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對聯的形成
現知的最早的聯語
過去的對聯研究者一般都認為,對聯始于春聯,而春聯是由古代的“桃符”變化而來的。中國古代慶祝新春時,有在兩扇門上,特別是在大門上貼桃符的風習。桃符,就是貼掛在門上的兩塊桃木板,上面畫有驅邪的“門神”,如“神荼、郁壘”二神的畫像。
對聯“聯話”的開山之作,清代梁章鉅(1775-1849)的《楹聯叢話》卷一,一開頭就說:
嘗聞紀文達(按:紀昀)師言:楹帖始于桃符,蜀孟昶“馀慶”“長春”一聯最古。但宋以來,春帖子多用絕句。其必以對語,朱箋書之者,則不知始于何時也。
按:《蜀梼杌》云:蜀未歸宋之前,一年歲除日,昶令學士幸寅遜題桃符版于寢門。以其詞非工,自命筆云:新年納馀慶;嘉節號長春。……實后來楹帖之權輿。但未知其前尚有可考否耳。
一般的對聯研究者都認為,可考的對聯之祖,也就能上推到孟昶此聯為止。可是,此聯乃是孤證,顯不出在當時普遍流行的態勢。梁章鉅的態度頗有可取之處。他一方面根據文獻,說孟昶創作的那副春聯“實后來楹帖之權輿”;另一方面則有保留地說:“但未知其前尚有可考否耳。”不下結論,并顯露出把希望寄托于未來研究者的心情。這種見地是很可取的。有人囫圇讀過上引的那一段,便認為梁氏提出孟昶的一聯為對聯之始,算不上梁氏的知音呢。
中華書局出版的《文史知識》1991年第4期,發表了敦煌研究院研究員譚蟬雪女史撰寫的《我國最早的楹聯》一文,推論出對聯產生于晚唐以前。這一推論,是根據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敦煌遺書中斯坦因劫經第0610號所錄的內容得出的。譚研究員據原卷所作錄文是:
歲 日:
三陽始布,四序初開。
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又:
三陽□始,四序來祥。
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立春日:
銅渾初慶墊,玉律始調陽。
五福除三禍,萬古□(殮)百殃。
寶雞能僻(辟)惡,瑞燕解呈祥。
立春□(著)戶上,富貴子孫昌。
又:
三陽始布,四猛(孟)初開。
□□故往,逐吉新來。
年年多慶,月月無災。
雞□辟惡,燕復宜財。
門神護衛,厲鬼藏埋。
書門左右,吾儻康哉!
譚研究員說:“把上述文句確定為楹聯的依據有三”,即:
第一,時間上的吻合:“歲日”“立春日”正是我國傳統習俗書寫楹聯的時候。許慎《淮南子詮言訓注》記載:“今人(按:漢代人)以桃梗徑寸許,長七八寸,中分之,書祈福禳災之辭,歲旦插于門左右地而釘之。”……(按:此下尚引《玉燭寶典》《荊楚歲時記》等書,說明我國古代在歲日和立春日均有春符、春聯的活動)
第二,文句對偶,為聯句格式。
第三,最后明確指出:“書門左右,吾儻康哉!”
偶句而寫于門之左右者,當為楹聯無疑。如無此語,還可以認為是一般“集句”,以致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中定為“類書”。但那是不夠確切的。
譚研究員還為這個卷子考訂書寫時代:
聯句寫在斯0610卷的背面,前后均無題記。其正面是《啟顏錄》的抄本,尾題:“開元十一年捌月五日寫了,劉丘子投二舅”。此尾題為楹聯的斷代提供了可靠的依據。時為公元723年,較孟昶的題辭早240年。
譚研究員又指出“這只是楹聯的上限年代”,至于下限,她根據對其內容的分析,將其定為晚唐。我認為確切可從。因而,我們可以信從譚研究員的結論:“可以說敦煌聯句是迄今為止,得以保存下來的我國最早的楹聯。”請有興趣的讀者自行閱讀那篇文章,我們在這里就不多贅引了。
據譚研究員的文章,我們至少能得出以下三條結論:
一
對聯始于寫春聯。在還沒有更早的非春聯類型的資料出現的當代,把譚研究員所引的敦煌遺書斯0610號卷子和孟昶寫春聯的記載加在一起考慮,這一條絕對可以成立。
二
春聯最晚在晚唐時已經產生,還可能上溯到盛唐,也就是公元七、八世紀左右。
三
對聯起源于民間。寫春聯,不是由于帝王提倡,相反的,帝王倒是受到當時民間流行的書寫春聯的影響。
我們必須說明的是,那個時代,雖然已經有寫作并張貼春聯的例證,但是,未必有“春聯”“對聯”這樣的作為一種體裁的固定化的專名詞。從敦煌寫本斯0610號的內容和寫法看,和唐代流行的又在敦煌寫本中大量出現的某些駢體應用文范本極為相似。《敦煌遺書總目索引》將其歸入“類書”一類,有一定的道理。這也就是說,早期的這種雛形的對聯,似乎是在駢體應用文和律詩的雙重影響下蛻化出來的一個新品種。
對聯的成熟
明清兩代是對聯的成熟時期。特別是從清初到解放前,更是它的全盛期。成熟標志有三:
一是廣泛地應用于社會交際中。它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禮儀場合使用得很普遍,幾乎成為公共關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二是裝飾性充分顯現。它已成為綜合性的裝飾藝術中顯示漢字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它是集實用、裝飾和顯露內心世界一角為一體的重要手段。
三是,狹義地看對聯,我們在前面已經說明,完整的“對聯”是一種整體性的(這在張掛時才能充分顯示)綜合性藝術品。它顯露出多種多樣性。
載體多樣:紙、絹、布(多用于挽聯和旗幟上)、木、竹、金屬和玻璃等等皆可用;
字體多樣:真草篆隸不拘,針對不同的要求與對象使用;
寫作技法多樣:在對偶的基礎上,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漢語修辭手法,極語言文字技巧之能事;還有那鮮明的用印,考究的裝潢。
可以說,對聯本身已經成為集詩文、書法、印章、裝潢(裝裱或雕刻裝飾等)為一體的漢字文化特有的綜合藝術品。從其內容和寫法幾方面合起來看,堪稱百花齊放,是馳騁詩才,運用史筆,發表議論,顯示駕馭漢語漢字能力的廣袤無垠待開發之地。
但是,我們說對聯是一種綜合性藝術品,乃是特指成型了的即裝潢已成的對聯成品而言。那么,僅僅停留在稿本階段的甚至是口頭上的對對子呢?那可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主要是從歷史角度和創作當時的環境、條件等方面來考察。
唐宋時代很流行屬對。常見的有如下的膾炙人口的記載:
左史東方虬每云:“二百年后,乞你與西門豹作對。”(唐·劉《隋唐嘉話·補遺》)
按:“乞你”就是現代漢語的“請你”。東方虬說笑話,把自己的名字擬人化,放在自己的對面當賓客來對待,故有此戲謔的話。
南漢地狹力貧,不自揣度,有欺四方傲中國之志。每見北人,盛夸嶺海之強。世宗遣使入嶺,館接者遺茉莉,文其名曰“小南強”。及面縛到闕,見洛陽牡丹,大駭。有縉紳謂曰:“此名‘大北勝’。”(宋·陶谷《清異錄》)
按:梁章鉅《巧對錄》卷二引陶氏書,評為“語多俊異,對偶極新,足為詞章之助”。
晏元獻(按:北宋晏殊,謚元獻)同王琪步游池上。時春晚,有落花。晏云:“每得句,書墻壁間,或彌年未嘗強對。且如‘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未能對也。”王應聲云:“似曾相識燕歸來!”(宋·吳曾《復齋漫錄》)
按:晏殊將這兩句既寫入《浣溪沙》一詞,又寫入《示張寺丞王校勘》七律一首。
宋與遼交歡,文禁甚寬。軺客往來,率以談笑詩文相娛樂。元祐間,蘇文忠公(按:蘇軾)嘗膺是選。遼使聞其名,思困之。其國舊有對云:“三光日月星”,無能對者。以請于公。謂其介云:“我能而君不能,非所以全大國之體。‘四始風雅頌’,天生對句,盍先以此復之。”介如言。……旋復令醫官對云:“六脈寸關尺。”……(清·梁章鉅《巧對錄》卷二)
按:這一則對句故事十分著名,歷代書籍中傳抄者甚多,較早的記錄似乎見于南宋岳珂的《桯史》。后代諸書有增益。梁氏的引據雖為晚期著作,但相當完備清楚,且附有他自己的按語:“近又有以‘八旗滿蒙漢’作對者,莊贍相稱。文字因時運而開,此則前人所不能測其所至矣。”
我們認為,以上所引都屬于“對對子”范疇,還不能算是正規的對聯。合乎我們在前兩節和本節中所說的常規的對聯成品,在明代才大大地流行起來。專門登載對聯聯語的著作,如《對類》等等,也是在明代開始出現的,它標志著對聯在社會上為各個階層所共同使用,說明對聯這一體裁此時已經進入成熟階段。
咱們必須明確:嚴格地說,“對聯”“楹聯”指的是綜合性藝術成品。“聯語”則指它的文字內容和格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