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邊塞詩研究(中華文史新刊)
- 閻福玲
- 12184字
- 2020-12-24 11:36:07
第二節 走向定型的漢魏邊塞詩
一、漢代邊塞詩的基本格局
《詩經》征戍詩之后,屈原《九歌》中的《國殤》承續了《詩經·秦風·無衣》的報國精神,歌頌為國捐軀死為鬼雄的獻身熱情,是為戰國征戰詩的僅存作品。秦統一六國,先秦以來“保存著氏族社會傳統的宗法制向發達的地域國家制過渡”,秦始皇為了維護王朝的社會政治與生產生活的正常運作,派大將蒙恬北擊匈奴,并修筑萬里長城,邊塞防衛成為當時牽動整個社會生活的重大事件,留下了著名的《長城歌》民謠:“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尸骸相支拄。”(15)
兩漢四百年,正是游牧北方的匈奴強盛時期,漢與匈奴的征戰在古代歷史上也是持續時間最久、規模最大的。從高祖至元帝歷時160年,漢與匈奴征戰不已。特別是武帝時期,憑借雄厚的物質基礎,從公元前134年的馬邑之謀開始,與匈奴進行了長達半個世紀的頻繁戰爭,其中較大的戰役就有關市之戰(前129)、雁門之戰(前128)、河南之戰(前127)、漠南之戰(前124)、漠南再戰(前123)、河西之戰(前121)、漠北決戰(前119),其后又有前111、前103、前99、前97、前90年五次大舉進擊匈奴之戰,當中還有馬援等平定南越之戰。宣帝的前72、前51年又兩次大舉征戰,直到元帝的前36年甘延壽率兵4萬,徹底消滅匈奴主力,西漢與匈奴的征戰才告結束。東漢建武二十四年(48)征北匈奴、永平十六年(73)竇固之天山之戰、永元元年間(89—91)竇憲與耿譚又先后與匈奴激戰數次。這些重大戰役,規模巨大,往往投入十余萬的兵力,千里遠襲。如漠南之戰、漠北決戰投入兵力都達十萬,宣帝本始二年(前72)五位將軍統兵十六萬之多,是出精兵最多的一次。東漢永元三年(91)竇憲出居延塞,遠襲金微山,出塞5000余里,是漢軍北擊匈奴行程最遠的一次(16)。
這一系列重大戰役,構成兩漢邊塞征戰最為激烈悲壯的民族沖突的樂章,留下了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與動人故事,涌現出衛青、霍去病、李廣、馬援、終軍、竇固、竇憲等眾多垂名青史的民族英雄,既有霍去病“匈奴不滅,無以家為”的豪言壯語,也有馬援“馬革裹尸”的壯烈誓言;既有西漢趙破奴徐自為的廣修城障防胡御邊的苦心經營,又有李廣利等損兵折將戰敗被殺的悲壯慘劇,更有竇憲深入漠北,燕然刻石的勝利凱歌。許許多多的征戰事例不僅成為后世文學表現的題材,而且凝成了詩歌作品反復詠嘆的典故,然而漢代詩歌中正面反映如此繁富如此驚心動魄的征戰內容以及牽動全社會的軍事行為的詩作卻顯得寥寥無幾。因此,長期以來許多學者都認為漢代無邊塞詩,以至于本人選擇漢唐邊塞詩作為研究課題時,有的學者認為課題不能成立。而有的學者追溯邊塞詩起源,筆觸一直上溯到先秦的《詩經》戰爭詩,但對漢代卻往往一筆帶過,對漢代邊塞詩沒有給予足夠的關注。
事實上,漢代不僅有邊塞詩,而且在邊塞詩史上占有重要的歷史地位,漢代邊塞詩總體格局上包括“易林邊塞詩”和“樂府邊塞詩”兩大類,其邊塞特色的具備與樂府形式的確立,標志著中國古代邊塞詩從《詩經》征戍詩的萌芽已走向基本定型。
樂府邊塞詩約有22首。包括《上之回》、《戰城南》、《飲馬長城窟行》、《李陵歌》、《烏孫公主歌》、《平城歌》、《匈奴歌》、《桓帝初天下童謠》、《武溪深》、《行胡從何方》、《秋風蕭蕭愁殺人》、《古胡無人行》、《霍將軍歌》、《岐山操》等,另有《十五從軍征》(17)、《安封侯詩》、《結發為夫妻》三首古詩。由此看,樂府詩構成了漢代邊塞詩主體。其題材內容集中在三方面:一是歌詠帝王將相安邊定塞的豐功偉績,抒發戍邊將士浴血奮戰的報國熱情。如《上之回》敘寫元封四年(前107)(18)冬漢武帝巡幸雍地,以武力打通回中道,游獵石關宮,使月氏、匈奴臣服之事,歌頌了漢武帝的赫赫邊功。又如《霍將軍歌》表達霍去病滅胡驅虜、安邊定國、壯志已酬的喜悅心情。崔骃《安封侯詩》繼承《秦風·無衣》、《九歌·國殤》精神,描寫被甲揮戈沖鋒陷陣的征戰場景,抒發戰士勇往直前的愛國精神。二是描寫征戰之苦、抒發懷鄉思歸之情。如《平城歌》寫漢高祖白登被困的危艱境況。《武溪深》寫馬援南征溪深多毒的可怕之景。《古胡無人行》寫邊地奇險與征戰慘烈。抒發思鄉懷歸之情的如《秋風蕭蕭愁殺人》渲染秋日肅殺零落的環境氣氛,襯托濃厚深廣的鄉愁,又以轉動的車輪化喻愁思,形象感人,氣象渾成。《李陵歌》抒發英雄失志無計歸鄉的悲哀。抒發思歸之情最富特色的是劉細君《烏孫公主歌》,以表現匈奴衣食住行的游牧生活特點,而成為邊塞詩史上最早的邊塞風俗詩作。三是多方面揭露戰爭罪惡,表現戰爭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如《飲馬長城窟行》寫思婦懷人。李陵《結發為夫妻》寫因戰爭而“生人作死別”的新婚訣別。《戰城南》寫戰爭的殘酷慘烈。而古詩《十五從軍征》則寫出了《詩經·小雅·采薇》與《豳風·東山》的共同悲哀,多方面控訴了戰爭的罪惡與災難。
易林邊塞詩指漢代《焦氏易林》中的邊塞詩。《焦氏易林》為漢代焦延壽的易學著作。它既是“一部據《周易》而作的大型占卜書,也是一部空前的大型四言詩集”(19)。全書采用漢儒發明的“變卦”占卜新方法,按《周易》六十四卦的順序,每卦與其他六十三卦配合成為一新卦,變出四千九十有六卦,焦延壽為每卦配入句數不等的四言詩,形成數術類中別具特色的易學著作,同時也成了《詩經》之后保存四言詩最多的一部巨著。
然而,這部著作因為其易學屬性與結構格局,千百年來,除了唐人王俞《易林原序》,宋代黃伯思,明代楊慎、鐘惺、譚元春,現代學者聞一多、胡適、錢鍾書等人或評介,或推重(其中楊慎、聞一多、錢鍾書為最)外,幾乎一直未引起文史工作者應有的足夠的注意。20世紀90年代陳良運先生對此書的文學價值與意義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于2000年出版了論著《焦氏易林詩學闡釋》,其中邊塞詩研究一節曾在1999年《文史知識》第12期上提前發表。這篇文章為漢代邊塞詩研究開啟了新的天地,也為本人有關漢代邊塞詩的思考打開了思路(20)。
本人粗略翻檢四庫本《焦氏易林》,得邊塞詩作102首,其題材內容主要有五大方面。有表現漢與匈奴征戰的:“兵征大宛,北出玉關。與胡寇戰,平城道西。七日絕糧,身幾不全。”(《屯·屯》)(21)寫高祖劉邦被困平城之事;《咸·歸妹》:“兄征東燕,弟伐遼西。大克勝還,封居河間(“居”又作“君”)。”寫兄弟雙雙從軍立功受賞之事;有表現北塞自然苦寒的:“積水不溫,北陸苦寒。霜宿多風,君子傷心。”(《睽·旅》)“沙漠北塞,絕(又作‘純’)無水泉。君子征兇,役夫力殫。”(《噬嗑·比》)還有寫外夷歸服的:“慈母念子,饗賜德士。蠻夷來服,國人歡喜。”(《漸·咸》)“區脫康居,慕仁入朝。湛露之歡,三爵畢恩。復歸穹廬,以安其居。”(《同人·離》)也有抒發和平安寧的美好理想的,如:“弩弛弓藏,良犬不烹。內無怨女,征夫在堂。”(《蠱·損》)“銷鋒鑄耜,休牛放馬。甲兵解散,夫婦相保。”(《晉·晉》)其中寫得最多的是邊地風俗和思鄉懷歸之情兩個方面。如:“安息康居,異國穹廬。非吾習俗,使我心憂。”(《蒙·屯》)“隴西冀北,多見駿馬。去如焱飚,害不能傷”(《益·師》)是寫邊地風俗物產;“過時不歸,雌雄苦悲。徘徊外國,與母分離”(《比·隨》)、“慈母望子,遙思不已。久客外野,我心悲苦”(《豐·頤》)等則是抒久戍邊地、思親念家的鄉戀之情。可以說,易林邊塞詩全方位地反映了抗御匈奴、守土衛邊生活的各個側面,其中許多詩作都是以征夫的口吻來寫的,與《詩經》征戍詩極為神似。因此我們推測,《焦氏易林》四言詩不像陳良運所說全為焦延壽的創作,而更可能是焦延壽采集當時既有俗歌民謠配卦的結果。其中有兩種情況值得特別注意:一是易林邊塞詩有些是化用《詩經》詩境而來的。如《泰·否》“陟岵望母,役事不已。王政靡盬,不得相保”化用《詩·魏風·陟岵》而來;《家人·頤》“東山辭家,處婦思夫。伊威盈室,長股贏戸。嘆我君子,役日未已”化用《豳風·東山》而來;《節·謙》“伯去我東,首發如蓬。長夜不寐,輾轉空床。內懷惆悵,憂摧肝腸”則是化用《衛風·伯兮》詩境。另一種情況是不同卦下配用同一首詩作時,其異文狀況倒像是把一首重章疊詠的《詩經》征戍詩拆分開來配入不同的卦中一般。如:
《比·隨》:過時不歸,雌雄苦悲。徘徊外國,與母分離。
《豫·大壯》:過時不歸,雌雄苦悲。徘徊外國,與叔分離。
《噬嗑·比》:沙漠北塞,絕無水泉。君子征兇,役夫力殫。
《震·姤》:龍馬上山,絕無水泉。喉唇燋干,渴不可言。
《豫·干》:龍馬上山,絕無水泉。喉焦唇干,口不能言。
《乾·訟》:龍馬上山,絕無水泉。喉焦唇干,舌不能言。
《蒙·屯》:安息康居,異國穹廬。非吾習俗,使我心憂。
《謙·比》:安息康居,異國穹廬。非吾邦域,使伯憂戚。
《渙·師》:安息康居,異國穹廬。非吾習俗,使伯憂惑。
《無妄·漸》:戎狄蹲踞,無禮貪饕。非吾族類,君子攸去。
《震·豐》:旃裘膻國,文禮不飾。跨馬控弦,伐我都邑。
《謙·困》:四夷慕德,來興我國。文君降陟,合受其德。
《賁·益》:旃裘若闔,慕德獻服。邊鄙不悚,以安王國。
《震·旅》:被發八十,慕德獻服。邊鄙不聳,以安王國。
對讀以上五組四言卦詩,給人的感覺很像是作者把既有的重章疊詠的邊塞詩作拆分后配入卦中,章與章之間,或押同一韻腳,或換幾個關鍵字重復疊唱。這種感覺雖然沒有任何的文獻依據,卻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易林邊塞詩在詩體形式、語詞運用、藝術表現、神情風貌等方面與《詩經》征戍詩有著驚人的相似,這說明易林邊塞詩正是繼承《詩經》征戍詩而來,成為邊塞詩發展史上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從這個意義上說,易林邊塞詩的發現,對于我們描述漢唐邊塞詩史具有極高的價值意義。
已往本人探溯邊塞詩的淵源,把《詩經》征戍詩看作邊塞詩的萌芽狀態,認為北邊特色的具備與樂府形式的確立,標志著漢代邊塞詩已基本定型。但由于已知的漢代22首樂府邊塞詩描寫風俗民情及北塞風光的成分較少,加上其樂府形式與《詩經》征戍詩之間除了樂歌屬性近似外,缺乏其他更密切的聯系,因此這種斷代與切分總顯得有牽強附會之嫌。然而,易林邊塞詩的發現,恰好彌補了邊塞詩史這一長久缺失的重要環節,使我們由此可以清晰地描述出邊塞詩由萌芽期的《詩經》征戍詩經過漢代兩類邊塞詩二水分流的發展,至曹魏而合流定型的整體發展趨勢。一方面,易林邊塞詩繼承《詩經》征戍詩四言疊詠式詩體形式,在描寫北塞苦寒、邊地風情中把沒有邊塞特色的征戍詩發展為富有鮮明邊地特色的邊塞詩。另一方面,樂府邊塞詩把邊地征戍題材與樂府形式相結合,確立了樂府邊塞詩的新形式。二者并行發展,使漢代邊塞詩分別具備了構成邊塞詩最為關鍵的兩個要素,進入了基本定型期。延至曹魏時期,曹操等人把四言邊塞題材與樂府相結合,清晰地展現出邊塞征戍題材與樂府相結合的歷史軌跡。而隨著五言詩的興起并繁盛,五言樂府邊塞詩逐漸取代四言,成為先唐邊塞詩主體。
綜上可見,易林邊塞詩與樂府邊塞詩兩者共同構成了漢代邊塞詩二水分流、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基本格局。惟其如此,我們才可以理解曹操詩以四言及樂府舊題寫邊塞是有其漢代詩歌創作淵源的。換言之,到了曹操等人筆下,漢代兩大格局的邊塞詩匯集在一起,四言與樂府、邊塞特色與樂府形式達到完美統一,即標志著邊塞詩最終走向定型,也由此拉開了中古邊塞詩創作的歷史序幕。
二、邊塞地域性特征的具備
相比《詩經》征戍詩,漢代邊塞詩出現了多方面的新變與拓展。作者隊伍上,改變了《詩經》征夫為主的單一性,發展為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文士平民,拓展到社會各個階層,鮮明地體現出邊塞詩政治性、社會性強的詩體特點。地域范圍上,《詩經》征戍詩集中表現東征淮夷、西御獫狁兩大方面,而漢代邊塞詩的寫作重心已擴展到南征北戰。北御匈奴,南征百越。而且隨著秦漢地域性國家統一集權王朝的確立,其邊域范圍大大向外推延,基本上確立了古代邊塞詩沿長城一線延伸至西域的三北邊塞的表現范圍。
在描寫戰爭方面,漢代邊塞詩表現征戰殘酷、控訴戰爭罪惡比《詩經》征戍詩更具深度。《詩經》征戍詩表現戰爭時,善于描寫出征時軍容盛壯的場景,以此映襯王師無堅不摧的雄壯氣勢,較少正面表現慘烈的激戰場景,而漢代邊塞詩如《戰城南》、《安封侯詩》;易林詩《既濟·家人》“金精耀怒,帶劍過午。徘徊高原,宿于山谷。兩虎相距,弓矢滿野”等等,則正面展現殺人、流血與死亡的激戰場景,更加震撼人心。漢代邊塞詩不僅寫戰爭給中原人民帶來的災難,還控訴戰爭給異族人民帶來的災難,如《匈奴歌》:“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何博士備論·晉論》:“自孝武攘之漠北,奪其陰山,匈奴失所蔽隱,毎過陰山,未嘗不哭其喪之也。”說明漢征匈奴,驅之大漠以北,也給匈奴民族帶來巨大的災難。這是邊塞詩史上第一首從異族角度控訴戰爭罪惡的詩作,彌足珍貴。
再進一步分析,漢代邊塞詩的寫作還由單純地表現征戰主題擴展到寫民族融合,表現民族間的友好交往。如《樂府》:“行胡從何方?列國持何來?氍毹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描寫西域商人來內地貿易的情景。易林詩《萃·臨》:“昭君守國,諸夏蒙德。異類既同,崇我王室。”《萃·益》:“長城既立,四夷賓服。交和結好,昭君是福。”表現昭君和親之事,反映了中原王朝與周邊民族的和平往來。這些詩雖然為數不多,卻昭示出邊塞詩具有并非單純表現邊地戰爭的寬廣的抒情視野。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漢代邊塞詩增加了許多《詩經》征戍詩所沒有的新因素。漢代邊塞詩改變了《詩經》征戍詩抒情背景模糊(無法判定其征戍是在內地還是在邊塞)、缺少鮮明邊塞特色的基本風貌。無論寫景還是敘事抒情都放在邊塞特有的環境氛圍中加以表現,以邊塞的自然及人文環境為背景表現征戍行為與情感心理,已具備了明確的邊塞地域性特征。
首先,漢代邊塞詩出現了大量的邊塞區域的山名、水名、地名、物產名、民族、國家稱謂等獨特的邊塞名物意象。如祁連山、焉支山、隴水、長城、塞門、玉關、金城、隴西、冀北、朔方、遼西、胡地、胡風、邊月、沙漠、流沙、塵沙、匈奴、康居、安息、月支(即月氏)、烏孫、大宛、氍毹、五木香、迷迭、艾納、都梁(22)、氈裘、穹廬、六畜、駿馬等等,這些邊塞名物意象批量進入詩中,本身便別具奇異色彩,使詩作充滿了北方邊塞的異域情調。
其次,描寫了獨具北邊特色的自然風光、景觀與環境。樂府詩中有“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古歌》)、“徑萬里兮渡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李陵歌》)、“望胡地,何崄”(《古胡無人行》)(23)。易林詩中,《既濟·謙》:“蠻夷戎狄,太陰所積。涸冰恒寒,君子不存。”《噬嗑·比》:“沙漠北塞,絕無水泉。君子征兇,役夫力殫。”《睽·巽》:“積水不溫,北陸苦寒。霜宿多風,君子傷心。”等等,描寫了典型的北方邊塞寒冷荒涼的自然景觀,而樂府《武溪深》則寫蠻荒可怕的南方邊景,這都是《詩經》征戍詩所沒有的,這些自然景觀的描寫與渲染,使漢代邊塞詩有了明確的邊塞特色,具備了邊塞地域性特征。
再者,漢代邊塞詩還表現了邊塞獨特的異族風情。樂府詩中:“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烏孫公主歌》)“荒服之外,土地墝埆。食肉衣皮,不見鹽谷。”(白狼王唐菆《遠夷懷德歌》)易林詩中,《蒙·屯》:“安息康居,異國穹廬。非吾習俗,使我心憂。”《豫·需》:“氈裘膻國,文禮不飭。跨馬控弦,伐我都邑。”《噬嗑·萃》:“烏孫氏女,深目黑丑。嗜欲不同,過時無偶。”《益·師》:“隴西冀北,多見駿馬。去如焱飚,害不能傷。”《睽·無妄》:“金城朔方,外國多羊。履霜不時,去復為憂。”《屯·無妄》:“鳴條之災,北奔大胡。左袵為長,國號匈奴。主君旄頭,立尊單于。”等等,這些詩作以內地人的視角,觀察審視描寫邊地風光景物、風俗民情,表現出與內地詩歌(寫中原或南方)迥異的濃郁的異域風情特色,即邊塞特色。正因此,我們稱《詩經》戰爭詩為征戍詩,而改稱這些漢代征戍戰爭詩為邊塞詩。邊塞特色的出現是漢代邊塞詩走向基本定型的決定性標志之一。
漢代邊塞詩邊地特色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秦漢以來地域性國家形成,戍邊守土的邊塞問題的升格,使人們對遠至朔漠荒涼苦寒的北塞環境及邊塞征戰有了新的理解與認識,地域性國家的邊塞觀念走向自覺,促成了征戍詩作抒情背景的變化,使征戍詩有了明確的邊塞特色(24)。
三、邊塞樂府形式的確立
漢代邊塞詩將具有邊塞地域性特征的征戍內容與樂府歌唱形式相結合,尤其是與西部傳來的雄壯悲愴、凄楚哀怨的邊地民族音樂的結合,確立了邊塞詩的主導詩體形式——邊塞樂府。這是漢代邊塞詩又一重要新變。漢代邊塞詩兩大格局中,樂府詩雖然數量上不比易林邊塞詩,但從對后代的影響上看,其地位顯得更加重要。
我們知道,征戍題材的詩歌與樂府歌唱形式的結合,是傳統詩樂配唱形式的新發展。從中國音樂史看,先秦音樂的主導形式為雅樂,樂器以金石為主,特點為雅正平和。與之相配的歌辭為四言的《詩經》。秦漢時代,隨著統一集權王朝的建立,與周邊民族或國家的交往變得頻繁起來,周邊民族的異物特產如西域良馬、物種、香料、樂器等物質文化不斷傳入內地,其中西部民族的音樂也隨之涌入,當時總稱胡樂。這些胡樂與中原音樂相結合形成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新的音樂體系——清樂。促成清樂體系走向繁盛的決定性因素是漢武帝時期樂府機構的設立。《漢書·禮樂志》:“至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各地俗樂包括邊地音樂源源不斷流入樂府,經過樂師們的加工變創形成規模可觀的清樂。按《漢書·藝文志》記載,西漢時期各地俗樂樂章總共有138章。其中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性質上應屬于邊地之樂歌。但這些作品早已亡佚,無法言知其狀貌。現存漢代清樂歌辭主要見于《樂府詩集》相和歌辭之中。其中現存與邊塞征戍有關的僅有《東光》一篇,相和曲中《度關山》、平調曲中《從軍行》、清調曲中《苦寒行》等其歌詞皆失傳,而瑟調曲中《隴西行》、《折楊柳行》、《飲馬長城窟行》、《雁門太守行》等雖存留歌詞,但都不是典型的邊塞詩歌。這樣按照后世典型的邊塞樂府題目來看,與邊塞詩歌關系最密切的就集中在鼓吹曲辭和橫吹曲辭兩類中。近年來學界對這兩類樂府詩歌的研究漸多漸細(25),但仍然還有再考論的空間。
先看鼓吹曲,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十六漢鐃歌解題引劉瓛《定軍禮》曰:“鼓吹未知其始也,漢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鳴笳以和簫聲,非八音也。”文中“八音”指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類樂器,是先秦雅樂的代表。“非八音”是說鼓吹曲不是傳統雅樂,而是一種新樂。從時間上看,班壹為秦末漢初人,《漢書·敘傳上》:“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樓煩,致馬、牛、羊數千群。值漢初定,與民無禁,當孝惠、高后時,以財雄邊,出入弋獵,旌旗鼓吹,年百余歲,以壽終,故北方多以‘壹’為字者。”班壹在呂后時弋獵樓煩之地,享有非八音的“旌旗鼓吹”,說明鼓吹曲性質上屬于胡樂,是由邊地陸續傳入內地的。
再看橫吹曲,《樂府詩集》卷二十一引《晉書·樂志》說:“橫吹有雙角,即胡樂也。漢博望侯張騫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這條被人廣泛引用的資料告訴我們:①橫吹曲有雙角,性質上屬于胡樂。②此類胡樂是由張騫從西域帶到長安的。③最初僅有《摩訶兜勒》一曲。④李延年在此曲基礎上更創為橫吹曲二十八解(26)。⑤漢武帝以之為武樂。根據《漢書·外戚傳上》和《漢書·禮樂志》相關記載可知,李延年所造二十八曲仍具有邊地胡樂特點。
與雅樂相比,胡樂粗獷雄壯,凄愴哀怨,帶有邊地游牧民族雄健強悍的性格特點。鼓吹曲以鼓為主,配以簫笳,鼓聲沉雄威武,簫聲幽怨,胡笳凄唳(27)。橫吹曲以鼓為主,伴有雙角,鼓聲粗獷雄壯,角聲激越凄楚,所謂“聞者莫不感動”(28)。這種雄壯悲慨的胡樂與從軍征戰捐軀報國的悲壯行為相共鳴,因此才被朝廷作為軍樂。而其應用過程中,必然需要一種與樂曲風格相近或相同的歌詞相配唱。在詩與樂的相互選擇中,內容上反映征戰戍守之事,風格上具有陽剛壯美特征的征戍詩便成了最理想的形式,或“因聲作歌”或“因歌造聲”,實現了邊塞題材與樂府形式的結合。
從現存詩題看,橫吹曲與邊塞題材的結合比較典范,而鼓吹曲卻復雜得多,因為鼓吹曲“是在先秦軍中凱樂基礎上,融匯北方少數民族的橫吹、鼓吹而形成的新音樂”(29),它在西漢的應用場合是十分廣泛的,既用于軍武、道路,也用于宴樂群臣,宗廟食舉,還用于某些儀式及日常娛樂,東漢明帝、章帝之后,鼓吹曲的應用范圍開始變窄,僅限于“天子宴樂群臣”和“軍樂”兩項。這樣鼓吹曲與征戰題材關系更趨緊密,但與橫吹曲不同的是,鼓吹曲作為軍樂較少表現邊塞征戰,更多地集中在頌贊開國戰爭上面。如《定武功》、《克官渡》、《烏林》、《克皖城》等。橫吹與鼓吹這種分工,造成鼓吹曲在發展過程中雖然逐漸變為軍樂,但其與邊塞詩的關系不如橫吹曲密切,對后世邊塞樂府發展走向的影響也小于橫吹曲辭(30)。
然而漢代的橫吹曲辭全部失傳,鼓吹曲辭又側重表現開國戰爭,因此現存漢代樂府邊塞詩多在雜歌謠辭、樂府古辭、舞曲歌辭、相和歌辭或雜曲歌辭之中,又因數量有限,沒有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而事實上,雖然邊塞詩歌與樂府相結合的詩篇數量不多,但是,以樂府歌唱的形式出現,已成為漢代邊塞詩的時代特色之一,這一特色奠定了漢唐邊塞詩主體為樂府詩的詩體形式。
檢索漢以后魏晉至梁陳各代詩歌,邊塞詩作約有200首,其中古詩有10多首,其絕大多數都是樂府詩。唐代邊塞詩創作達到高峰,大批文士從軍出塞,投身幕府,受邊塞生活的感召,開始擺脫樂府舊題的形式,即事命題寫作邊塞詩,但樂府形式(包括舊題樂府和新題樂府)在唐代邊塞詩中仍然占主導。尤其中晚唐邊塞詩,樂府舊題重返詩壇,再成邊塞詩主導詩體。從這個意義上說,漢代樂府邊塞詩為漢唐邊塞詩的發展確立了基本的詩體形式。
四、建安邊塞詩的最終定型
漢代邊塞詩總量不多,兩類邊塞詩之和不過120多首,除去一些詩作氣象渾成、文質兼備外,多數作品還停留在歌謠層次,其22篇樂府邊塞詩形式上雖為樂府,但邊塞特色并不鮮明;100多篇易林邊塞詩地域特色鮮明但又非樂府形式,地域性特征和樂府形式在兩類詩體中呈二水分流之勢,直到漢魏之際二者才完美結合在一起,因此邊塞詩最終定型于建安文學時期。
建安文學不僅是中古文學輝煌精彩的序幕,而且也是古代邊塞詩史的重要轉折點。綜觀建安邊塞詩,總數有20多篇,作者10人。以曹操、曹丕、曹植、王粲、左延年等為代表,他們的邊塞詩以漢樂府舊題寫時事,敘從軍、述苦寒、抒壯志,邊塞特色與樂府形式終于融為一體。
首先,建安邊塞詩繼承了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優良傳統,充滿了慷慨激昂奮發有為的時代精神,形成一種悲歌慷慨的風格特色。這在“三曹”詩作中表現得最突出。曹操《步出夏門行四首》為北征烏桓時所作,其《觀滄海》不僅是中國詩史上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詩作,也是邊塞詩史上的名篇。詩人登臨碣石,眺望大海,從海浪波濤與秋風蕭瑟的景觀中看到了大海的廣闊與永恒,體悟到人生的短暫,借寫景抒發廣闊的胸懷及拯時救世的理想抱負,“有吞吐宇宙氣象”(31)。如果說《觀滄海》所寫邊景“邊味”還不濃,那么《冬十月》、《河朔寒》則典型地寫出了北邊苦寒的特點:“孟冬十月,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鹍雞晨鳴,鴻雁南飛,鷙鳥潛藏,熊罷窟棲。”“鄉土不同,河朔隆冬,流澌浮漂,舟船行難。錐不入地,豐籟深奧,水竭不流,冰堅可蹈。”寫出了河朔之地冰天雪地的高寒特點。另外,其《苦寒行》緊扣詩題寫征行之苦。詩中“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突出了北邊太行“艱”、“僻”、“寒”的特點,真切生動。在“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的艱辛中借薄暮黃昏突出欲歸之心和哀怨之情,結句化用《詩經》之意:“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氣韻生動,真摯感人。故方東樹說“取景闊遠,寫景敘情,蒼涼悲壯,用筆沉郁頓挫,比之《小雅》,更促數噍殺”(32)。《卻東西門行》以鴻雁、轉蓬的飄飛不止寫征人對永無止期征戍的哀嘆,“冉冉老將至,何時返故鄉”寫出了千百萬征人的企盼與悲哀。此外,曹丕的《陌上桑》、左延年《從軍行》等篇,也都表現征戍之苦,抒發強烈的思歸之情。因為詩人大都具有戎馬征行的閱歷,飽嘗征戰之苦,所以他們的詩無論寫景,還是抒思歸之情,乃至表現人民的苦難都具有詩人的真摯感懷和藝術魅力,有強烈的感染力和震撼力量,是建安時代精神和建安風骨的集中體現。
其次,游俠形象與邊塞征戰的結合是建安邊塞詩的又一創新。游俠起源于春秋戰國時期,當時,舊的宗法關系開始解體,一部分失去社會地位的武士與脫離生產資料的游民相結合,就產生了俠階層。他們沒有固定的職業而在社會上游蕩,所以稱游俠。游俠往往以暴力方式來實現個人意志,其仗義疏財,扶危濟困,“言必信,行必果”,“重然諾,輕生死”的精神為司馬遷所激賞,《史記·刺客列傳》和《游俠列傳》對游俠精神品格的歌頌使任俠升華為一種社會品德,受到后世人們的賞受,他們把對社會的不滿與改造現實的希望寄托于任俠精神活動上,使詩中出現不少詠游俠的作品。漢樂府中就有《游俠篇》、《俠客行》等詩題,借游俠形象來宣泄內心的不滿,寄托難以實現的夢想。而曹植的《白馬篇》第一次把游俠形象與邊塞征戰結合起來,借以抒發捐軀報國的理想抱負,賦予游俠詩作新的時代主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隄。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詩作展現一位矯健英俊慷慨瀟灑的少年游俠形象,他不為個人名利,邊塞有急,便挺身而出,“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詩人刻畫游俠義士精湛的武藝,贊美其英雄氣概和獻身精神,借以展現自身的遠大理想與政治抱負。嚴格地說,邊塞征戰并不是此詩的抒情重心,但詩人以邊塞為背景刻畫游俠形象,第一次把游俠形象與邊塞征戍之事結合起來,這既是詩人理想抱負的表現形式,也是邊塞詩題材內容新因素的體現。游俠形象不僅為邊塞詩苑增添了新的形象類型,其俠義精神也在邊塞征戰中得到升華。從此借游俠義士馳騁邊塞來抒發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的雄心壯志就成了漢唐邊塞詩經久不衰的創作傳統,因此這種新的抒情范式的出現在邊塞詩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與意義。(詳論見尚武主題)
建安邊塞詩的新因素還體現在征夫思婦與女子閨怨題材的結合上。從邊塞詩史看,表現征人思歸與女子閨怨內容可以說是邊塞詩與生俱來的主題,但無論是《詩經》征戍詩還是漢代兩類邊塞詩表現這類主題都是單向的,或寫征夫思鄉,或為思婦懷人,除《詩經·豳風·東山》中以“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的手法突破現實時空表現兩地相思外(實質上仍是從男子角度來寫),同一詩中尚未出現兩者相結合的表現。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第一次把征夫思婦與女子懷夫交織在一起來寫,開拓了邊塞詩的抒情空間。詩曰: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筑諧汝聲!”男兒寧當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張玉谷《古詩賞析》卷九:“此傷秦時役卒筑城,民不聊生之詩,比漢蔡中郎作為切題矣。(33)”詩中以對話和書信方式表現征人對無休止的勞役的徹底絕望,寫出征役給人民帶來的極端痛苦。良心的歉疚與不忍使征人忍痛辭妻,而有悖常情的“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的囑告雖是從秦代民歌化來,卻寫出了征人對征役無度的無奈與反抗。全詩在表現征人久役的同時,直接引入閨閣女子的回應言論,以對話形式,突破單向的時空界限,把邊關與閨閣的兩種相思牽掛交織在一起,既有丈夫的體貼,又有妻子的忠貞,這種抒寫擴大了邊塞詩的抒情空間與情感容量,盡管詩作僅此一篇,但仍不失為邊塞詩發展中的新開拓。故張玉谷說:“此種樂府,古色奇趣,即在漢古辭中,亦推上乘。自魏而降,尠嗣音矣。”(34)而傅如一先生則認為此詩即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古辭(35),與張玉谷“比漢蔡中郎作為切題”說不謀而合,漢樂府多題意吻合,而建安詩題意不切現象較重,故傅說甚是。然學界至今仍將此詩歸屬陳琳,故本文亦作建安詩來論列。
此外,“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從軍行五首》也具有代表性。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引《魏志》:“建安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張魯,魯及五子降。十二月,至自南鄭。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詩,以美其事。”(36)可見,此詩為從軍文士的進獻詩作,意在借從軍之樂歌頌將帥的雄才偉略與功勛業績,其歌功頌德的內容,樂觀不悲的情調,開啟了邊塞詩歌“從軍樂”主題的先聲,后代幕府文士邀寵頌戰的邊塞詩多受此啟發與影響。(詳論見苦寒主題)
建安邊塞詩最大的創新是以樂府舊題寫時事的詩體式樣。以“三曹”和“七子”為代表,繼承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寫實精神,以既有的漢樂府詩題寫時事感懷,一方面沿用了邊塞題材尚顯薄弱的漢樂府形式,另一方面把易林詩的征戍題材納入樂府表現形式之中,使樂府詩和易林詩的兩種邊塞傳統匯合在一起,不僅強化了樂府邊塞詩的詩體特征,而且詩作性質也由漢代的歌謠俗曲變成了主流的四言、五言詩。這種轉變是從曹操開始的,清沈德潛說:“借古樂寫時事,始于曹公。”(37)曹操作為富有遠見的政治家、軍事家,“雖在軍旅,手不釋卷”。對詩書音樂有著濃厚的興趣(38),他“既總庶政,兼覽儒林,躬著雅頌,被之琴瑟”(39),為既有的樂府曲調填詞作歌,于是在他的筆下,樂府與時事融合在一起,而其戎馬征戰的生涯自然又使邊塞題材與樂府創作融為一體。這種創作嘗試,強化了樂府邊塞詩的詩體特征,加上曹丕、曹植及“七子”相繼創作,使樂府邊塞詩最終走向定型,成為后世模擬和唐詩標榜的典范,對中古邊塞詩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總之,建安邊塞詩以樂府形式寫征戰實感,使邊塞詩最終走向了定型。無論是感慨人生,還是表現征戰感懷,無論寫得慷慨悲壯還是凄婉憂傷,都是詩人真實情懷的展露,既有鮮明的個性色彩,又富有時代精神,拉開了中古邊塞詩創作的精彩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