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米說那是個行者的背影,殺死羚牛的是個行者;那瓶酒是他在地上撿起來要扔過去制止那場殺戮的,可狄小七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描述更早些時候他還看見另一個行者的影子,那個影子貓在某個長帳篷的后面,近乎瘋狂地吞噬著一棵植物,就是因為追逐那個影子他才進了河工的樹屋,可除了狄小七和那個殺死羚牛的行者,他沒再見到其他人,直到他的表哥們從死亡的陰影里解救了他。
狄小七無從證實托米是否說過這樣的話,她為此心情落寞。
她是為了他趕到樹林里去的,她驅趕了那個伏在羚牛頸部的背影,沒人看清那是不是個行者,托米拎著酒瓶的冰冷和僵硬也絕不是一個清醒的狀態。
她擋住了他的視線?
在她的劍光照亮那片空地之前,托米不會看見暗處的影子。
***
遨游族人的送葬隊伍走過來了。
這個遷徙聚落一共五十多個人,他們全體盛裝出席了葬禮。
一個帶著黑禮帽的中年男人駕車行在隊伍的最前面,車上拉著黑黃相間的柏木棺,野花被精致地捆成斑斕的花束堆在棺木周圍。
奧莉薇婭捧著蒂媂的半身畫像跟在車子后面。
紅頭發,綠眼睛,寬發帶,長耳環上蜷伏著一枚火蜥蜴,畫像中那位友善的女士,那張線條柔和的面孔上依然是溫和而睿智的笑容,和她躺在奧莉薇婭的懷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樣。
狄小七的眼睛模糊了,恍惚地看著六個遨游族男人舉著綠簾子帳篷,和另外一些人舉著奇怪家具和飾物從她眼前順序經過,沒在意他們并不顯得悲傷。
她和站在歸樂茗外稀稀落落的法王鎮平民一起跟在了行列的后面,朝河邊走去。
棺材、帳篷和雜物都被燒掉了。
噼啪的爆裂聲里,只夾雜著奧莉薇婭壓抑的嗚咽和一些善良的嘆息。
裊裊的青煙散去時,狄小七抬頭看到城墻上的五月堡人紛紛離開。他們的腦海里本來沒有這位遨游的智者,她和故事一起出現在他們的舌尖,又和那縷煙一樣迅速飛逝了。
一個過客!
和偶然經過他們頭頂的浮云沒什么兩樣。即使她是個行者,何嘗不也是如此。
在Samsara消失,在Zera出現,然后也會和蒂媂一樣,像一縷輕煙,在人們的記憶里越來越淡,幾年后誰又會記得她呢?
狄小七的心情低落到極點。她過去把手搭在奧莉薇婭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著她的族人把灰燼掃入白浪河水。
奧莉薇婭的眼瞼紅著,她沒拒絕狄小七的友好示意,她的語氣和她的眼神一樣空洞。
“你到蒂媂的帳篷里去過,她對你說什么了?”
“我問她幾個問題,她給我一些建議,最后讓我去跳蚤市場碰運氣,沒別的?!?
狄小七還不能告訴她小薩的事,蒂媞對她說的話語已是給她的遺囑。
抬棺的那幾個黑衣青年沖著奧莉薇婭招手,她沒理睬,仍然看著河水,長睫毛挑著淚光。
“他們在招呼你?!钡倚∑哒f。
“該走的時候我自己會走?!?
奧莉薇婭淡淡地說:“她一直是個好人,可我們在這個聚落里一直不受待見。我在想我接下來該去哪兒,是灰松堡塔樓底下的集市,還是羅什經城城墻外的樺樹林。哪兒都一樣,今天起,我活著的唯一理由是找到那個理由?!?
狄小七看著奧莉薇婭的臉頰,那里牙關緊咬,她嘆了口氣說:“你該和他們待在一起,你還小?!?
“你覺得我和他們一樣嗎?”
那幾個低聲說笑著離去的青年和奧莉薇婭不同。他們的頭發、眼睛和皮膚的顏色更像北印度人,而奧莉薇婭和蒂媂一樣,頭發是酒紅色、眼睛是淡綠色。
“我跟著蒂媞不斷加入新的族群。我們總是流浪的異鄉人,就算在遨游族里也一樣。我猜她一直在躲避什么,也許要躲的就是這一次……她才剛回來沒幾天,帶著新傷,她本來就有傷病……”
奧莉薇婭脆弱而倔強地顫抖起來,“我應該感激她,無論多難,她從來都不曾拋下我,直到這一次。我猜……可是所有人都說不是,她自己也不承認……我猜蒂媞不是我的姑姑,她是我的媽媽。”
話到末尾已經輕得經不起風吹。
狄小七的眼睛濕了,她輕聲說:“別難過。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無法選擇的事情而悲傷。你看,打我記事起我就沒見過我媽媽,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在哪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奧莉薇婭扭頭看她,她報以微笑。
還有什么比微笑更能拉近同在異鄉的兩顆心?
奧莉薇婭緊繃的臉頰松弛下來,那幾乎也是淡淡的笑容。
奧莉薇婭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刀,順著邊框把那張畫像割了下來,卷了卷塞進衣領,把畫框扔進了白浪河。她們一起看著畫框和那些灰燼一起飄遠,沉沒。
狄小七說:“你要去灰松堡的話可以等著和我一起走,我要去那兒找我的朋友?!?
“你要離開?”
想不離開也不行,待不下去了。
狄小七苦笑了一下,“蒂媂建議我去那兒,說那兒最安全。到了那兒我幫你打聽打聽,說不定你也可以成為一名行者?!?
奧莉薇婭搖頭,她又哽咽了,但她語氣堅決:“我不會,也不需要。行者能做的事,蒂媂也能,”堅決讓她顯得倔強,“雖然她一直承受著傷病的折磨,但她能!可這方面的事她從不對我多說。”
狄小七小心翼翼的問:“那天,她……對你說什么了沒?”
“沒有。我到她身邊的時候魂魄已經離開了她,火蜥蜴和藍魄蜘蛛不見了,她的手心里攥著這個?!?
奧莉薇婭在身前攤開手掌,那是一顆金色的紐扣。
那就是奧莉薇婭當下的理由,她會為之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也會!
狄小七這么想的時候,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在她的記憶里,她只為了媽媽這么傷心過,這么堅決過!
她在返城以后一直在想著她和奧莉薇婭之間的談話,她倆面對河水,沒人知道兩個小姑娘在嘀咕什么。
她告訴奧莉薇婭她和小河工柘杰是朋友,本來她是去找他的,還告訴了她那張紙條上的信息,以及蒂媂說李是善意的、顓沃是可信的,還有那個詭異的人的名字和綽號。
奧莉薇婭則告訴她木匠的兒子李現在是瑟普特委托的代理人,瑟普特去競買那些馬匹,遨游族人作為買方也參與了五腳客舍里舉辦的神秘拍賣,賣家是高原人,標的是一批戰馬。
狄小七回想起瑟普特在和她返回樹林之前已經走過那條路,他提到了馬匹,她回想那個聲音、魅影、托米、駱森、來晚的河工巴斯,還有拍賣,禮堂的河伯儀式。
她委托奧莉薇婭暗地里留意一下,因為參與拍賣的遨游族人也許見到過什么特別的人和特別的事,而她會從霍布斯家入手。
她們約好了,等狄小七準備好了,就到城外來找奧莉薇婭結伴同行,這期間各自搜尋一下與當日有關的線索,至關重要的是那粒紐扣。
那是顆金質紐扣,一枚指甲金粒值四百八十納孔,不會來自平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