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宮殿莊嚴地矗立于穆國京都開陽，數條長龍盤踞在高高的屋檐上。檐脊上螭吻高懸著尾巴。

黃昏時分，惜暮宮前，蒲牢做提梁獸鈕的洪鐘被敲響。年輕的穆王行色匆匆地從勤政殿而來。

惜暮宮中，雙鬢遍滿銀絲的太后跪坐在彩繪木案前，手里擺弄著石斛花，聽到殿外寺人(春秋時期宦官)唱喏，隨后內室的輕

紗被掀起，太后看向穆王勾唇一笑，穆王端正地行稽首禮(九禮之一)，太后抬手示意其起，“子清近來安好？”

穆王就近而坐，笑道，“謝母親關心，兒臣一切安好。”

太后擺弄石斛的手頓了頓，而后又繼續(xù)，不由出神，什么時候起，母子間的對話僅剩令人尬然的寒暄。

穆王袖中的手反復握拳又張開，幾次看向太后，意欲說些什么，又將話語止于唇齒。

太后擺弄著手中石斛，仿佛沒有看到穆王的躊躇。甚是自然地開口，“這是石斛，據巫醫(yī)所言，這東西還是一味藥材。子清，近來朝覲之事備得如何？”

穆王勾唇淺笑，一派謙謙公子的模樣，“回母親，據兒臣與太宰商議，今歲仲秋時分派大夫尚平朝覲周王。”

太后淺笑，轉頭看向穆王，“子清心中所想，為母如何不知，子清意欲征戰(zhàn)他國，開疆擴土。不過，周王雖是式微，仍是

天下共主。面子上的功夫總要做一下的。”

穆王肅顏，“諾”

太后看向穆王，無奈一笑，“聽聞子清近日公務繁忙，如何有時間看望母親。說罷，子清為何事而來？”

穆王沉吟片刻，“母親，前些時日，太宰與兒臣商議，為母親修建陵寢。兒臣拙見，不知母親可愿與父親同葬？”

太后停下手中動作，“是為軍費為之？”

穆王搖頭，“母親應當知曉，穆國列位王與其后，皆是同葬。何況·····”

太后打斷穆王，“沒有何況，依照祖制，諸侯王為周王分封，為周王鎮(zhèn)守邊疆，開疆拓土。你父所為，你所為，自當活祭巫神。我穆國早當去國。何況你父以庶子襲位。又有哪一點合乎祖制？”

穆王低頭受訓，“兒臣無狀。”

太后無奈嘆氣，“若是子清為軍費所擾，那就將為母尸身焚毀，撒入江河，縱是如此，為母也不入穆國國君陵寢。”

穆王仍是低著頭，右手把弄著左袖。

太后緩和語氣，“昔當及笄，尤遭輕鄙。況如今白發(fā)蒼蒼矣。此事休提。”

入夜，無數的被撕裂的畫面在太后腦中回放，是他背著她走過一千零二階臺階到靈山向巫神禱告，是他在新婚之日卻扇后告訴她，執(zhí)一人之手，攜一人終老。是他和她親妹妹廝混，逼迫她給親妹妹一個名分，是他揮開她捧著他下巴的雙手。是她慢慢地看著他被下毒，漸漸病重。是他死前神色復雜地看著她，死不瞑目。

她仿佛又看到自己為他喝下毒酒，看到她為他向前穆王世子下毒，看到她一個人被余毒折磨而他無暇顧及，看到她一個人坐在惜暮宮抱著絲綢被哭到天明。看到母親質問她，“你善妒惡毒，氣量狹小，不順父母，私德有虧。何堪為人妻？何堪為人女?何堪為人母？”硬是將她質問得說不出話來····

太后從夢中驚醒，雙手抱頭，又是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既然已是過去，為何自己總是過不去這個坎？同葬？如何使得。自己為他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她陪著他一步步從任人欺壓的庶子到穆國國君，陪他締造了一個太平盛世。可他對自己又做了些什么？讓自己一遍遍失望，直到絕望。原諒，如何使得呀？

五年后，穆王四處征伐，穆國國力強盛。穆王子清十二年，太后病重，經眾巫醫(yī)診治，終是無力回天。

陽春三月十二，惜暮宮中。太后掙扎著從彩繪木床上起來，吩咐貼身侍女，“黎，為我梳妝。”黎低頭行禮唱喏，心中擔憂，想要勸太后幾句。卻被猜到其意圖的太后制止，“不用休養(yǎng)了。十二年了，終于熬到頭了，我也該死了，我確實該死了。”

黎眼中含淚，攙著病重的太后走到梳妝臺前，為太后理雙鬢，點絳唇，梳妝容。換好衣裙，太后伸手顫巍巍地撫了撫發(fā)髻，笑道，“好呀，好呀。這么多年來，你梳妝的手藝一直這么好，這發(fā)髻梳得和我出閣那日一樣好。”

太后顫抖著手握住侍女黎的手，“你要好好的呀。黎，謝謝這么多年你在我身邊。”未待黎開口回話，太后揮手，“下去吧。”

穆國太后提著裙裾向彩繪漆床走去，優(yōu)雅地躺下。閉上雙眼，仿佛看到年少時的白衣少年，向她伸手，“九安，過來。”

年少的她笑著說，“好呀。”向少年奔去。握住他的手，看著他傻笑。

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的太后，也勾起唇，“好呀。”

穆勤王子清十二年三月十二日，穆國太后崩。

有史記載，穆國太后，太史姜家嫡次女，名九安。年十五嫁穆宣王庶子祁為妻。五載后，穆祁繼位，是為成王，封為正宮王后。穆成王三年，生嫡子子清。穆成王十一年，成王病逝，嫡長子子清襲位，是為勤王。穆勤王十二年，勤王始及冠，太后崩。

有野史記載，太后姜氏性格溫婉，孝奉父母，為人守禮厚然，與成王伉儷情深，成王逝世時險些追隨成王而去。也有傳言稱，太后姜氏心思歹毒，心胸狹小，先是毒害穆國世子，后是毒害親夫成王。不過，所有的一切都隨時間淹沒于泛黃的史書，后人只知，在這世上，曾經有女姜氏。

史書上不過數行文字，就這樣概括了九安這一輩子，包括所有的愛恨情仇，包括所有的癡纏痛苦，也包括對穆祁所有的愛與恨。九安只希望，下輩子，再下輩子，直到天地的盡頭，直到宇宙的終結都不要再遇到穆祁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管是誰負了誰一段情緣也好，是誰害了誰一世也罷。

她只知道，這輩子太不值當了，她陪他親手締造太平盛世，卻不得安寧。如果有下輩子呀，九安是想如果，那么就讓她安安寧寧地過完一輩子，粗菜淡飯也好，屋漏連雨也罷，沒有那么多的權勢爭奪，沒有那么多的爾虞我詐，她也不再奢求那些本不屬于她，也永遠不會屬于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