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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余生不負

  • 往生以往余生且長
  • 黃桃果汁
  • 4707字
  • 2019-08-20 13:43:04

京城,太元殿。福聰黃袍龍錦,和音鳳羽翎冠,兩人執手巍然臨朝。眾臣朝賀,無不羨慕嘖嘆。

福聰看一眼身側那個空著的位子,神情復雜,毫無登基的喜色。

挫敗了連遺,平定了眾藩王。如今四海臣服,八方歸順,戰火紛飛多年的世間將迎來新一段太平盛世。

福聰一直覺得他多年的夙愿,就是報白城慘敗、兄長落崖之仇。是滿腔的憤怒和妒火讓他走到了今日。現下,福辰回來了,他滿心歡喜的準備將多年運籌而得的江山拱手獻上時,不想一切今時都不同往日了。

大哥的話還歷歷在耳:“要我做這天下之主?從前你也看到了,江南的子民是如何在我的福澤下被趕盡殺絕,他們沒有得到一天的好日子,如今我更是萬萬不敢當了。這天下既是你爭來的,便牢牢把它坐穩了。別重蹈我的覆轍,讓生靈涂炭?!?

如果記得不錯,福辰從前曾告訴過他,身為江南府福家的后人,志向就該是厚澤萬民、博愛天下,他一直深以為然。苦心搭建多年的通天塔一夕之間被推倒,福聰惶惑茫然。

他憤然斥問,想向一直以來視為標榜的哥哥討個說法。

“我要厚澤博愛的,唯一個她而已。”方哲長嘆一聲,“你聽說過仙與魔的區別嗎?他們同為修煉成道之人,仙,因成蒼生而滅至親列為仙班;魔,因戀至親而違蒼生墜入魔道。我們常覺著,仙路為正,魔道為邪。世事卻不盡如此,正道走的久了,難免懷疑其虛實?!?

福聰讀書不多,也略聽懂了一二。他頷了頷首,語氣中帶著諸多不服:“要去便去吧。既然哥非要修魔成妖,我就替你守著仙門正道!陳煜說,大哥去趟滁山,一切都會如你所愿的?!?

負氣而走的背影竟帶著些神氣,方哲欣然笑了。這輩子,他得了個好弟弟。

片刻都不愿多作停留,方哲直奔滁山。

不同于往昔,荒地遍布了草木,不像天然而成,而是有人精心布置。

山頂的道觀化為了一堆亂石,也不見師祖的身影,方哲有些亂了方寸。

急急的再往后山走,倒是另一番景象,他的心也放了下來。

連片的良田牛車橫行,一派男耕女織的和諧之相,空寂的山林間有了人間煙火氣。方哲一眼認出了師祖,換下了道士的衣裝,化身勞作的老漢,親切又接地氣。

方烈也未想過有朝一時,幽靜的修道路會起如此波瀾。七月半的一場天雷之災燒毀了舊道觀,他失去居所,只得暫避于山下的小木屋內。半月后,木屋來了一位頭戴桐花,身著紫衣的落魄女子,手里牽了一個精怪的孩子。

女子持重少言,性子卻是純良,一路接濟流離的鄉民。她散盡傍身的銀兩,建了這一片桃源。鄉民們住進了新蓋的茅草屋,她還獨守著那間木屋。

“她在等的人,就是你吧?!狈搅依事曅χ?,將方哲領到一個大院里,“希桐姑娘心心念念叫這里福家院。小哲,從前你是福家人吧?!?

孩子們見著生人,歡快的撲在他身上。銅鈴般的笑聲陣陣入魂,方哲的心卻疼得抽搐,冷風吹遍了全身。

“福辰,我們以后也過的如此痛快可好?”

多年前,一個笑容如紅日般溫暖,眼眸純凈的不帶一絲雜質的姑娘甜甜的如是說道。

那時他身為江南之主,只覺得她太過幼稚,浮想聯翩而不著邊際。他眼里有蒼生,而她眼里只有他。

若沒有遭受白城后山的蒙難,歷經北行的艱辛,吃上大夏都城的鮮血喜宴……桐兒,你會一直無瑕、天真下去嗎?

山間木屋,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單調干枯。透過竹窗的那抹亮麗的身影,卻將此情此景勾勒的生動起來。

“桐兒?”

方哲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聲音。

擦拭陳木物什的手停住了,倩麗的身影緩緩轉過來。當那張魂牽夢繞的臉呈現在眼前,他多年未曾落淚的眼眶,竟有些濕潤。

“不能這么輕易原諒他……”希桐小聲埋怨自己。

眼前的這個男人,將自己害得多慘,帶給自己多少個痛徹心扉的不眠之夜。白城兵敗墜崖、桑榆失憶無法相認、用計詐死奪取京城腹地,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深透骨髓的傷。子民,師妹,江山,在他眼里,都比她重要吧。

希桐怨念滿滿的看向方哲。諸多的風雨,皆由他而起。他曾經帶給她的傷害,不想給自己一個解釋嗎?

方哲抬手觸到了她冰涼的指尖,捕捉著她刻意躲避的眼神。

“桐兒,你的手好涼?!苯鑴菸兆∷氖滞?,方哲張開臂膀,拼命將她擁入懷里。他指了指自己寬厚的胸膛:“來這里,就再也不會冷了?!?

纖細的身軀掙脫了幾下而不得,便狠狠用力靠著他。希桐皺著眉,一臉凄然道:“公子你都不要桐兒了,我們的孩子也沒了。如今卻又來噓寒問暖做什么?”

眼眶里蓄滿了淚,說到動情處,繃不住的往下落。

粟兒不知從院子的哪個角落里鉆了出來,輕扯著希桐的衣裙,一臉疑惑的模樣:“娘親你在說什么?粟兒不是好好在這里嗎?”

希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俯身哄了哄他:“粟兒,快出去和哥哥弟弟們一道玩吧。這是娘親同你爹爹的事。”

粟兒平日里很聽話,這一次偏就不依。他甩開希桐的手:“粟兒都聽見了。娘親你不要爹爹了,粟兒要成了沒爹的孩子了……”說罷,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

希桐不忍看粟兒這般傷心,欲將他抱起來,但方哲圍在腰間的手卻不肯松,又聽見身后嗔笑道:“粟兒,方才是你漏聽了‘離開’二字。你娘親,萬萬舍不得爹爹,再也不要離開了。”

希桐配合的揚了揚嘴角。

粟兒瞬間破涕而笑,歡呼起來。一臉雀躍的圍著二人轉了幾圈,興奮的跑出院門去。

“答應我,不相離,不相負可好?”手又抱的更緊了些。

熱切而親昵的氣息,希桐既懷戀又疏離,目光里帶著哀傷,怔怔道:“這句話,當是我問你的。常言道,事不過三。公子你那不作數的誓言,我信了兩次,也被欺了兩次。你只知道自己瀟灑轉身,我獨自生下粟兒、又痛失二寶的苦楚,你又怎會明白。”

她轉過身來,對著方哲強扯出一個笑:“你是我此生唯一所愛之人。但無論我的身子還是我的心智,都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與其這樣,不如讓我從未得到過你?!?

內屋的門,重重的在方哲面前關上,連同與他的回憶。他分明聽到門后的一聲嘆息,嘆盡了她心中所有的悲傷。

日落時分,滿身是泥的粟兒爬著滾著出現在院門外。他奶聲奶氣道:“爹爹,你怎么也在玩泥巴?”

不過半天的光景,簡易的茅草小屋,已搭的有了基本的輪廓。方哲擦了擦滿頭的臟汗,雙手將粟兒抱起,隨口問道:“粟兒,爹爹這些年都不曾陪伴你,你會怪爹爹嗎?”

粟兒未見過爹爹這般躊躇敏感的一面,撲閃著大眼搖搖頭:“爹爹不是個不守信的人,就是千難萬險,也會不顧一切的回來。這句話娘親說了千百遍,粟兒牢記于心?!?

方哲打了個哆嗦。

粟兒又補充道:“如今爹爹不就回來了嗎?娘親果然不會騙粟兒的?!?

方哲依舊不作聲,默默帶著他沐浴更衣。

粟兒乖巧可愛不鬧騰,方哲哼了哼小曲,就將他哄睡了。夜色正央,他輕輕關上小草屋的柵欄。見那纖柔嫻靜的背影亭立于前,如水的月光凝聚在她周身。

希桐指著那間草屋氣道:“這是做什么?”

她見方哲迎了上來,下意識后退了幾步。

方哲的笑容僵了僵,伸到半空的手也收了回去。他涼涼道:“桐兒,終究是我讓你受苦了。無論福辰還是方哲,都沒能給你想要的團聚和安寧。接下去的流水年華,我會一一的補償和兌現?!?

千萬個不愿意,柔軟的內心還是觸動了一下,但她還不想輕易服軟。

希桐干笑了兩聲,故作鎮定:“公子住何處,自然隨公子。不打攪我就好。”

又是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第二日大早,巡山的童子送來了京城的信函。方哲捧了杯清茶,挪著步子去接。

“爹爹,這寫的是什么呀?”粟兒摟著他的脖子,探頭探腦的問道。

除卻寒暄,福聰更多的是勸他回京承繼大統云云。將那道本經綸上的諸多事理具具詳說,屬實讓他頭大。紙已鋪開,墨已磨好,遲遲不能落筆。

方哲咧咧嘴:“是你小叔,他向來愛談經論道,講起理來沒完沒了的……”

粟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是這樣嗎?”一只手斜插到方哲面前,拿起那封信函,“哦?要去京中當天下之主呀,我覺的甚好。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淡紫色的鑲花衣袖格外惹眼,若有若無的桐花香也分外熟悉。方哲偷笑了兩聲:“這么說,桐兒你希望我承了這個帝位?!?

眼見爹娘都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粟兒急得嘴一撅,抱著希桐直跺腳:“娘親就非要將爹爹推開嗎?”又急急扒拉了方哲哭訴:“爹爹,你不要走……粟兒不要爹爹走!”

本想用話暗刺方哲,讓他心頭不痛快。沒想中招的竟是粟兒,希桐只覺腦殼疼。

眼見方哲低下身來同粟兒輕語了兩句,他臉上立刻露出喜色,把眼里鼻涕都吸了回去。

他轉身對希桐扮了個鬼臉:“原來娘親是個嘴硬心軟的人,粟兒沒瞧見,爹爹卻知道的真切?!?

希桐心想著自己捉弄方哲未成,被倒打一耙,不免來了氣,一把將粟兒拽了去,佯裝溫聲細語的問道:“粟兒,給娘親說說。這位公子,都說了些什么?”

粟兒依舊嬉笑道:“娘親是篤定了爹爹不會去走,才這般講。嘴上越是飄忽,心里越是在意。”

一字字說的方哲心驚肉跳。他說剛剛那番話,不過就是安撫這個從小就沒能陪在身邊的兒子。只是有些話粟兒愛聽,希桐卻不見得。

他擱了筆,將信函團了團,丟進木簍里。

希桐輕哼兩聲:“想來你那弟弟福聰催你催的緊,不如早些回去吧。”

方哲聲音低啞:“桐兒你知道我是不會走的?!?

“公子心系蒼生,自然為子民考慮。”

“我心系的只你一人,也只為你考慮。我不會再從你的世界里走掉?!?

從昨日到現在,方哲都這般溫言細語說著情話,希桐總覺得身體里翻涌著什么東西,讓她心頭火辣辣的,卻有些欣慰。

不知不覺,身子又在他的懷里。這次希桐放棄了抗拒。聽見方哲貼在自己肩上說道:“桐兒,我不求你現在便忘卻過去種種。給我時間,讓我住回你心里?!?

希桐愣了愣神,麻木的點點頭。

一晃三載光陰。

日頭高照,熱浪襲人。

昨夜發生了什么,竟睡得這般天昏地暗。

耳邊依稀聽見屋外頭父子倆的對話。

“小叔月月來信勸爹爹回去,如今這已是第三十八封了?!?

“你小叔如今坐穩了帝位,天下太平。我們屬實不便再加打擾?!?

希桐睜了睜眼,發現榻邊的陳設有所不同,才發現這并不是自己的屋舍。

“娘親醒了!”見希桐出來院中,粟兒跑過去撒嬌,“今兒個娘親陪我們一道去集市可好?”

“我……我為什么,在你房里?”希桐越過粟兒,直瞪著方哲。

粟兒偷笑道:“是娘親你。半夜總會從房里出來,奔到爹爹的草屋里,睡在爹爹身側,約莫已有半年的光景。往常爹爹總會在清晨將娘親抱回去,今日娘親睡得格外香,不忍打攪罷了。”

“我……,”希桐一時語塞。

粟兒又嘻嘻:“娘親臉紅了。”

方哲笑吟吟拉住她的手:“今兒七月十七,你的生辰。我知道桐兒你還為三年前的那樁事介懷,不過最近的天悶的發慌,出去走走吧。”

希桐尋不出托詞,單說了一個“好”字。

集市著實比滁山熱鬧多了。大大小小的商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希桐一人搖著扇子信步走在前,方哲拉著粟兒悄然跟在后頭。

身子近來疲倦向懶,不多時希桐便進了茶樓,尋了一處好位置預備坐下聽書。

粟兒顯然還沒玩夠,拉著剛認識的幾個孩童一塊兒撒歡去了。方哲也不加拘束,徑直著希桐對面坐下。

剛點完些茶水果蔬,希桐便發話了:“其實,我是發自心底以為你一定會走。這三年,我過得患得患失,生怕哪日就見不到你了。還好,你一直都在。”

她又遲疑了良久:“不過,這些日子我時常在想,你真的是福公子嗎?”

誠然,從前熟知的江南王,不修武藝,廣施揚善,偏安一隅。眼前此人,劍法無雙,嫉惡如仇,遍行天下。兩者迥然相異,希桐不免迷惑。

方哲淡淡笑了笑:“我料到你會如此想,如此問?!彼瓤诓枥^續道:“記得當年在白城逛集市時,桐兒你的手里可不會如此閑著。一會竄入這家,一會竄出那家,活像只精怪的白兔子。如今不也收斂了性子么?”

希桐的耳根紅了紅:“我……現在都是當娘親的人了,自不能那般放縱天性?!?

方哲悵然一嘆接著道:“世道在變,際遇莫測。你我身居其中,又怎能逃過呢?”

他忽的抬眼與她四目相交,深情道:“不變的,是我這顆真心一直捧在你面前。不知你能收下么?”

希桐從耳根紅到了嘴角,只得低下頭不停的喝茶吃果。

子夜,方哲聽見叩門聲。

希桐赤足站在門外。她朝草屋里探了探頭,屏息了片刻,輕聲道:“粟兒年歲漸大,理當同你分床睡了。不如,我的榻,分你一半?”接著便楚楚的看著他。

他欣然一笑,將她打橫抱起,青絲如瀑布流淌在臂彎。他輕吻著她的額,悄然推開了木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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