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深宮童年
崇禎帝朱由檢生于萬歷后期,神宗萬歷皇帝是他的祖父。他的父親是后來只當(dāng)了一個月皇帝的光宗泰昌帝,即當(dāng)時的皇太子朱常洛。他的長兄是朱由校,即后來繼光宗即位的天啟皇帝。他的生母是劉賢妃,他很小的時候劉賢妃即抑郁死去,光宗遂將朱由檢交莊妃撫養(yǎng)。從萬歷后期到天啟初年,繼爭國本后又連續(xù)發(fā)生了“三案”之爭,都不同程度地與崇禎帝的命運相關(guān)。這期間,明宮廷里燭影斧聲,紛紛擾擾,伴著崇禎帝度過了童年時代。
生母之死
萬歷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二十四日,明皇宮中又有一個新嬰兒呱呱墜地,他就是人們后來所習(xí)稱的崇禎帝朱由檢。他的父親朱常洛這時二十八歲,看著自己又添了第五個兒子,自然是滿心高興。在朱常洛眾多的嬪妃當(dāng)中,劉賢妃的地位很低,但母以子貴,自己為朱家皇族生了個兒子,其地位馬上就會有所提高,所以最高興的還是劉賢妃。十二月的北京處于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滴水成冰,雖然宮中生著火爐,還是難以驅(qū)除寒意。宮中可供驅(qū)使的奴婢很多,但宮中詭秘,互相傾軋的事接連不斷。尤其是這些日后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說不定神不知鬼不覺地會遭到什么人的暗算。因此,劉賢妃拖著產(chǎn)后虛弱的身體,凡護養(yǎng)兒子的事都盡可能親自料理。這時已近春節(jié),北京城里到處都可以聽到噼啪作響的爆竹聲,宮中的諸色人等都忙著張燈結(jié)彩,希望能過個快樂年。這時神宗萬歷皇帝又添個皇孫,按說應(yīng)該好好慶祝一番了。但皇宮的人似乎都在習(xí)慣性地各人做著各人的事,誰的臉上也看不到笑容。除了劉賢妃和朱常洛以外,其他人好像沒有誰把朱由檢的誕生當(dāng)回事。相反,皇宮中充斥著一種陰冷的氣氛。十一月一日剛發(fā)生了日食,這被認為是上天示警,萬歷皇帝不得不修省一番,以禳災(zāi)禍。這年又因“旱災(zāi)異常”,山東、河南、四川等數(shù)省紛紛向朝廷請賑,河南等地還發(fā)生了以陳自管為首的農(nóng)民起義,遼東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女真勢力連敗明軍,各地官兵紛紛向朝廷請餉。面對紛紛擾擾的政局,萬歷皇帝卻躲進深宮,不見朝臣,只是要臣下獻“足國長策”,并明令臣下不得請發(fā)內(nèi)帑
。在這種情景下,萬歷皇帝的心情一直很煩躁,所以他并不關(guān)心朱由檢這個皇孫的誕生。稍有點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古代的許多皇帝一生下來似乎就有許多吉兆,這在史書中可謂俯拾皆是。而崇禎皇帝誕生時卻是這幅景象,這大概預(yù)示著他日后的帝王生涯必定多災(zāi)多難。
崇禎帝的生母劉賢妃祖籍海州,后來遷居宛平。她初入宮時為淑女,賢妃的稱號是后來追封的。自從生了崇禎帝朱由檢,劉賢妃將全部心血都傾注在兒子的身上。劉賢妃自恃生了個皇子,自然不滿足于以前那種卑下的地位,漸有些氣壯起來。這很快招致了其他嬪妃的嫉妒,不時在朱常洛面前進讒言,使劉賢妃很快在朱常洛跟前失了寵,不久便將劉賢妃重譴一通,遷居別室,不許進見。劉賢妃憂郁成疾,不久死去。這時崇禎帝才五歲。光宗朱常洛為此非常后悔,害怕此事被他的父皇萬歷皇帝知道,就嚴戒宮中諸人不得外傳,悄悄地將劉賢妃葬于西山。
崇禎帝幼年喪母,自然是一大不幸,這在他幼小的心靈上不能不留下深深的創(chuàng)傷。劉賢妃死后,光宗朱常洛將崇禎帝交李選侍撫養(yǎng)。光宗有兩個李選侍,分別稱東李、西李。東李的身份要在西李之上,但受寵遠不及西李。后來由于西李參與移宮案等政爭,名聲大噪,致使李選侍幾乎成了西李的代名詞。西李曾撫養(yǎng)過崇禎帝的長兄天啟帝,此時天啟帝已十一歲,已出閣就學(xué),所以光宗又將年幼的崇禎帝交西李撫養(yǎng)。但西李不久生了個女兒,光宗便又將崇禎帝交東李撫養(yǎng)。東李稱莊妃,心地善良,不大與人言笑,因自己不曾生育,便將愛心都傾注在崇禎帝身上。年幼的崇禎帝失去了母愛之后,在莊妃這里得到不少補償。莊妃素恨魏忠賢弄權(quán),在背后常稱魏忠賢為“女鬼”,遭到魏忠賢的忌恨。天啟年間魏忠賢和客氏串通一氣,將莊妃宮中應(yīng)供應(yīng)的衣食一減再減,使莊妃終日悶悶不樂,只是當(dāng)崇禎帝從外面回來后,她這里才有點歡樂。莊妃即使抱病在身,也盡可能地陪著崇禎帝到庭院中游走游走。
崇禎帝原住在徽音門內(nèi)的勖勤宮。夏季的某一天,天氣悶熱,崇禎帝在宮中午睡,漸入夢境。他夢見兩條烏龍盤在殿柱上,正覺得好玩,突然一聲驚雷將他驚醒。降雨過后,天氣頓時涼爽好多。院里有一眼井,這時水位也變淺了。崇禎帝去井邊汲水,桶中居然有一條金色鯉魚,長約尺余。崇禎帝十分高興,隨后又汲一桶,又上來一條金色鯉魚。崇禎帝遂將這兩條金魚放在西苑水池養(yǎng)了起來。后人為此事還寫了一首詩:
勖勤宮里雷初動,西苑池中浪幾重。
金柱舊曾占好夢,錦鱗今始識真龍。
崇禎帝向莊妃說起夢境和得金魚的事,莊妃笑顏稍開。這種笑容是崇禎帝很少能看到的。莊妃對崇禎帝說:“這是你以后大福大貴的吉兆。”剛說了這句話,莊妃的臉色就沉重起來,頗為傷感地說:“我大概見不到那一天了。”莊妃長期遭受魏忠賢和客氏的虐待,心情抑郁,身體很快就垮了下來,所以此后不久就死去了。崇禎帝繼失去生母之后,這時又失去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莊妃,其傷悼之情是可以想見的。
宮中是非多
歷代皇宮中都有許多是是非非,即人們所常說的燭影斧聲,千古之謎。由于皇宮處于權(quán)力的中心,看來是皇家的私事,實際上成了天下的公事。從萬歷后期到天啟初年,明宮廷里接連不斷地發(fā)生了幾個大案,對明代政局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崇禎帝作為皇族的一員,親自經(jīng)歷和目睹了這些案件的經(jīng)過,甚至可以說他的童年就是伴隨著這些事件度過的。這在他年輕的心靈上不能不留下深深的印記,并影響到他日后觀察和處理政事的角度和方法。
崇禎帝誕生時,他的父親朱常洛已被立為太子。在外人看來,他們父子的生活應(yīng)該是無憂無慮的了,其實不然。朱常洛一直生活在危疑之中,甚至可以說一直蒙受著屈辱,并時刻有被廢黜的危險。
崇禎帝的父親朱常洛是萬歷皇帝的長子。他的母親王恭妃原是穆宗皇后的宮女,被萬歷皇帝私幸而懷了孕,生下朱常洛。按民間說法,朱常洛就是萬歷皇帝的私生子。因為這事不光彩,萬歷皇帝起初不愿認這個兒子。后來萬歷皇帝的母親進行了干預(yù),并拿出他和王恭妃私幸時的信物,要萬歷皇帝無論如何也要認下這個兒子,這是朱家皇族之福。但萬歷皇帝以王恭妃身份卑賤,還是不愿認。他的母親便很動感情地說,自己原來也是個宮女,也是被隆慶帝私幸而生了萬歷帝。你還不是一樣當(dāng)了皇帝嗎?母親把老底一揭,使萬歷皇帝羞慚滿面,無地自容,便不情愿地認下了朱常洛這個兒子。認是認下了,但心里總是疙疙瘩瘩。按明代宮廷舊制,皇帝有了兒子,應(yīng)該馬上立為太子,以定“國本”,即此事歷來被認為是國家的根本。盡管有大臣們不斷奏請,但此事卻久拖不決。
不久,即崇禎帝的父親五歲的時候,萬歷帝所寵愛的鄭貴妃也生了個兒子,即福王朱常洵,深得萬歷皇帝的歡心。萬歷皇帝還私下向鄭貴妃許諾,以后要立朱常洵為太子。許多大臣認為鄭貴妃有異謀,意在奪嫡,紛紛上疏請早立太子,但萬歷帝卻一直不許。于是,在明宮廷上就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國本”之爭。直到朱常洛二十歲時,萬歷皇帝不得不正式冊立他為太子,但受寵卻遠不及他的弟弟朱常洵。不久發(fā)生了“妖書案”,即有人投書,謂萬歷帝要更換太子,指斥鄭貴妃。為此,一時受株連被捕者達上百人。后發(fā)現(xiàn)此書乃皦生光所為,便將他磔殺,算是結(jié)了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又有人上疏,謂鄭貴妃指使同黨搞巫蠱,想謀害太子。所謂巫蠱,即用巫術(shù)詛咒人。漢武帝時曾因“巫蠱之禍”而廢太子。這次幸賴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彌縫其間,未起大獄。這些事都不是空穴來風(fēng),它反映了朱常洛太子地位的危疑處境。崇禎帝這時是個孩童,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很少能得到父親的愛撫。
萬歷四十三年(1615)夏天發(fā)生了“梃擊案”,是歷史上著名的“明末三案”之一。五月四日傍晚時,薊州男子張差手持棗木棍闖入慈慶宮,打傷了看門人,后終于被宮中的人抓獲。慈慶宮是崇禎帝父親朱常洛的住處,張差闖慈慶宮行兇,被認為是鄭貴妃所指使,意在謀害太子。一時議論鼎沸,有人甚至指名道姓,說此事乃鄭貴妃和其弟鄭國泰所為。經(jīng)審訊,連及鄭貴妃宮中的太監(jiān)龐保和劉成。如繼續(xù)追查下去,牽連會越來越廣。萬歷皇帝多年沒上過朝,這時也專為此事召見群臣,拉著太子朱常洛的手,聲言父子友愛,決無廢太子之事。
崇禎帝的母親劉賢妃為此十分高興,在朱常洛回宮后便向他祝賀,認為既然萬歷皇帝當(dāng)著眾大臣的面公開表了態(tài),他皇太子的地位就可以穩(wěn)如泰山了。劉賢妃萬沒想到,她這番祝賀反招來一頓責(zé)罵。朱常洛說婦道人家什么也不懂,還好多嘴舌,并立即將她趕出慈慶宮。劉賢妃郁悶成疾,很快死去。
“梃擊案”惹得滿城風(fēng)雨,如要認真追查下去,說不定會引出更大的事端。朱常洛不愿過多牽連,極言張差瘋癲,鄭貴妃決無謀害自己之心。于是,萬歷皇帝遂命將張差秘密地斃于獄中,隨后將龐保、劉成磔殺,草草了結(jié)了此案。越是這樣不明不白,人們就越多方猜測,致使此案成為歷史上常為人們所提及的懸案之一。明末清初的大名士顧炎武說到此事,謂自古以來,當(dāng)一個王朝衰敗時,常有妖人闌入宮禁之事,事關(guān)國運氣數(shù),“亦法禁浸弛所致”。要說運氣的話,崇禎帝生活在這種時候確實不是好兆頭。
在朱常洛被冊封為皇太子的同時,朱常洵被封為福王。福王這時已二十歲,應(yīng)立即赴洛陽就藩。但是,盡管臣下一再奏請,萬歷皇帝還是不讓福王離京。外廷為此乃流言不斷,謂鄭貴妃和福王還在伺機奪嫡,朱常洛的皇太子地位仍處在危疑之中。為此,廷臣請求盡早讓福王就藩的章奏連續(xù)不斷,“數(shù)十百奏”,但萬歷皇帝一直不予理睬。這事拖延了十三年之久,直到萬歷四十二年(1614),福王才就藩洛陽。但明眼人都清楚,福王雖然離開了京師,但對皇太子地位的威脅并沒有完全消除。
萬歷四十八年(一六二〇)七月,萬歷皇帝駕崩,朱常洛于八月一日即皇帝位,廟號光宗,年號泰昌。對于崇禎帝朱由檢來說,父親這時終于當(dāng)了皇帝,成了天下之主,日子總該好些了。但好景不長,父皇只當(dāng)了一個月的皇帝就死了,為此還引發(fā)了一場紛紛揚揚的“紅丸案”。原來朱常洛長期受壓抑,終日難見一笑,這時登上皇位,群臣向他“山呼萬歲”,自然得意萬分。鄭貴妃這時也進獻給他“四女樂”,即四個能歌善舞的美女。有人揣測,這是鄭貴妃想討好光宗,以消除嫌隙。有人認為,這是鄭貴妃想用女色迷惑光宗,包藏禍心。也許是二者兼而有之。人們的確看到,光宗即位十來天就顯出病態(tài),雖然仍支撐著堅持上朝理事,但身體虛弱,面無血色。如此支撐了幾天,隨后就一病不起。先由御醫(yī)崔文升診治,本來是下痢的病,他卻使用瀉藥,名為辨證施治。不幸的是,這樣用藥后,光宗的病更加嚴重,下痢更厲害,以至于一天要拉痢幾十次。光宗這年三十九歲,在常人看來,這正是一個人身強力壯的時候。但可憐的光宗皇帝只幾天工夫,就拉痢拉得不成人形,枯瘦如柴,一刻也離不開病榻,稍一動就虛汗淋漓。這時鄭貴妃仍住在乾清宮,她和光宗所寵愛的李選侍串通一氣,請光宗冊封她為皇太后。光宗拗不過她們的一再乞請,便頒詔冊封。這又引起了一場風(fēng)波,禮部侍郎孫如游認為這有悖常典,拒不應(yīng)命,并上疏光宗,請收回成命。光宗將此疏轉(zhuǎn)示鄭貴妃,意在要她主動撤回前請。但鄭貴妃哪肯輕易罷休,仍極力活動。光宗外家王、郭二勛戚,這時遍謁群臣,泣訴宮禁危急,鄭貴妃和李選侍相互勾結(jié),圖謀不軌,并說是鄭貴妃指使崔文升,不當(dāng)用瀉藥而故意投瀉藥,居心叵測。楊漣和左光斗幾個大臣直接往見鄭貴妃的侄子鄭養(yǎng)性,責(zé)以大義,要他勸鄭貴妃盡快移出乾清宮,并主動收回前請,要光宗收回封她為皇太后的成命。鄭養(yǎng)性看到群情激昂,鄭貴妃也怕惹出大禍,所以就移出乾清宮,并請光宗收回封她為皇太后的詔敕。
看著光宗一天病重一天,鴻臚寺丞李可灼上疏,稱自己有仙藥可治帝疾。光宗和眾大臣也不細究,就要李可灼進藥。李可灼進上紅丸一粒,光宗服下后頓覺舒暢許多,四肢和暖,氣喘變得舒平,食欲也來了,要下人進飲食。眾大臣也很高興,李可灼也更有了信心,隨后又連進兩粒。光宗傍晚服下藥,夜里病情即急劇加重。天還未明,宮中就傳出急旨,要諸大臣馬上入宮。當(dāng)大臣們趕到時,光宗已命歸西天。這就是長期糾纏不休的“紅丸案”。
眾大臣哭臨禮畢,卻不見太子朱由校的影子,都感到十分驚異。按照常理,父皇病逝,太子和眾兄弟都應(yīng)該在場守靈。但光宗死時,不僅皇五子朱由檢不在場,而且太子朱由校也一直留在李選侍的身邊,沒有出來。禮部侍郎劉一燝問道:“皇長子安在?”但沒人回答。劉一燝頗氣憤,遂大聲喊道:“誰敢藏匿新天子?”別的大臣也紛紛附和,群情頗為激昂。太監(jiān)王安是太子的伴讀,知道太子在李選侍處,遂領(lǐng)著劉一燝等人前往。王安先進去秉告李選侍,說事關(guān)重大,勸她放太子出來。這時李選侍拉著太子的手,正和魏忠賢密談。經(jīng)王安如此一說,李選侍便放太子走了出來。太子剛走出門口,李選侍又后悔了,便上去拉住太子的裙子。王安用力推開李選侍,抱起太子走了出來。劉一燝等人上前連喊萬歲,馬上將太子扶上輦,直奔文華殿行禮。因李選侍這時住在乾清宮,不可回,太子遂暫居慈慶宮。乾清宮是皇帝、皇后平時住的地方,李選侍既不是嫡母,也不是生母,不應(yīng)在乾清宮住。吏部尚書周嘉謨和御史左光斗上疏,要李選侍移出,有的大臣主張暫緩。周嘉謨等人擔(dān)心緩則生變,力主馬上移出。李選侍不得已移至仁壽殿,太子復(fù)回乾清宮。九月六日,太子朱由校正式即皇位,即天啟皇帝,大局粗安。
在短短的數(shù)天之內(nèi),明皇宮中連續(xù)發(fā)生了“紅丸”和“移宮”兩大案,人情洶洶,幾乎釀成大的禍亂。這時崇禎帝十歲,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皇祖死了后又死了皇父,年幼的皇兄在紛紛擾擾中當(dāng)了新皇帝。這一幕幕,他都是親眼見到的。他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漸漸長大。他雖然難以分清其間的是是非非,但皇宮中如此復(fù)雜和詭詐,必定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下深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