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看著自己手里的杯子,左湫道:“公主說笑了,左湫哪敢撒謊。”
換個躺椅坐下來,海吉公主不想再說這件事,“你年紀輕輕怎么就開始喝枸杞子了?”
左湫也換個更加隨性舒服的姿勢坐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嘆氣一聲,笑道:“我眼睛不太好,喝些枸杞來治治。”這次倒是真的笑了。
“怎么好好的眼睛壞了?莫不是你做了惡事上天在罰你?”海吉公主將杯里剩下的茶水飲盡,道:“你的枸杞子茶比老師的好喝,你加了什么?”
“糖。”
應該是因為海吉公主也擺明了態度說相信左湫,慢慢地左湫的生活越來越無拘無束,就連未事先通知池鑒和傅賽爾就和小公主一起跑出塔達城去西南山區去玩也默默允許了。察覺到這一切的變化的時候,左湫長出一口氣,感謝蒼天,總算是把這件事給過去了。
當然傅賽爾仍舊不死心,只不過他換了種方法,不再監視約束左湫的行為活動,而是開始時不時地找左湫聊天嘮嗑。內容涉及左湫在葉城和塔達城的吃喝拉撒,幾乎沒有他不能嘮起來的話題。左湫表示深為頭疼。
在塔達城的這些日子里,左湫自然留神聽來了很多一些云達和傅賽爾的事情,雖然傅賽爾明令告訴過大家不許再提他們之間的事,但是小道消息這種東西嘛,多聽聽總是會有的。鑒于云達和傅賽爾非同尋常的關系,左湫打算就從云達這方面入手來趕走黏在自己身邊的傅賽爾。
找一個好時機,天要不冷也不熱,時間也要正好處在黃昏和夜晚的交界點,最好是在一個沒有閑雜人等的地方。巴木河邊就很不錯。
薄暮冥冥,左湫已經故意在巴木河邊坐了很久了,終于,在她即將堅持不住的時候,主角出現了。
“深秋了,天慢慢短了,你若是再在這里多待片刻,就得摸黑回去。”傅賽爾緩步走到巴木河邊,長身而立,很有謙謙君子的風范。
左湫將心底因為他終于來了而帶來的喜怒交加好好藏起來,直接進入主題:“摸黑走夜路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正喜歡。只是不知道傅賽爾大人你為何又獨自一人來了此地?”
看著遠方漸漸落下的太陽,傅賽爾道:“和其他人一樣喊我傅賽爾就行了,想顯得尊敬我沒必要喊我大人,話語中真實的成分多一些就行了。”
知道傅賽爾根本不會看自己,左湫便明目張膽地壞笑起來,說:“是,傅賽爾。不知傅賽爾你在該吃飯的時間點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帳子里,獨自一人到這巴木河干什么?總不能是專門來看我的吧?”
“自作多情。”
“哦,我明白了。你是有心事排解不了,所以來這里散心,是吧?我沒說錯吧?”
“不要妄自揣測別人的心思,當心自不量力。”
左湫抱住雙腿歪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傅賽爾,問:“你很孤獨吧?沒有人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沒有人知道你其實一點也不開心,沒有人懂你。”
傅賽爾閉上眼睛,自動屏蔽左湫說的話。
“除了云達,在這個偌大的塔達城里,你其實沒有伙伴。”左湫凝視著傅賽爾,說:“在那個位子上很難過吧,你明明不想殺了云達的。”
“大膽!”傅賽爾驟然轉頭怒目而視,“胡說八道!”
“傅賽爾,你別這么不敢面對自己,如果你有足夠的權力,你是不會讓云達死的。”
快步向左湫走近兩步,傅賽爾怒而自威,“你豈敢放肆!再胡說八道就休怪我無情!”
“你拿他當知己,怎么愿意傷害他?即使他騙了你,背叛了你。”左湫保持原動作不動,其實身子已經開始僵硬。“你這么想抓到他,應該不是想殺了他,而是想要他說為什么背叛你吧?不是背叛蒙哲帝國,而是背叛你,背叛你們之間的情意!”
說到后面,左湫的聲音漸漸有些控制不住,傅賽爾都有些被嚇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朋友之間的情意深似海沒什么丟人的,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你怎么能因為云達是金夏派來的臥底就不肯承認自己對他的感情呢?”
“唰”的一聲,傅賽爾抽出佩戴的彎刀抵在左湫脖子上,“誰給你的膽子居然敢這樣胡說八道?!”
看著刀刃閃著夕陽的光,左湫忍不住吸氣收腹想讓自己離刀子遠一點,但是為了達到目的,還是得硬著頭皮頂上去,“胡說八道?傅賽爾你如今竟然不敢承認云達是你的伙伴是你的朋友了嗎?呵,難道你是怕為云達開口會遭到成思大汗的懲罰,就像歷史上的司馬遷一樣!”
“云達不是李將軍,他罪有應得,該殺。”
再將身子往后面撤一點點,左湫道:“他自然該殺,因為他不僅偷走了帝國的情報,還偷走了你傅賽爾的心!”
眼睛一瞥,傅賽爾將彎刀往左湫脖子里遞一遞:“我,不是斷袖!”
眼看著彎刀往自己脖子上杵,左湫在往后退,終于失了重心一下子摔倒在亂石灘上,喊疼的時候還不忘補上一句:“我自然沒說你是斷袖,只是說你是性情中人,一旦交心就好比男女戀愛,你是真心待云達,可他卻負了你!”
傅賽爾呆一呆,慢慢收回了彎刀,垂在身側。許久之后,他道:“不是他負我,是我自己眼睛瞎了。”
“那天夜半你能出現救下我們,就是心中為了這件事百般難受。如果我沒猜錯,自從云達暴露并逃跑之后,你深夜來巴木河邊的次數應該不會下于五次。在你心中云達是手足兄弟,江湖情意。況且人生一場,難逢知音。一直待在草原上的這些草莽英雄只懂得是非善惡,卻不明白你們這種感情。傅賽爾,你若是真的難受,我可以當做沒看見你哭的。”左湫看他將刀撤了回去,心暫時放回了肚子里,也不爬起來,干脆直接盤腿坐在石頭上。
慢慢將身子轉向落日的方向,傅賽爾閉上眼睛,問:“你為何要說這些?”
“……”想了想,她干脆一點,道:“我說實話哦,我只是想借此讓你離我遠點,我不喜歡每天都有人粘著我跟我說東說西的,相比于說閑話嘮嗑我更喜歡睡覺。”
傅賽爾自然知道左湫明白自己找她嘮嗑的目的是什么,于是他說:“我再問你最后一遍,你到底和云達有沒有關系?”閉目沉思,他等著她的答案。
“沒有。”左湫默默將一塊石頭抓進手心,“我和云達沒有關系。”
“好。”傅賽爾抬頭看向只剩下慘淡的紅光的西山方向,道:“我以后不會來煩你了。”
說完,拔步便走。
左湫抓緊了石頭,緊緊地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沖著傅賽爾的背影喊道:“那個!”看著傅賽爾停了一下,便繼續喊給他聽:“我剛剛說的是真的,你若是真的心傷,我可以當做你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的!”
所以,請別再把我當成敵人,我希望能做的你的朋友。
傅賽爾衣袖輕甩,大步離開,不曾回頭。
看著傅賽爾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淡淡的夜幕中,左湫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慢慢躺在石灘上,仰面望向慢慢黑下來的天空。有些模糊,不甚清楚,看得久了,眼睛就有些酸澀。揉揉眼睛,左湫心中有些難受。
這日子真難過啊,為了自由,不斷地討好那些可能會幫助自己的人,不斷地出演跳梁小丑消解那些懷疑自己的人的疑心。可是她明明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啊,她真的沒有那么堅強,真的不想成為他們口中那個聰明極了的人。她在柯勒寨那么努力地討好阿爾宛達他們,那么努力地加入他們,讓他們相信自己,只是為了自由自在地過一個人的生活。可是如今呢,還是寄人籬下,還是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還是要在人前掛上那副標準的微笑。
她很累的。
她心中,也很苦的。
閉上眼睛,慢慢將溢到眼眶里的淚水逼回去,在深秋之中,躺在亂石灘上的異族女子忽然間緊緊地抱住了自己。
回去的時候,已是深夜。進了塔達城格木坊,遠遠的就看見自己的帳子里亮著燈。左湫心中一緊,消沉的情緒立刻消失,整個人都警戒起來——她走的時候太陽還沒落山,怎么到了晚上自己亮起燈來了?
帳子里肯定有人。
左湫盯著透出燈光的帳門,慢慢地往門口挪,心中正快速思考帳里可能是誰,卻忽然撞上一個東西!
左湫大驚,“啊”的一聲立刻跳出三步遠。那個東西居然也“喔”的一聲低吼出來,動了起來!左湫嚇得趕緊從一邊抄起棍子“咚”一聲立在自己前面,威脅那東西:“什么東西?!是人是鬼?!別過來!你敢過來我打死你!”
那東西聞言連忙招手:“我我我,是我!池鑒!”說著還往后退了兩步,仿佛不退的話左湫下一刻就要掄棍子打死他了!
聽見“池鑒”二字,又聽他說話聲音,手里的棍子一下子“咣當”一聲倒在地上,左湫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四王子,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對不起……”
一連串的“對不起”簡直比棍子恐嚇還讓池鑒臉上肌肉亂動,池鑒擺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你別這么激動,我沒事,沒事。”
看著左湫還在雙手合十拜佛一般道歉,為了不引起周圍鄰居的不滿,池鑒干脆上手將她拉進了帳子。
進了帳子之后,左湫狂跳不止的心才慢慢平復,看著池鑒,忍不住又要雙手合十彎腰說對不起,生怕他一不高興把自己給殺了。池鑒看出來左湫這般啰嗦是因為誤傷了自己而害怕,無奈笑著阻止了左湫的道歉:“行了行了,別這樣了,我不會隨便殺人的。”看左湫似乎是不信,便補充道:“你要是再如此的話,我倒真的要殺了你了,聒噪得厲害。”
聽聞此言,左湫立刻站直了身子,緊閉嘴巴,發誓絕不多說一個字。
池鑒坐下來,問:“你吃飯了嗎?”
能不說話的盡量不說話,省得吵到他。秉著這個原則,左湫搖搖頭,就回答了池鑒的問話。
“沒吃嗎?這都什么時間了,你怎么還沒吃飯呢?你去了哪里?怪不得我進來的時候帳子里沒點燈,連爐子也是冷的。”
這么一大串話,左湫眨了好幾次眼睛,思索該怎么回話,想了想,最終點點頭,嗯了一聲。
“嗯?”池鑒意識到不對勁,盯著表現很奇怪的女子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他拍拍膝蓋,笑道:“我是說你一直不斷說‘對不起’這讓我覺得聒噪,不是說你說話讓我覺得吵鬧。你沒必要這般噤口不言。”
左湫一愣,自己理解錯了?拍了自己腦袋一掌,左湫“哎呀”一聲被自己氣笑了:“我這真是糊涂了,四王子哪里是那么兇狠的人,我這真是……唉!”
給自己找了個椅子,左湫坐到爐子旁邊將水壺取下來添了些水,又開始搗鼓木炭準備生火。邊做邊說:“四王子莫笑我這里簡陋,連給你倒碗熱茶都不能。我今天出去了,在巴木河邊坐著看風景,草原上落日美極了,連落日之后的新夜也很漂亮,所以我就多留了一會,回來的晚了。”
池鑒自然不在意左湫是否能給立刻倒出一碗熱茶,他挺好奇剛剛的事:“我剛剛站在外面,其實還能看得到人影,怎么你就直直地撞了過來呢?是沒看到我嗎?”
收拾炭火的左湫尷了尬,“那個,四王子有所不知,我眼睛不太好,尤其是到了夜里不太能辨得清東西。所以,就……撞到四王子了。”
摸了摸被撞到的鼻子,池鑒哦了一聲,“怪不得你一開始就要找枸杞子,原來是為了治眼睛的。”
左湫點頭,“是的,一開始我在葉城抓爬蚱粘爬蚱皮,也是因為蟬蛻和蟬有明目的功用。我眼睛被我自己搞壞了,只能這樣慢慢治著了。”
“那你這些日子喝枸杞茶,可有什么效果?”
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左湫如泄了氣的皮球,“沒什么用。從采枸杞到制成枸杞干,我喝了兩個多月了,并沒有什么效果。”
池鑒安慰道:“那或許是要長喝呢,兩個月也不算是什么長久時間,我們老師喝枸杞子都喝了十幾年了呢!你不必擔心,你的眼睛一定會好的。”
抬頭沖著池鑒揚起真實的笑容,左湫眉眼都是笑:“謝謝你呀!我不擔心,這是個持久戰,我不怕!”
說完立刻干勁十足地鼓搗著火爐,豈知火爐居然跟犯了脾氣一樣,任憑左湫怎么努力它就是不著。慢慢的,半燃半熄的木炭冒出了嗆人的煙,整個帳子里到處都是辣眼睛嗆人的煙霧。左湫和池鑒先后咳嗽起來,眼皮不由自主地抽筋一樣地抖動,眼淚不知何時都掉了下來。
池鑒趕緊拉起蹲著的左湫,抓起放在旁邊的水壺直接盡數傾下去,澆滅了所有的火種。接著拉著左湫的手,從帳子里跑了出來。出來之后,兩人長出一口氣,不約而同地舉袖去擦眼睛。
池鑒看著煙霧繚繞的帳子,咳嗽幾聲,跟左湫說:“你這,沒個人服侍你給你幫幫忙,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能力被質疑,左湫委屈得不得了,“我才沒有,不需要旁人的幫忙我也能好好活著。”
池鑒示意她看看青煙嗆人的帳子,左湫扁扁嘴巴,道:“這次都怪爐子,我往日里生火都很順利的,今天定是它見家里來人了,故意耍小孩子脾氣的!”
“一個爐子也能被你冤成這樣,可真是可憐。”池鑒忍俊不禁,干脆直接笑:“你可真是個人才!”
左湫默默丟了個白眼給他,問:“四王子來找左湫,所為何事?”
被左湫一提醒想起來了,池鑒看了看如今的情形,說:“海吉和初越說明天想見你,但是這些日子父汗看海吉看的很緊,不讓她隨意出門。所以她們就讓我來跟你說一聲。”
為什么不讓公主的婢女來通知呢?左湫瞎想一秒,立刻猜到可能是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正好遇見了四王子池鑒,又正好因為兩人的婢女不太清楚左湫住在哪里,所以直接就讓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