間看看電視。三姐的三個女兒和小兒子都要看《喜羊羊與灰太狼》，我實在是看不下去動畫片，隨手在沙發上找雜志看。剛翻開一本《知音》，掉出來一張攤開的香煙盒子，上面寫了一段話，一看就知道是三姐的筆跡：

王夢然夜里醒來時，忽然看到窗外的月亮，大，沉，近似于肉紅色。她一時間覺得駭然。她想叫文浩起來看，可是文浩的鼾聲打得很響。窗戶關得緊緊的，但外面一定很冷。她想起明天該去劉武店里一趟，不然事件卡在那里，簡直沒辦法解決。

接下來的一段被三姐都劃掉了，她又重起一段再寫：

王夢然站在大街上，她想躺在馬路上，讓無數的車輛從自己的身上碾過去。她恨透了自己。遠處的天空，有一只風箏，一動不動，簡直是釘在那里了。她想——

再往下看，三姐又劃掉了一大段，然后就沒有了。看得真是不過癮！我起身去廚房，三姐正在燉雞湯。我便問她：“三姐，那篇小說你為么子不寫咯？”她疑惑地看我：“哪個咯？”我把香煙盒子遞給她看，她臉一下紅了：“你么看到咯？幾丟人哩。”說著要搶紙盒，我忙護在胸口：“寫得幾好！”三姐一邊洗菜一邊說：“真的啊？我守店守得無聊，就寫著玩咯。你三姐夫還笑我，說我想當女秀才！”

三姐是我二嬸家的，整個家族我跟她最說得來話。她從小成績就優異，尤其是作文，寫得特別好。上初中時，她的作文還得了滿分，被老師用毛筆抄寫在大白紙上，貼到公告欄里，讓全校的師生看。很可惜上到了初三，二叔沒讓她讀下去，她只好去學了理發，后來又去無錫打工，碰到了同樣做理發師的三姐夫。兩人結了婚，連生了三個女兒后，前幾年生了兒子。現在他們在無錫開了一家雜貨店。三姐夫負責盤貨，三姐主要負責守店，一守就要守到半夜一點。漫漫長夜，三姐會找一些雜志和書來看，有時候也會隨便找一張紙或者盒子寫點兒什么。

我跟三姐說，單看這兩個片段，就很好，希望她能寫完。她笑了一下：“真的假的？我就隨便寫的！”我說：“真的很好！你相信你弟弟咯。”她的神色嚴肅起來：“那好，我抽空把它寫完。”過完年，她跟三姐夫回無錫，我回北京。時不時我會在QQ上問她寫得如何了。她不太會輸入法，打字很慢，很久才回復了一句：“我在寫，但是寫寫就斷了，不曉得怎么繼續下去。”她把她大女兒不用的作業本拿來，一筆一畫地寫。有時候她說：“忙死咯。琴琴發燒。”有時候又說：“你三姐夫老笑我，說我不務正業，老是寫這些沒得用的。”我說：“不要理他！你寫你的。”三姐就說：“好咯。有俺弟兒支持我，我就厚著臉皮寫下去。”

我去過三姐的雜貨店，開在沿街，路上行人車輛絡繹不絕，對面賣衣服的成天開著大喇叭吆喝，在這樣吵鬧的環境下寫東西，很難靜下來。更何況還有一個兒子要帶（三個女兒放在老家），還要注意有些顧客會不會順手牽羊。三姐一直等到晚上十點之后，把兒子哄睡著了，將鍋碗瓢盆洗完了，三姐夫去打麻將了，她才拿出作業本來寫上一段。此時，街上也安靜了。有時候她在QQ上說：“弟兒，我白天一直在想么樣寫，現在要寫又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說：“正常，一定要保持寫的狀態。”她說好，又繼續構思。寫完了一段，她會發給我看，問我寫得如何。以我個人習慣，如果作品未完成，我都是不發表意見的，否則容易干擾到寫作的人。所以我只說很好很好，繼續寫下去。她也就半信半疑地往下寫。

有一天，晚上打開視頻，三姐哭喪著臉說：“你三姐夫這個死鬼，上廁所沒找到紙，把我那個作業本拿去擦屁股了！我今天跟他吵了一架，他說我寫的這些東西能當飯吃啵？能賺錢啵？”說著，三姐哭出了聲。我忙安慰她，讓她不要太放在心上。三姐緩過氣來，說：“我就要寫！他懂個么子鬼！就是粗人一個。我寫東西，就是我喜歡。我才不管他么樣想的！”接下來幾天，她又再找來一個新本子，重寫了一部分。有時候十一點，她QQ還在線，我問她還在寫嗎，她說：“是啊，寫到她們要分開的部分。想想真難過，寫這些人感覺把自家都寫進去咯，寫著寫著眼淚就忍不住往下落。我想我這些年來經歷的一些事，我耽誤了好多好多時間，現在想想真是好不甘心。但是沒得辦法，現在生活就是這個樣兒咯。寫她們，感覺也是寫自家的心事。”

透過視頻也能看出她臉色憔悴，我說：“三姐哎，莫這么拼命咯。慢慢寫，又不急。”三姐摸摸臉說：“感覺自己要老咯。三個女兒要讀書，細兒馬上要上幼兒園，店里生意又不好，你三姐夫又不上心。想想這些事兒，心下好煩人。只有寫，才會讓我有個說話的地方。”她身后那些貨架上，放著各色小商品，牙膏牙刷、毛巾、電飯煲、鍋鏟……這些現在來買的人越來越少，他們都在網上買了。三姐又笑了笑，“說這些做么事咯？不過有一點你說得非常好，就是寫作這個事兒啊，無論經歷么樣的事情，好的壞的，開心的難過的，都可以寫。這點兒我很喜歡。我就感覺只要寫，我生活中雜七雜八的事情就都有意義咯。”

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三姐在QQ上跟我說：“寫完了。想大哭一場。”我發了一個抱抱的表情。三姐說：“就像是生孩子的感覺，懷著的時候很累也很興奮，生出來后當然也高興，可是心里好惆悵。”我讓三姐趕緊發我看，三姐把她花了好幾天才敲好的文檔發給我。小說七千多字，能看得出有些生澀拘謹之處，但全文看完還是覺得好。我把我的感覺告訴她，她一再問：“真的可以嗎？”我一再確認，并說幫她投給編輯看看。她說：“不要！你也不要給任何人看。”我有些吃驚，問為什么，她說：“小說里有太多我自己的心事了，我不太想讓人看到。你看看就行了。你一定要答應我，我只寫給你一個人看。”我答應了她。

那時快半夜一點了，她在視頻里沖我笑笑，“弟兒，謝謝你。我又有新的小說想寫。寫完再給你看。”正說著，她忽然轉頭聽了一下，又回頭說：“浩兒醒咯，我去看看他。你也早點兒休息。”我說好。關機前，三姐又補了一句：“我構思好久，這次一定會比第一次的好。你等著看。你姐姐也是能寫的。”我哈哈笑了起來：“好哇，我坐等。”三姐這才下了線。我又把三姐這篇小說看了一遍，想想只有我一個人看好可惜，但既然答應人家了，就不能反悔。關機準備睡覺，看看窗外居然有月光，打開窗子，風吹得有點兒涼。我忽然想起三姐寫的那一句：“王夢然夜里醒來時，忽然看到窗外的月亮，大，沉，近似于肉紅色。”也許就是三姐在睡不著時忽然腦中蹦出這一句來的吧。好期待她的下一部小說，哪怕我只能做她唯一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