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國十八年
一、當燕王
元順帝至正十一年(1351),一群頭裹紅巾的農民從潁州吶喊而起,就像一股“紅流”,蕩滌沖擊,勢不可擋。頃刻之間,漫衍于黃河上下,大江南北。幾乎席卷了整個中國大地。
時勢造英雄,一個出家到鳳陽皇覺寺中剃度為僧的農家青年朱元璋,在此刻還俗投奔紅巾軍,在這股“紅流”之中,憑著超群的膽略和才能,數年之間,由一名普通兵士直做到了威名赫赫的紅巾軍元帥。
當時,元朝的統治已搖搖欲墜,中國陷入了群雄紛爭的亂世之中,各路英雄逐鹿中原,你爭我奪,紛紛據地稱王,幾個膽子大的竟然立國建元,自稱起皇帝來。朱元璋卻并不著急于稱王稱帝,他率眾渡江,攻取集慶(今南京)改稱應天府后,埋起頭來發展自己的勢力。徽州儒士朱升給他出主意:“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這九字真訣為朱元璋所采納。從此,他名義上奉著紅巾軍小明王的宋龍鳳年號,官拜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右丞相,可是實際上,他占據集慶后,改稱應天府,招納賢能,攻城略地,在元末群雄之中聲勢一天天大了起來。
當時,朱元璋所據的應天府上游有江州陳友諒,兵強馬壯;下游有平江張士誠,富可敵國。朱元璋還夾在他們當中,終日與他們廝殺,互有勝負,到底鹿死誰手,一時尚難見分曉。
至正二十年(1360),對朱元璋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年。
暮春三月,浙東最有影響的人物劉基、葉琛、章溢等人被請到了應天。隆重的禮遇之后,朱元璋迫不及待地向他們一一征詢日后的攻取大計。
青田人劉基,字伯溫,素以知兵自詡,喜好慷慨而談。他分析當時形勢道:“士誠自守虜,不足慮。陳友諒劫主脅下,名號不正,但其地據上流,無日不存亡我之心,宜先圖之。陳氏滅,張氏勢孤,一舉可定。然后北向中原,定可成就帝王之業。”這番話正中朱元璋的下懷,于是決定先與陳友諒一決雌雄。
陳友諒本是紅巾軍天完皇帝徐壽輝的部將,不過陳友諒倚仗自己在軍中勢力雄厚,將徐壽輝脅迫至江州,自稱漢王,隨時準備著順流而下,吞滅朱元璋。兩雄間的一場惡斗迫在眉睫。
入夏后。應天城內便顯出軍情急迫。人們關注著上游傳來的消息,對這場即將到來的爭斗,感到勝負難卜。
偏偏在這人心惶亂的時刻,舊歷四月十七日那天,朱元璋的庶妻掑氏生下一個男孩,這便是朱元璋第四子朱棣。
說起朱元璋這位庶妻掑氏,也著實是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這時候正是朱元璋與陳友諒生死相拼,形勢最稱兇險的時刻,這個女人當時居然就生活在朱元璋身邊,而且為他生下兒子,可見這個女人與朱元璋應該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但是我們在朱元璋的后妃中,甚至所有相關的官方文獻中卻都看不到關于她的任何記載,我們只能從明人的野史筆記中看到片言只字、模糊不清的記述,對于她的身世略有所知。
掑氏,也有人說是翁吉剌氏,或者因為“翁”“掑”音近,翁吉剌氏與掑氏實為一人,就是朱棣的生母。不管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她既然曾經為朱元璋所愛,而且為朱元璋生了兒子,怎么會沒有留下蹤跡呢?
原來掑氏是個蒙古女子,至于這個蒙古女子是如何來到朱元璋身邊的,卻無從知曉。于是有人猜測,說她曾經是元大都宮中的宮女,而且懷有元朝皇帝的血脈,后來輾轉被朱元璋部下所得并獻給了朱元璋,他生下的孩子就是朱元璋的第四子,這個女子因此被殺。朱元璋正妻馬氏心疼剛出生的嬰兒,收到身邊撫養。這當然是無稽之談,朱元璋占據應天的時候,元末群雄分據局面已成,朱元璋的勢力只在應天及徽州、浙東一帶,此時大都與江南隔絕,一個宮中的女子又如何能夠從大都皇宮之中來到江南,來到朱元璋的身邊?其實更有一種可能的情況是這位蒙古女子本是江南元朝官員的家人,因戰亂流離,為朱元璋部下所得。朱元璋顯然對這位蒙古女子十分寵愛,才會在戰火紛飛的兩年中,與她生下兩個兒子。但是后來究竟發生什么變故,這個女人究竟下落如何,卻無從得知。有傳說她被賜自盡,甚至有傳說她受到“鐵裙之刑”,個中原因,亦無從得知。以今日對此事的分析,或因其為蒙古女子,當時朱元璋義軍以推翻蒙元為目的,身邊不可有元朝官員家中的女子,亦未可知。那是戰火紛飛的年代,人們全身心要在群雄中取勝,要向著得天下的道路義無反顧前進,對于朱元璋家庭中女人的命運,不會太過放在心中,而朱元璋對她突然的疏遠絕情,也便成為永遠的不解之謎。
掑氏就這樣神秘地出現在朱元璋的身邊,在生下朱棣后的第二年,又生下一個兒子,就是后來封為周王的朱狘,從此,這個女人便更加神秘如同人間蒸發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的命運在孩子的心靈中會刻下深深的印記。朱棣雖然在朱元璋正妻馬氏撫養下一天天長大,但是他并非不知自己的身世,因此他自認為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不一樣,他從未有過真正的母愛。他性格內向寡言,遇事要靠自己的思考。他無疑自幼在心中深埋著關于生母的秘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而這也居然成為了他的自我激勵,在幾個年長些的兄弟們當中,這個不被重視的朱元璋第四子更顯得成熟了些。
四十三年以后,當朱棣奪位登極成為皇帝時,他出生時的情景被描繪成“云氣滿室,光彩五色,照映宮闥,連日不散”。這當然是虛無的臆造。事實上,伴隨著朱棣呱呱啼落的,只有戰火硝煙。同他滿月祝福聲接踵而至的,則是陳友諒兵圍太平的告急文書。閏五月初一,太平陷落,守將花云戰死。接著,陳友諒兵進采石,刺殺徐壽輝,在風雨交加中登極稱帝,揮師直逼應天而來。
應天城里一片驚慌。平民百姓和膽小的官吏且不必說,就連參與議事的將領們,也顯得不知所措。有人提出棄城出奔,還有人竟主張開城投降,唯獨新到應天不久的劉基在一旁張目不語。朱元璋看出他必有主張,請他到內室中,劉基果然激奮地說道:“主降及奔者,可將其斬首!”遂向朱元璋陳述了誘敵深入、設伏龍江的邀取之計。他最后還向朱元璋鼓氣說道:“天道后舉者勝。取威制敵,以成王業,在此舉矣!”
后來的戰事果不出其所料,陳友諒驕狂而來,卻落得中計大敗而歸。這場龍江之役,成為朱元璋與陳友諒之間軍事斗爭的轉折點。從此以后,陳友諒不再具有軍事上的明顯優勢。次年“吊民伐罪,納順招降”的西征,以及兩年后驚心動魄的鄱陽湖生死決戰,也都以朱元璋大獲全勝告終。一個最強有力的對手終于被朱元璋消滅掉了。
至正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派人殺害了小明王韓林兒。此時他已無須韜光養晦,從第二年起,他便不再使用宋龍鳳年號,改用吳元年紀元。同年九月間,大將軍徐達率師攻克平江,張士誠被俘自盡,朱元璋剪滅群雄、統一全國的大局已定。
至正二十七年(1367)舊歷十二月二十五日,朱元璋為當時已經出生的七個兒子正式取名。他在祝告太廟文中寫道:維子之生,父命以名。典禮所重,古今皆然。仰承先德,自舉兵以來,渡江生子七人。今長子命名曰標,次曰樉、曰、曰棣、曰狘、曰楨、曰榑,從孫一人曰煒(后更名守謙),敢告知之
。
這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朱元璋因為出生于貧家,小時候是沒有名字的,只有個小名叫重八,元璋這個大名,是他參軍后取的。這時候可不同了,他馬上便要登極稱帝,兒子取名也便成為了大事。按照儒臣們的建議,首先是給諸子取名,名字皆從木字,依次選定。諸子的后代,則依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的說法,如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周而復始,依次輪回。諸子取名既已從木,孫輩名字中便要有火的字旁。而從朱元璋的孫輩起,便不再以單字為名,除去依五行外,還為諸子分別設定了二十個字,作為后世取名的排序。比如太子朱標的后世,要依照“允文遵祖訓,欽武大君勝,順道宜逢吉,師良善用晟”,依次排成二十代。而四子朱棣的后代則用“高瞻祁見祐,厚載翊常由,茲和怡伯仲,簡靖迪前猷”,也是二十代。待到這二十個字用完后,再由宗人府頒布新擬定的二十個字,繼續排序。和歷朝開國后起決定作用一樣,朱元璋希望自己建立的新朝傳之永久,子孫不絕,永保朱氏的天下。
從這一天起,朱棣和他的幾個兄弟才有了正式的名字。這一年他八歲。
五天之后是舊歷除夕,應天城里氣氛又不同于往年。在辭別舊歲、桃符更新的爆竹聲中,一個新朝——明朝誕生了。
正月初四,皇宮中舉行了極為隆重而繁瑣的登極儀式,朱元璋正式登極稱帝,建元洪武,并且冊封正妻馬氏為皇后,長子朱標為太子。登極和冊封儀式完畢后,朱棣先同幾個兄弟一起去拜賀母后馬氏,然后再去拜賀長兄太子朱標。拜賀儀式統統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片禮樂聲中,由二哥朱樉代表大家背誦一段賀詞:小弟樉茲遇長兄皇太子榮膺寶冊,不勝忻忭之至,謹率諸弟詣殿下稱賀。看上去就像是演戲一般。但是素來相處無間的兄弟,從此開始有了明確的身份之別,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朱元璋如此迫不及待地選定太子,是因為他將元朝皇室衰微與紛爭歸咎于不立太子的緣故。他希望太子同其余諸子們能夠敦睦相處,以鞏固朱氏的天下。幾天后,朱元璋借故向太子詢問起“七國叛漢”的是非曲直。
“曲在七國”。十三歲的太子按照講解經史的儒臣所教來回答。不想卻遭到了朱元璋的訓斥。
“這是講官的偏執之說”。朱元璋正色道,“景帝為太子時,曾殺吳王世子,招致怨恨,登極后又聽信晁錯之言,輕易黜削諸侯土地,七國之變實由于此”。
其實這未必便是朱元璋的真實想法,但是他必須將這番話說給太子朱標聽,因為其他諸子遲早要分封藩王,他首先要教育太子如何對待那些封藩的弟弟們,至于對于將要封藩各地的諸子們。朱元璋則又要大講特講藩王必須恪守上尊天子的訓條了。不過此時還尚未分封諸王,朱棣和他的兄弟們受封藩王是在三年之后的事情。
朱元璋出身貧家,少年放牛、當和尚,吃了不少苦,后來從軍征戰,靠著一群不怕死能打仗的兄弟,這群兄弟也都是草莽出身,哪懂得什么社會上層的那些禮數?但是如今不同了,朱元璋已經登極稱帝,成為大明的開國皇帝,一群弟兄也都身居顯貴,哪里還能不講究禮儀名分了?好在朱元璋身邊的一群儒臣,都是知書識禮之人,給他出了不少主意。于是朱元璋決定把功臣們的封賞和幾個兒子冊封親王的事情安排在了一起。
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三,朱元璋先是前往太廟,以封藩的事情告于太廟的列祖,然后在奉天殿和文華殿大宴群臣,宴會中間找個時機說起了分封諸子為藩王的事情。
“昔者元失其馭,群雄并起,四方鼎沸,民遭涂炭”,朱元璋對群臣們說道,“朕躬率師徒以靖大難。皇天眷佑,海宇寧謐。然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國家,下安生民。今諸子既長,宜各有爵封,分鎮諸國。朕非私親,乃遵古先哲王之制,為久安長治之計。”
于是群臣稽首,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程序,異口同聲回答說:“陛下封建諸王,以衛宗社天下,萬世之公議。”
雖然一切照章而行,朱元璋卻覺得當時功臣尚未封賞,便先有分封諸子的安排,如此之大事,還是要多說幾句為好:“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遠,秦廢之而速亡。漢、晉以來,歷朝皆然。其間治亂不齊,特顧施為何如爾,要之為長久之計,莫過于此。”
“陛下封建諸王,以衛宗社,天下萬世之公議。”群臣自然仍無異議,封藩之事便這樣決定下來。
朱元璋說的這番道理著實有些不妥。中國自秦改分封而立郡縣,本是一種社會的進步,此后的漢、晉雖然有分封諸王之舉,畢竟不能久長,也不比先秦的諸侯,再到朱元璋所行分封,既不能照搬漢、晉,更不能仿效西周,目的只在維持朱姓的家天下,讓自己的兒子分鎮各地,取代那些不可信任的功臣們。只是那些有功之臣們本來只是些粗魯的武人,又有誰能知道朱元璋的這些心思?想到既要分封諸王,當然也要封賞開國的功臣,只顧得彈冠相慶,等著論功行賞的那一天了。那一天就定在了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七日。
在朱元璋正式封藩之前,儒臣王祎按照朱元璋的心思擬定了一份詔書:
朕荷天地百神之靈,祖宗之福,起自布衣,艱難創業。惟時將帥用命,遂致十有六年,混一四海。功成治定,以應正統。考諸古昔帝王,既有天下,子居嫡長者,必正位儲貳。若其眾子,則皆分茅胙土,封以王爵,蓋明長幼之分,固內外之勢者。朕今有子十人,前歲已立長子為皇太子。爰以今歲四月初七日,封第二子為秦王、第三子為晉王、第四子為燕王、第五子為吳王、第六子為楚王、第七子為齊王、第八子為潭王、第九子為趙王、第十子為魯王、侄孫為靖江王,皆授以冊寶,設置相傅官屬,凡諸禮典,已有定制。於戲!眾建藩輔,所以廣磐石之安;大封土疆,所以眷親支之厚,古今通誼,朕何敢私!尚賴中外臣鄰,相與維持,弼成政化。故茲詔示,咸使聞知。
這無非是將朱元璋宴會上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在這份詔書中,已經出生的十個兒子都封為了親王。
四月初七,晨鼓響過三下,宮中顯出不同于平素的莊重肅穆氣氛。儀式執事人一清早便各就其位,隆重的封藩儀式開始了。
諸子身著冕服,在引禮官員帶領下,依次走進奉天門,來到奉天殿前,跪下聽宣制官宣讀詔書,首先是朱樉先行進入到殿內,接受冊寶,讀冊官宣讀金冊,朱樉被封為秦王,藩國在關中的西安。引禮官引秦王回到原位,將秦王的金冊和金印放到冊寶亭之后,才輪到朱、朱棣、朱狘、朱榑四人。朱棣跟兄弟們依次進入殿內,站在那里,聽讀冊官宣讀封藩的冊文。讀完三哥的冊文,便輪到了朱棣了,讀冊官高聲宣讀道:
昔君天下者,祿及有德,貴子必王,此人事爾。然居位受福,國于一方,尤簡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爾為燕王,分茅胙土,豈易事哉?朕起自農民,與群雄并驅,艱苦百端,志在奉天地、享神祇,張皇師旅,伐罪救民,時刻弗怠,以成大業。今爾有其國,當敬天地在心,不可逾禮,以祀其宗社山川,依時享之。謹兵衛,恤下民,必盡其道。於戲!勤民奉天,藩輔帝室,允執厥中,則永膺多福。體朕訓言,尚其慎之。
奉天殿中嚴肅的氣氛掩沒了應有的喜慶,一切都是按照固定程式進行的。朱棣在一陣禮樂聲中走到御座前——上面是父皇,父皇身旁是長兄太子。諸王冊文,除去名諱、封王和封國不同,其余文字都是一樣的。
所謂金冊,實際上只是兩片金頁,上下有孔,用紅絳聯綴在一起,有些像書的樣子。冊文均用楷體,鐫在金冊上。外面用紅羅銷金夾袱包裹著。金寶就是一方金印,上有“燕王之寶”四個篆字。金寶放在飾金木篋之中,外面也覆著紅羅銷金夾袱。
左丞相李善長將金冊、金寶一一捧到朱棣手中。
他莊重地接過來,交給身旁的內侍,然后向著御座伏俯下去。……
繁瑣禮儀還在進行,四個年齡幼小的弟弟也各有封爵、冊寶。這些安排事先早已有官員們對朱棣和他的兄弟們講過多遍了。一切都是按照預先的安排進行,朱棣并不感到奇怪。但是在聽到自己正式被封為燕王的時候,他的心里依然會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知道他的封國北平是勝國的都城,在遙遠的北國,但是那里會是什么樣子呢?這個從來未曾離開過宮廷生活的少年,將來要到那個陌生的地方去,按照父皇的安排,終生鎮守于斯,那里才是他的家。不過這時候去想北國的生活,似乎還早了些。盡管朱棣對那里的生活充滿興趣,他還要等到成年以后才能前往封地就藩。
朱棣在一片禮樂聲中,隨著引禮官走出奉天門。燕王的生活從此開始了。這時他還差十天就滿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