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錦華案案發后第五天早上，天氣微涼，陳志山給母親的床上加了一床薄被子，又學著趙九能的手法給母親做了一個小時的物理治療后，打算回自己房里休息。

昨天他上夜班，現在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就在要走上樓梯的時候，他家院子的門被人哐當一聲踢開。

站在門口的是李越。

“你有病啊？”陳志山面帶慍色的罵道。

李越沒有理陳志山，自顧自的說：“昨晚走后，我仔細想了想，好像你還差我一頓酒對嗎？”

陳志山皺著眉頭努力的想了想，說：“想喝酒也不用找這種借口吧？再說，我現在沒心思陪你喝酒。”說完，陳志山抬起腳往樓梯上走。

“那個，咱們再怎么說也算是朋友吧？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能不請我喝酒呢？”李越徑直走進院子，一屁股坐在院子中間圓桌邊的椅子上。

“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陳志山繼續往樓梯上走。

“七年前的10月11號，也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因為不愿意在家做魚丸而外出打工三年的陳志山回到家里，并且在祖宗牌位前發誓：以后一定要繼承祖宗的遺志，把酸湯魚丸文化發揚光大！從那一刻起，你的父母就退居二線，讓你當家做主了。換句話說，今天就是你陳志山成為陳記酸湯魚丸店老板第七年的紀念日！”

李越還沒說完，陳志山已經坐在了他對面。

“不錯，果然有進步，有點神探的感覺，繼續說。”陳志山笑著點燃一根煙，閉上眼睛躺在椅子上準備聽故事。

“你竟然一點都不感到意外？”李越也點燃一支煙，也和陳志山一樣躺在椅子上，也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意不意外，只有等你把故事講完之后才能知道。”

“你這算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嗎？”

“隨你怎么說吧，你要是再不講故事，我可要睡著了。”陳志山真的很困。雖然這七年來他幾乎每天都是這么工作，每天都是凌晨三點半起床，他從不覺得累，可今天他卻感覺疲憊不堪。或許，他真的應該好好休息了吧。

“從哪兒開始呢？嗯，反正你都知道，我也不用故意留什么懸念了，就從頭開始吧。”

李越清了清嗓子，開始講故事。

十年前，陳志山高中畢業，以優異成績被省內某高校的化學與物理學院錄取，當他興致勃勃的準備去上大學的時候，他父親竟然撕毀了他的錄取通知書，讓他留在家里做魚丸。

父親說：“讀再多書你以后還是要回來繼承家里的店子，何必浪費錢呢？”

父親還說：“等賺了錢之后，你可以自己在鷹嘴市開一個酸湯魚丸學院，自己當校長，那不是更神氣？”

那一刻，陳志山感覺不認識父親了。他一怒之下離家出走，這一走就是三年。等陳志山再回來的時候，方珊正在和她哥哥趙九能爭論要不要參加高考的問題。最后是陳志山說服了趙九能，才讓方珊參加了高考，并且也取得了優異的成績。

“扯遠了，方珊和你要講的故事沒多大關系。”依然閉著眼睛的陳志山提醒李越道，他的眼角不知什么時候掛上了一滴淚珠。

“這里關鍵的問題應該是，打工三年之后，為什么你會突然回來，對嗎？”李越扔掉煙頭，又重新點燃一支。

陳志山其實并沒有走遠，他就在附近的月湖市，也就是李越的老家。

在月湖市，陳志山認識了沈進。

當時，沈進在月湖市開辦了他的第一家分公司，陳志山是以學徒的身份進入公司的裝修隊的。因為沈進覺得陳志山聰明好學，又有一股不屈不撓的倔勁，因此很喜歡他，并且親自教會了他很多東西。

實際上，沈進是陳志山的師父。

沈進把自己家傳的木匠手藝都傳給了陳志山，并且給他講了很多很多關于“匠人傳統”和“匠人精神”方面的問題。陳志山視沈進為再造父母。他的父母沒有給他讀大學，但是沈進給他補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那個時候，陳志山立志要當一名頂級木匠，把傳統的木匠工藝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然而后來發生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陳志山的人生。

那是跟沈進做學徒后的第三年，也就是陳志山回家前的三個多月，沈進打算翻修自己在月湖市郊區的老家，陳志山是工程隊的木匠。

當陳志山爬上沈進家的木制房梁準備動工的時候，他意外的發現了房梁上的一個暗格，暗格里有個木匣子，木匣子里放著兩封信，一封是黑色毛筆寫的，字跡工整；一封是紅色禿頭筆寫的，字跡潦草。

出于好奇，陳志山趴在房梁上把信從頭到尾的看了一遍。

看完信后，陳志山只覺得兩眼冒金星，差點從梯子上面摔下來。

118年前，八國聯軍攻進北京城，慈禧老佛爺出逃西安，紫禁城內一片狼藉。沒有被慈禧帶走的宮女、太監還有御廚，四處逃竄，如喪家之犬。

御膳房里，沈福生和陳光是老鄉。沈福生家三代都是宮廷御廚，老家雖然在鷹嘴鎮，但家里早就已經沒有人了。當時兵荒馬亂，沈福生不知道自己該帶著家人逃往何處。

而陳光則是三十多年前被招進宮的，和家鄉還有些聯系。

“不如，你帶著全家人跟我一起回鷹嘴鎮吧，哪里起碼是我們的故鄉。”陳光對沈福生說。

沈福生道：“能行嗎？我在鷹嘴鎮連一片瓦都沒有了！”

“我們一起共事三十多年，早就像親兄弟一樣了。只要我有一片瓦遮頭，我就會分你一半！”陳光慷慨激昂。

沈福生雙眼含著熱淚道：“兄弟，只要我們能逃過這一劫，以后我沈福生就算得到天下也會分你一半！”

兄弟兩帶著家人匆匆上路。

一路上他們彼此照應，躲過了無數的劫難，一個月后，他們來到了家鄉附近的大山里。

“終于要到了，你看這郁郁蔥蔥的山林，簡直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劫后余生，沈福生心情格外開朗。

可是對于陳光來說，眼前連綿的大山，正是殺人奪寶的好地方。

他們在山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上路的時候，只有陳光和他的妻子。

沈福生一家老小被永遠的留在了那片山林里。

其實，陳光在鷹嘴鎮上早就沒有親人了，到京城三十年，鷹嘴鎮上也早就沒有人認識陳光了。

一年后，八國聯軍退出北京城，慈禧老佛爺回到紫禁城。但那時，大清已是岌岌可危，根本無力召回逃散的宮女、太監和御廚。陳光夫婦在鷹嘴鎮低調的生活了一年之后，以高價收購了鎮上的一間酒樓，把酒樓改名為“陳記酸湯魚丸店”，用從沈福生哪里搶來的“聲重如雷”的秘訣制作酸湯魚丸。

一時之間，原本不起眼的酸湯魚丸風靡整個鷹嘴鎮，陳記酸湯魚丸店成為鷹嘴市的一個招牌，歷經118年屹立不倒。

“但誰也沒想到，沈福生身上的秘訣是假的，沈福生家三代人都能成為御廚，靠的秘訣是‘刀落無聲’”陳志山補充道。

李越猛然抬起頭，詫異的問陳志山道：“你說為什么假的東西最后變成了正宗的，而正宗的東西最后卻變成了垃圾呢？”

陳志山笑了笑，說：“何為正宗？被老百姓所喜歡的東西才是正宗。

所謂“刀落無聲”的絕技，不過是應該放進博物館的藝術品。

真正的人間美食，絕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絕不是什么秘訣制作的精美食物，它就是百姓一日三餐都在吃的粗茶淡飯。

鷹嘴市的百姓，每天早起吃一碗酸湯魚丸，養胃，又有營養，如果是干重活的男人，再加一碗蛋炒飯或者臘肉炒豆絲，吃飽喝足，就算干多重的活，他們也不覺得累，他們的心里也是甜的。

這就是所謂：天下至味，一碗安樂茶飯。”

李越感嘆的笑道：“這么說來，姜飆和赤腳醫生處心積慮要做的生意，其實只是一個巨大的坑？”

“那是當然。姜麗華在參加鷹嘴鎮祖墳山翻修大典的時候，跑到一個山頭去看風景，無意中發現一個古墓破敗棺材里漏出一本《沈氏宗譜》，那本書上記載了真正的‘刀落無聲’秘訣。姜麗華當時就意識到自己找到一個發大財的機會，因此找到弟弟姜飆，讓姜飆四處尋找掌握‘刀落無聲’秘訣的人。最后姜飆找到了隱匿在山里的赤腳醫生，赤腳醫生說他就是姜飆要找的人。”

李越接著說：“姜飆因此而大喜過望，和赤腳醫生密謀，借童觀的手殺死了姜飆的姐姐姜麗華，隨后，姜飆一邊和童觀密謀奪取沈進的財產，一邊和赤腳醫生緊鑼密鼓的籌劃他們的生意。所以，童觀被捕后只承認他和姜飆密謀奪取沈進的財產，而對‘刀落無聲’這件事一無所知！”

陳志山點頭道：“分析得不錯，就是這樣。姜飆和姜麗華被自己的貪婪和無知害死了。赤腳醫生其實也根本就不懂什么秘訣，更不會做什么魚丸，他只是想靠著姜飆吃幾天山珍海味。但他們倆都逃不出童觀的手掌心，因此兩人多次密謀要除掉童觀，卻沒想到最后被童觀反殺。”

“不，你說漏了一點。”李越搖頭道。

“哦？漏了哪一點？”陳志山淡淡的問道。

李越說：“在姜飆密謀殺童觀之前，還有一個人想要殺掉姜飆。”

當年，陳光殺害沈福生一家的時候，正好有一群流民到深山避難，陳光害怕自己的事情泄露出去，因此帶著妻子匆匆逃走了。

因此，沈福生的父親和他兩歲的兒子只受了重傷，并沒有死。

沈福生的父親沈林帶著孫兒沈聰逃進深山避難，被一名老木匠所救。

沈林把孫兒暫時托付給老木匠，打算回到遇害點去處理兒子和兒媳婦的遺體，然后再返回老木匠家撫養孫子。

沈林走后，老木匠在沈聰身上找到一封血書。

血書是沈聰的父親沈福生在彌留之際寫的。

其實，沈福生并不知道兒子活著。他寫那封血書只是希望讓后人知道他們一家是怎么慘死的，只是希望陳家有朝一日能遭到報應。因此，他把血書藏在他兒子身上的大金鎖里。沈福生很清楚，在那樣的年月，如果看不到值錢的東西，即使有人從他們的遺體邊路過，也不會有人去理會他們的。

沈福生寫完血書氣絕身亡之后，沈林和沈聰才慢慢蘇醒過來。

沈林把兒子和兒媳的遺體就地安葬了，隨后他回到兒時的故鄉鷹嘴鎮，把隨身的《沈氏宗譜》埋進了沈家的祖墳里。那祖墳，就在鷹嘴鎮祖墳山旁邊的山坡上。因為鷹嘴鎮已經沒有沈家的后人了，因此沈家的祖墳也就沒人打理了。

辦完這些事情，沈林打算回到木匠家去撫養孫兒，卻不料失足跌下懸崖摔死了。

當初插死姜飆的那根腿骨，就是沈林的。

“因果輪回，惡有惡報，姜飆是最有應得！”陳志山憤憤的說道。

老木匠不負重托，含辛茹苦的把沈聰養大，并且把自己的手藝都傳給了沈聰。但是，要不要把當年的事情告訴沈聰？老木匠一直很糾結。最后，在臨終之前，他做出了和當年的沈福生一樣的選擇：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下來，留給后人去評論。

至于沈聰，老木匠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就這樣，沈福生的后人成了老木匠的后人，御廚世家變成了木匠世家。

沈進是木匠世家的第四代傳人。

然而，當年老木匠留下的那封信和沈福生留下的血書，卻陰錯陽差的被陳志山發現了。

當年的陳光就是陳志山的太祖爺爺，陳志山是陳記酸湯魚丸的第五代傳人。

“五代人，一百二十年，事情真的已經很遙遠了，你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執著呢？”李越心情復雜的問陳志山。

陳志山笑了笑，說：“沈進活著的時候經常跟我說一句話：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憑良心。憑良心做事，就是大善。”

“那么他活著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他？”李越接著問。

陳志山嚴肅的臉頓時變得扭曲了，全身顫抖著說：“我想告訴他的，我想代替我的祖先在沈進面前懺悔的。可是每次話說到嘴邊，我就會想到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是無辜的，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他們把酸湯魚丸店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如果我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了，他們會死的！七年來，我每天都心如刀割，一邊是恩師加摯友，一邊是親生父母，我應該選誰？”

“所以，你一邊想辦法隱瞞，一邊想辦法補償。七年來，你從來沒有用過買魚丸賺的一分錢，你把那些錢全部拿去資助貧困山區的大學生了，趙九能就是你的助手。而這也就是當初你說什么也不愿意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原因，對嗎？”

“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那是沈家的東西，我們家只是盜竊別人寶物的賊！是賊，是土匪！”陳志山狠狠的抽自己的耳光，直抽得滿嘴都是血。

“姜麗華死后，你第一時間懷疑是姜飆干的，因此派秦羽去監視姜飆，最后秦羽發現了姜飆殺害姜麗華的確鑿證據。但你卻為了你家的名譽把事情隱瞞了下來，并且計劃殺姜飆滅口，是這樣嗎？”

陳志山點點頭說：“這是其一，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點。其二是為了我資助的那些大學生，我家的店子如果不開了，他們就沒有生活費。”

“你以為你這是對沈進他們家的補償嗎？你以為你這樣是在行善嗎？你不想想，沈進那么有錢，你告訴他有大學生等著你資助，他會不出錢嗎？你把姜飆的罪行告訴我們，事情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嗎？秦羽就是被你害死的！陳志山，你是混蛋！混蛋！”李越憤怒的把身邊的圓桌舉起來摔了個粉碎。

隨后，李越點燃一支煙狠狠的吸了一口，又沖陳志山憤怒的吼道：“最讓人心痛的是，秦羽在死前還在為你考慮，和趙九能一起合伙殺害了胡錦華！秦羽知道，你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沈志明能平平安安的，如果沈志明也死了，你所做的一切就白費了！你們以為我們警察都是笨蛋嗎？你以為我們不會保護沈志明嗎？”

陳志山瞪著李越說：“你們會保護？如果你們會保護那么沈志明教師里的吊扇為什么會掉下來？胡錦華根本就是變態狂，是蓄意殺人！”

“就算他變態，你們也無權殺人！你以為你是誰？”李越抓住陳志山的衣領把他重重的摔在地上。

“你們倒是有權殺人，你們有權抓人，可那些壞蛋你們抓住了嗎？你們知道朱成鵬對秦羽做過什么嗎？你們知道為什么秦羽死的時候還要感謝我嗎？如果不是我救了秦羽，她現在還是朱成鵬的奴隸！奴隸！這些人渣難道不該死嗎？”

“陳志山，你這叫以暴制暴！你以為殺人就能解決問題嗎？我知道，趙九能心里一直有一個武俠夢，他一直夢想著像古代的俠客一樣殺盡天下壞人。但是，武俠只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趙九能癡，你也是癡的嗎？”

陳志山冷笑了一聲，說：“癡人往往是天才，趙九能就是這樣的天才。”

“而你則把天才變成了殺人犯！”

說完，兩人對峙了很久。

等情緒稍微冷靜一點之后，李越又對陳志山說：“我們還是繼續講故事吧。現在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你們那個殺人武器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陳志山嘆口氣，詫異的看著李越，說：“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只想錄下我的口供？”

“真的不知道。”李越鄭重的說道。

陳志山說：“你見過切割瓷磚的水刀嗎？我們安裝在吹風機里的鉛塊，在溶解之前，就是一個微型水刀，我們只是把水換成了液態氮。”

李越接著說：“也就是說，一個高溫熔斷裝置控制著微型水刀，當熔斷裝置被電吹風的熱量燒斷的時候，微型水刀就會啟動，然后里面的液態氮就會像冰針一樣刺進顱骨，穿進顱骨之后冰針遇熱而迅速氣化，因此我們什么都看不到。而氮氣本身就是很普通的氣體，加上只有頭發絲那么小的一點，因此很難引起人的注意。是這樣嗎？”

“對，沈進到姜飆家用吹風機的時候，正是水刀要啟動的時候，因此沈進才成為姜飆的替死鬼！”說完，陳志山趴在地上痛苦的喊道：“師父，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李越拍了拍陳志山的肩膀，說：“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們是用什么東西止血的？”

陳志山再次詫異了！

“方珊沒有告訴你嗎？”

李越驚訝的問：“方珊知道嗎？”

陳志山搖搖頭，苦笑著說：“小時候我很調皮，父親總打我，而且下手特別重，經常打得屁股流血。那個時候我就希望能制造出一種特效的止血藥，只要一抹上去就不流血了，這才是我和方珊從小到大的夢想。

夢想，多好的夢想啊，怎么就讓我變成了犯罪的工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