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止戈醒的時候起身都起不了,宋雍之將人按在身上,啄了啄她唇角,“別動。”
他指尖撫著她紅腫的眼睛,輕輕按了按,“還疼嗎?”
“疼。”
“哭不哭了?心都被你哭碎了。”
“不是你求我哭的?”
“是我求的,哭吧,我守著你。”
“哭不出來了。”
宋雍之摸了摸她的頭,“雨停了。”
“嗯。”
“十一月了,真快,又是一年。”
“是很快。”
“祖宗,別起壞心思,我狠起來六親不認,不要逼我對你動手。”宋雍之摩挲著她下巴,淡淡地威脅。
“我能起什么心思?”
宋雍之在她平坦上捏了下,“你說呢?”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是嗎。”
“先不說你有沒有這個能力,我身子能不能好,我為何要給你留子嗣?姓宋還是姓厲?”
“我有沒有能力?仗著我舍不得碰你,就招惹我?”
“難不成是我沒有能力?”
宋雍之頓時偃旗息鼓,“可不是我嗎,是我沒能力讓祖宗懷上孩子,這事就過去了?”
“嗯。”
宋雍之抬起她下巴,玩笑中眼神微凜,“最好如你所說,否則絕不止打掉這么簡單。”
“行啊,不就是一碗藥嗎,連我一起墮了吧。”
“祖宗……”
“我知道輕重。”
“你知道什么輕重?我不值得你付出,已經足夠了,你為我考慮考慮。”
厲止戈不欲理他,“我怎么就不為你考慮了?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宋雍之無視她的冷淡,委屈地眨巴著眼睛,“早知道不把你養這么好了。”
“好?剛剛是誰威脅我?”
“你怕?我那是給自己壯膽呢,求你了,我真不要子嗣。”
“不要。”
“你要不然給我份懿旨?要是騙我,我不得好死。”
“允了。”他們何時信過誓言,信過天地,這個傻子。
宋雍之陪了厲止戈六日,被她攆去上朝,養心殿里暖如盛夏,他乍一出去受了冷氣,沒過兩日就傷寒了。
他連養心殿的門都不敢進,夜里留宿椒澤宮,白日待在勤德殿,干什么都提不起勁,脾氣陰晴不定。
他一日不在,養心殿就冷清得過分,厲止戈無所事事地倚在榻上,頭發未梳,衣裳未換,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肉沒了大半。
桃蕊盯著她看啊看,驀地撞進她眼睛里。
“將軍……”
“想問什么問吧。”
“將軍……是女兒身?”
“是。”
“啊?可是……將軍怎么會是女兒身呢?”
厲止戈扯了扯唇角,“怎么不能?”
桃蕊怔了怔,“女人怎么能當將軍?”
“律法有規定女人不能當將軍?”
“可是將軍這樣的……”
“肯做就做得好。”
“那皇上和將軍都不是……嗎?”
“不是。”
桃蕊舒了口氣,“將軍為什么不恢復女兒身?如果世人知道將軍是女兒身,就不會……”
“無所謂。”
一個在軍中摸爬打滾,殺人如麻,不能生育,鎮得了國,守得了厲家的女人,風波不會比她是斷丨袖小。
等到三十歲她還在,再說也不遲,否則為了這么幾年,獨留他一個人面對風雨,她哪里舍得。
宋雍之在外頭待了三日,讓太醫診了幾遍,確定無礙了才回養心殿。
厲止戈一見到他就笑了,“皇上真能折騰。”
“咳……祖宗。”他可憐兮兮地蹭了蹭她,“好些了?”
“有點乏,還要緩幾日。”
“魂兒都被你嚇飛了。”
“我看你好得很。”
“不貧了,陪我睡會,你不在我哪睡得著。”
他沒日沒夜地處理了三日政務,她一時不在,相思成疾。
倘若有一日連念想都沒了,漫漫歲月,他要怎么過?
“祖宗,你多陪我幾年,我會瘋的。”
“幾年?”
“很多很多年。”
“行。”
厲止戈撫著他的睡顏,看著他眼底的青色,她好像已經有皺紋了,再過幾年該生白發了。
到時候他們站在一起,大概會有人以為是母子,也挺好玩的。
厲止戈一養就養到了深冬,像只冬眠的貓,整日睡不醒,養心殿比往年更暖些,暖得朝臣們有苦說不出。
宋雍之再無顧忌,當著朝臣的面叫她祖宗,一聲比一聲溫柔,再甜的蜜也沒有他膩歪。
他會柔聲哄她半上午,只為了讓她多喝一勺湯,也會一下一下吻她,一整日都不膩。
偏偏他一心二用用到了極致,半分不耽擱朝政,朝臣們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可奈何。
畢竟厲止戈在宮里出事,保不齊邊境大軍會殺回來,戰烽每年都會派人回京代為述職,年年都要見厲止戈一面,今年也快了。
今年回京述職的是戰烽的副將,羅空。
厲止戈對羅空有賞識之恩,是她替戰烽挑的。
羅空一月底回京,在京城待了十日,那幾日雪下得斷斷續續,厲止戈一直在昏睡,少有清醒的時候。
羅空自始至終未能和她說上話,讓帶回來的軍醫細查了她所用的藥,給她診了脈。
此舉頗為大不敬,宋雍之卻沒有反應,隨他們折騰,整日該如何還是如何。
羅空離京那日下朝未直接離京,厚著臉皮又去了養心殿,磨蹭到不得不走時,厲止戈睜了眼。
“邊境還好?”
“祖宗?”
“將軍!”羅空直挺挺地跪下,眼里盈淚,“屬下參見將軍!”
宋雍之扶厲止戈起來,讓她倚著他,面色不善地瞪向羅空,“還不走?”
厲止戈安撫地親了他一下,從他身上起來,被他討好地按住,“祖宗……”
“我乏了,和羅空說幾句話。”
“有什么話在這說……”宋雍之看著她平靜的眼神,話轉了個彎,“就一會。”
他狗腿地帶她去了里間窗邊的榻上,給她蓋上錦被,只露出個頭,“不是不讓你見,往年不是都見了?少操點心。”
宋雍之出去后,面上的溫和散得干干凈凈,只余薄涼,“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羅愛卿心里有數。”
“臣明白。”
“一炷香。”
福平捧著點好的香,站在簾子邊上候著,年年如此,他都習慣了。
羅空跪在厲止戈身前,“將軍可安好?”
“都好。”
“邊境也好,皇上厚待,將軍不必掛念。”
“老將軍還在?”
“尚在,在葬風城頤養天年,身子骨硬朗得很,每日都要去軍營轉轉,戰將軍讓老將軍回京或是去江南看看,老將軍死活不愿意。
老將軍說死也不會離開邊境一步,將士們的魂兒在那,厲老將軍走了,將軍也不在,老將軍得守著。”
厲止戈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梅花,許久才道:“老將軍喜烈酒,最愛刀子,將軍府埋了幾壇刀子,是我親手釀的,取出來送老將軍。”
“屬下明白。”
“烽火呢?”
“戰將軍今年娶的妻,是個大家閨秀,雖然家世差了些,將軍知道,我們從來不看這些。
嫂子人很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子溫婉,知書達理,卻也能和將士們喝上幾杯,不會鄙夷我等粗魯。
等嫂子有動靜了,屬下傳信給將軍。”
厲止戈點頭,“到時候讓戰烽帶娘倆一起回京。”
“是。”
“回吧,千山風雪,珍重。”
“將軍珍重,屬下告退。”
羅空恭敬地行了個禮,眼眶發紅,大步離去。
厲止戈鼻頭發酸,眼角微濕,忽然被巨大的悲哀籠罩著,掀了錦被,赤著腳跑了出去。
宋雍之見狀心頭一頓,追了上去,一手按在殿門上,握住她放在殿門上的手,十指相扣,“去哪?”
他被她的眼淚刺得心痛,小心翼翼地撈起她,“祖宗乖,沒事沒事,我替你跑一趟,乖啊。”
他扔下一眾朝臣,輕聲細語地哄她,帶她倒在紗幔里,放任她哭濕了龍袍。
“你這兩日該來月事了,等你月事過了,我替你跑一趟,乖啊,要是盛夏我還能陪你折騰,凜冬風雪刺骨,你想都別想。”
宋雍之頓了頓,裝作平靜,“祖宗,在你心里,我還是不及邊境,不及你那些將士?”
他滿身苦澀,澀得心抽疼,也是,那是她的歸屬,是和她生生死死十多年的兄弟,他怎么比,怎么攔?
她太聰明了,即使這些年不問世事,又有什么能瞞住她?
戰老將軍是她長輩,戰家是她最親的了,他的祖宗心里裝的是大義,不是區區兒女之情,否則豈會和他走到現在。
厲止戈緩了緩心神,不知是聽沒聽到他的話,雙目放空,聲音空洞。
“老將軍當我是親生兒子,對戰烽他們沒有對我的一分好,老將軍一輩子在軍中,性子粗糲,唯獨對我,生怕我也染了一身匪氣。
父親性情頑劣,和你有幾分像,瀟瀟灑灑,哪像個鐵血將軍,有時裝一裝書生也是像的。
我年幼掛帥是老將軍過不去的坎,老將軍不想我去邊境,厲家死了太多人了,該有個人享享福。
沒有人活該死守在邊境,我們憑的是一腔熱血,哪怕受盡苦難,亦不悔。
我想死在邊境,時至今日還是想,想和他們并肩作戰到最后一刻,想去送送老將軍。
老將軍見不到我最后一面不會安心,他們嚴寒酷暑堅守在那,我卻在這錦衣玉食,我答應過不會拋下他們的。”
宋雍之閉了閉眼,“那我呢?你就能拋下我了?我算什么?我一個人是抵不過一個邊境,但是祖宗我算什么?”
“你怎么就不能自私點?”他撕咬著她,似是想咬下塊肉,兩人口里滿是血腥,誰也不肯認輸。
宋雍之舔了舔血珠,盯著厲止戈的眼睛,“我替你跑一趟,現在就走,老將軍只是病重,你不去他舍不得走。”
“你敢踏出養心殿一步,這個皇帝我不當了,你想守邊境,我陪你,你想出去闖蕩,我也陪你。”
宋雍之拎起一旁的披風,大步流星出去了,不一會帶著一身風雪沖了回來,啄了啄她唇上的傷口。
“別想太多,等我回來,現在這樣子才像樣,等我回來哄你。”
文顏玉和眾臣正在宮城外告別,就見宮里縱馬出來一行人,為首的可不是宋雍之?
宋雍之拽了拽韁繩,面容冷峻,“朕去邊境一趟,最遲十日便回,朝政交給皇后和丞相,皇后所言即朕所言,質疑者殺無赦。”
他話音未落便縱馬而去,朝臣們阻攔都來不及,一個個干瞪眼。
文顏玉嘆了口氣,“戰老將軍病重,皇上去看看未嘗不可。”
“胡鬧!”
文顏玉雙手攏在袖子里,打了個哈欠,“就胡鬧了能怎樣?趙大人去追?”
“哎……攤上皇上這樣的,折壽呀。”
“可不是,歷朝歷代哪有這么胡鬧的!”
“那早朝?”
文顏玉不帶感情地道了聲:“本相主持。”
“厲將軍那邊……”
“皇上說說而已,諸位為自己考慮,還是不要打擾厲將軍了。”
眾人干笑,“這是自然……”
厲止戈仰面躺在那,唇上麻麻的,一下一下刺痛著,她竟也會情緒失控了。
真的是被他養嬌了,看透了的生離死別忽然就看不清了。
他算什么?她的夫君,算是她的天吧,她的依靠。
他活該,不愿意她知道,想方設法瞞著她,卻又放任羅空亂說,羅空以為她聽不懂,怎么會不懂?
不愿她悲傷,又不想瞞著她,哪有這么好的事,是她表現得太內斂了?讓他如此看輕自己。
他去了,就算是她去了,足夠了。
只是她想他了,很想很想,宋雍之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