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優(yōu)游坊廂:明清江南城市的休閑消費與空間變遷
- 巫仁恕
- 4404字
- 2020-06-23 14:28:20
第三節(jié) 閑飲適意
酒肆與茶坊這兩類都屬于與飲食有關(guān)的休閑設(shè)施,明清的文獻(xiàn)史料也常將兩者并列。尤其到晚明以后,酒肆與茶坊在江南已是非常普遍,就像清人陳祖范(1676~1754)在《陳司業(yè)集》中,曾描述他“聞諸故老”有關(guān)蘇州府常熟縣在明末清初風(fēng)俗變化的情形:
往時履襪之屬出女紅,今率買諸市肆矣。往時茶坊酒肆無多,家販脂胃脯者,恒慮不售;今則遍滿街巷,旦旦陳列,暮輒罄盡矣?!劣谝侣挠袖?,茶酒有肆,日增于舊。懶惰者可以不紉針,不舉火,而服食鮮華,亦風(fēng)俗之靡也。
上引文指出了該地消費行為的變化,作為飲食消費的茶坊、酒肆過去不太多,又擔(dān)心沒有顧客光臨,如今卻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成立,而且時常高朋滿座。又如《錫金識小錄》云:
酒館、茶坊者,昔多在縣治左右,近則委巷皆有之。傳聞某處有佳點佳肴,則遠(yuǎn)近走赴,良由游食之徒,不顧父母妻子,惟圖口腹者眾也。……端方拘謹(jǐn)之士,足不履茶酒之肆者,康熙以上,多有其人。近雖搢紳之貴,或有托言放達(dá),置足此中者矣。
由此可見,江南的酒館與茶坊已成為城市內(nèi)日常生活中,在飲食方面不可或缺的休閑場所,即使是縉紳士大夫,也都駐足其中。以下分別略述二者之發(fā)展。
酒肆酒樓
酒肆的起源甚早,明人田藝蘅(1503~1557)就說:“酒肆,自古有之,所云沽酒市脯是也?!?img alt="(明)田藝蘅撰,《留青日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卷25, 《酒肆》,頁473。"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4779F/1426149100524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644546-rlXJI7GzlFamDmTG7OknM0YrjLyKZP34-0-77c3661daf2b6be1b911049ef419df26">因為早在漢武帝時期,酒由官專賣;到宋代王安石實施青苗法,遂置酒肆于城市內(nèi),據(jù)說宋酒賦歲有二千萬,而杭州尤盛。直到明代,杭州沿襲宋代故都之遺風(fēng),仍是江南酒肆最盛之處。明中葉以后,江南地區(qū)關(guān)于酒肆或酒館的記載愈來愈多,如明人陳仁錫(1581~1636)《無夢園初集》記載蘇州府內(nèi)長洲縣署前之酒肆:“凡縣前酒肆,不啻二十余家,爭取時鮮肥甘貴味,以供衙門之厭飫?!?img alt="(明)陳仁錫撰,《無夢園初集》,收于《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明崇禎六年張一鳴刻本影印,1995),冊1382, 《勞集一·開河修塘》,頁38b。"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4779F/1426149100524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644546-rlXJI7GzlFamDmTG7OknM0YrjLyKZP34-0-77c3661daf2b6be1b911049ef419df26">
關(guān)于清代江南城市里的酒肆,就以揚州為例,據(jù)《揚州畫舫錄》的記載,在康熙年間時酒肆多在虹橋一帶,有野園、冶春社、七賢居、且停車等處,唯“壺觴有限,不過游人小酌而已”;到清中葉這里的酒肆大多沒落,反而是城北郊的酒肆逐漸興盛,最早是由醉白園開始,還有撲缸春酒肆,在街西,“游屐入城,山色湖光,帶于眉宇,烹魚煮筍,盡飲縱談,率在于是”。蘇州的酒肆較著名者有萬全酒肆,據(jù)《清稗類鈔》的描述:“蘇人有售熏燒豬、魚、雞、鴨等物之名阿昭者,日持盤往來玄妙觀前之萬全酒肆,其所售豬魚精美異常,人爭買之。”
此外,在江南的大城市里又常見所謂的“酒樓”?!熬茦恰币辉~其實早在宋元就已出現(xiàn),如北宋首都開封城內(nèi)有官營的酒樓“正店”至少72戶,其余的分店則稱為“腳店”。元代蘇州也有酒樓的記載
。明初官方在南京設(shè)有酒樓,但是南京酒樓真正興盛的時期要到明中葉以后。酒樓和酒肆在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并未有嚴(yán)格的區(qū)分。唯仔細(xì)觀察當(dāng)時的文獻(xiàn)指涉兩者時,確實存在著些許的差異:酒肆通常只是泛稱“沽酒市脯”、“小酌而已”之處,而酒樓則是較高級的飯館,通常只集中在大城市內(nèi)熱鬧的商業(yè)區(qū)。如《清稗類鈔》提到蘇州閶門外虎丘山塘一帶的酒樓:“承平時,蘇州虎丘之繁華甲全國,酒樓歌榭,畫舫燈船,留連其中以破家者不可勝計?!?img alt="(清)徐珂編撰,《清稗類鈔》,《豪侈類·沙三預(yù)雇大小船》,頁327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4779F/1426149100524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644546-rlXJI7GzlFamDmTG7OknM0YrjLyKZP34-0-77c3661daf2b6be1b911049ef419df26">再與前述《揚州畫舫錄》與《清稗類鈔》關(guān)于酒肆的描述相比較,兩相對照,大概可以看到酒樓和酒肆的差異在于規(guī)模與精致度。
有的酒樓也是從一般的酒肆發(fā)達(dá)起來,如蘇州山塘的三山館,可說是該地歷史最久的酒樓,創(chuàng)于清初,舊名白堤老店。據(jù)稱早期因“壺觴有限,只一飯歇鋪而已”。有往來過客道經(jīng)虎丘者,設(shè)遇風(fēng)雨,不及入城,即住宿于此,后來逐漸發(fā)展成著名的酒樓。之所以能發(fā)跡,因為有趙姓數(shù)世操是業(yè),以烹飪之技為時所稱,于是改置涼亭、暖閣,游者多聚飲于其家,附近居民有婚喪宴會之事也多在該館舉行。由此可見,高級精致的飲食服務(wù),是酒樓生存的必要條件。又如金陵的著名酒樓,《清稗類鈔》云:
即以江寧言之,乾隆初,泰源、德源、太和、來儀各酒樓之肴饌,盛稱于時。至末葉,則以利涉橋之便意館、淮清橋河沿之新順館為最著。別有金翠河亭一品軒諸處,則大半傖劣,不足下箸。
再如杭州的例子,據(jù)《清稗類鈔》載,杭州在光緒初年并無酒樓,在外宴客多是在所謂的酒席店,如豐樂橋之聚勝館、三和館兩面店,河坊巷口之王順興、薦橋之趙長興兩飯店。但因為這類酒席店處于僻巷,空間有限,并無雅座,“雖能治筵,不能就餐也”。到了光緒中葉,始有酒樓,“最初者為聚豐園,肆筵設(shè)席,咄嗟立辦。自是以降,踵事增華,旗亭遍城市矣”。這里的酒席店,大概就是指一般的酒肆吧!就宴客而言,酒席店或酒肆遠(yuǎn)遠(yuǎn)不如高級的酒樓氣派,而且菜色大概也不夠精致。
茶肆茶坊
至于茶坊或茶肆,出現(xiàn)的時間較酒肆晚許多,其起源應(yīng)始自五代至北宋初。據(jù)稱南唐時有徐常侍鉉之弟徐鍇,其后人居金陵攝山前開茶肆,號為“徐十郎”。到了宋代,在《東京夢華錄》與《松漠紀(jì)聞》等書里,都有關(guān)于開封與燕京的茶肆記錄
。宋末元初人吳自牧《夢粱錄》一書,也記有當(dāng)時特殊的茶坊名稱,如有妓女招待者稱作“花茶坊”,還有如“朱骷髏茶坊”、“一窟鬼茶坊”等怪名
。
茶肆或茶坊的發(fā)展,在時間上稍晚于酒肆酒館,但同樣在明代中期以后在江南地區(qū)愈加普及。如杭州的例子,據(jù)《西湖游覽志余》所云:
杭州先年有酒館,而無茶坊。……嘉靖二十六年三月,有李氏者,忽開茶坊,飲客云集,獲利甚厚,遠(yuǎn)近仿之。旬日之間,開茶坊者五十余所。然特以茶為名耳,沉湎酣歌,無殊酒館也。
茶肆、茶坊在清代江南的城市里也有進(jìn)一步的發(fā)展。如方志記載蘇州的情形,茶坊原系一些無業(yè)資生之人所開設(shè),四方游手常聚于此,閑談游嬉而生事;“始則寺觀廟宇有之,今且遍于里巷”。又如南京的茶肆于明萬歷年間,在城南舊院附近的鈔庫街,以及城北國子監(jiān)一帶有茶肆多處
;雖然在明清鼎革之際南京茶肆一度衰微,但到了清代乾隆末葉,金陵的茶肆復(fù)興,城東南沿淮河?xùn)|自桃葉渡口,西至武定橋頭,多是茶寮酒肆
。著名者有鴻福園、春和園,“皆在文星閣東首,各據(jù)一河之勝,日色亭午,座客常滿。或憑闌而觀水,或促膝以品泉?!枞~則自云霧、龍井,下逮珠蘭、梅片、毛尖,隨客所欲,亦間佐以醬干生瓜子、小果碟、酥燒餅、春卷、水晶糕、花豬肉、燒賣、餃兒、糖油饅首,叟叟浮浮,咄嗟立辦”
。揚州的茶肆更是號稱“甲于天下”。據(jù)《揚州畫舫錄》記載,當(dāng)?shù)刂牟杷劣腥?、素之別。如轅門橋有二梅軒、蕙芳軒、集芳軒,教場有腕腋生香、文蘭天香,埂子上有豐樂園,小東門有品陸軒,廣儲門有雨蓮,瓊花觀巷有文杏園,萬家園有四宜軒,花園巷有小方壺,以上皆是揚州城中“葷茶肆”之最盛者。而“素茶肆”之最盛者,則有天寧門之天福居、西門之綠天居。此外,在城外還有以景色優(yōu)美、占湖山之勝者,以雙虹樓為最
。
揚州的茶肆或茶坊之所以著名,如同酒樓一樣,也都是以飲食為號召。就像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形容當(dāng)?shù)氐牟杷痢捌潼c心各據(jù)一方之盛”:
雙虹樓燒餅,開風(fēng)氣之先,有糖餡、肉餡、干菜餡、莧菜餡之分。宜興丁四官開蕙芳、集芳,以糟窖饅頭得名。二梅軒以灌湯包子得名。雨蓮以春餅得名。文杏園以稍麥得名,謂之鬼蓬頭。品陸軒以淮餃得名。小方壺以菜餃得名。各極其盛,而城內(nèi)外小茶肆或為油旋餅,或為甑兒糕,或為松毛包子,茆檐蓽門,每旦絡(luò)繹不絕。
若將揚州與北京作比較,據(jù)《過夏雜錄》形容北京的茶肆:“內(nèi)城為盛,前門次之,座客常百余,然不過市民雜聚,啖小食,恣劇談而已。”由上述可知,揚州茶肆在提供飲食的精致程度,遠(yuǎn)非北京可比。
江南的例子說明了酒肆與茶坊除了飲食服務(wù)之外還兼營其他的休閑娛樂,如妓女就與酒樓、茶館分不開。早在宋代,從《東京夢華錄》里已看到官方開設(shè)的酒樓設(shè)有官妓,“濃妝妓女?dāng)?shù)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喚”。張岱(1597~1679)《陶庵夢憶》里就記有揚州妓女在茶館、酒肆前招徠顧客的情景:
廣陵二十四橋風(fēng)月,邗溝尚存其意。渡鈔關(guān),橫亙半里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旎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jié)節(jié)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向道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岀巷口,倚徙盤礴于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guān)”。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諸妓揜映閃滅于其間,疤盩者簾,雄趾者閾,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
清人王培荀《聽雨樓隨筆》里也記:“俗有唱婆子,多二八雙鬟,于酒肆席閑賣唱,任人調(diào)戲,蓋土妓也?!?img alt="(清)王培荀著,《聽雨樓隨筆》(濟(jì)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2),卷1, 《陸二水宰綿竹》,頁56。"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4779F/1426149100524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644546-rlXJI7GzlFamDmTG7OknM0YrjLyKZP34-0-77c3661daf2b6be1b911049ef419df26">此外,還有提供吸煙者,如前述清代金陵著名的茶肆鴻福園與春和園,“皋蘭之水煙,霞漳之旱煙,以次而至”。
浴堂混堂
收費的浴堂出現(xiàn)在大城市內(nèi)應(yīng)該是在明代中期之后,從現(xiàn)有的文獻(xiàn)顯示,在明代城市里這類場所已很普及。如明人汪天錫所撰的《官箴集要》一書中,提到“捕獲”嫌犯,就特別指出許多可能窩藏犯人,或是作為打聽情報的場所,其中就有浴堂。到了清代,有關(guān)城市內(nèi)浴堂的記載更多了。雖然明清時期北方城市內(nèi)不乏有浴堂的記載
,但是江南還是浴堂最為普及的地區(qū),包括了揚州、蘇州、南京(江寧)、杭州等處。
雖然江南城市都有浴堂,可是相關(guān)的記載不如揚州詳細(xì),以至于提到泡浴堂的歷史,多半以為是揚州特有的風(fēng)俗。例如涉及到浴堂開辟之始祖,只有揚州一地的文獻(xiàn)記載最為詳盡。據(jù)《揚州畫舫錄》云,揚州的浴室的始祖是郭堂與張?zhí)茫?/p>
浴池之風(fēng),開于邵伯鎮(zhèn)之郭堂,后徐寧門外之張?zhí)眯е莾?nèi)張氏復(fù)于興教寺效其制以相競尚,由是四城內(nèi)外皆然。如開明橋之小蓬萊、太平橋之白玉池、缺口門之螺絲結(jié)頂、徐寧門之陶堂、廣儲門之白沙泉、埂子上之小山園、北河下之清纓泉、東關(guān)之廣陵濤,各極其盛。而城外則壇巷之顧堂、北門街之新豐泉最著。
揚州的浴堂從文獻(xiàn)上看來似乎走高級路線,所謂“動費數(shù)十金”。但是江南城市里的浴堂也有不少是走大眾化路線者,如蘇州的浴堂又名“混堂”,據(jù)《書隱叢說》記載如下:
浴堂,人家有之,而僧寺尤廣。市井中往往為此,以圖利,名曰“混堂”。外有列柜,每人上下冠裳,藏于各柜。而室中人居一道,實共室也。隔墻爇薪火,近處有鍋,名曰“焦池”,其湯更熱。室中四面無光,但炷微燈。熱氣氤氳,迷不知處,雖隆冬不寒也。貧困者難以御寒,有宿于浴室中,以為茍且一時之計者。則知混字有二義,一為混然元氣,一為混然雜處也。
在蘇州顯然有收費較低廉的浴堂,所以不分貴賤貧富,都可入浴,才會有“混堂”之別稱。在《吳下諺聯(lián)》里也記載了一則故事,描述承接某富人與孀婦通奸一案的訟師,在赴浴堂洗澡后遇一賣腐干傭人,識得該傭人身上特征,遂教孀婦誣指該傭人與其通奸而脫罪。在每年夏至到立秋之間,有“三伏天”,蘇州浴堂會暫停爨火休假(圖1.5)
。

圖1.5 清人徐揚繪《姑蘇繁華圖》中的蘇州浴堂
江南其他城市關(guān)于浴堂的例子,如在小說《儒林外史》第二十五回里,也曾描敘主角鮑文卿父子曾在金陵城內(nèi)上河澡堂里洗澡。此外,《蟲鳴漫錄》里也記有一則金陵城北的白石浴堂里,謠傳夜有浴神吃人的故事
。杭州也有浴堂,還有別名,美稱為“香水行”
。新興的城市如松江府上??h城內(nèi),也有許多浴室,在清代筆記里曾記有棍徒為陷害浴堂主,遂在入浴時暗中持豬血涂于墻隙,然后謠傳浴堂內(nèi)墻有出血之事,引起眾人圍觀,以致屋宇雜物遭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