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鷹文集初編·批評卷
- 肖鷹
- 3字
- 2019-07-16 17:41:25
第一輯
剪辮:讀魯迅最后文稿
魯迅1936年10月19日病逝于上海大陸新邨九號寓所,他的最后文稿、未完成的雜文《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后稱《想起》)作于兩天前,即當年10月17日。
在10天前,即當年10月7日,魯迅作《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后稱《關于》)。在《關于》一文中,魯迅感于業師章太炎身后的寂寞,指出“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學術史上還要大”,“戰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在《想起》一文中,雖然回憶到章太炎與吳稚暉論戰的舊事,但著墨的重點,卻并不在于章太炎,而是在于上世紀初、清末留學生在日本剪辮子這一“當時的大事”。
“剃發垂辮”,即剃去頭頂前部頭發、后部結辮垂于腦后,是滿族舊俗的男子發式。清代滿族統治中國,這個舊俗就成為全體國民“逆者殺無赦”的“剃發令”。依漢族的舊俗,男子的發式正與之相反,是蓄發不垂辮的。因此,是臣服還是抗拒清朝的統治,辮子有無與是否下垂,就成為一標志。當然,辮子的有無,就關系到人頭是否落地。清末留日的中國學生,是反清復明的主力先鋒,他們醞釀革命的行動之一,就是剪掉這自1644年以來、統治了中國國民近三百年的辮子。所以魯迅在《想起》文中說,“辮子究竟剪去了”原是勝利的表示。
魯迅在臨終前夕想起“剪辮”這一歷史往事,是因為在他的寫作中(當然也是在他的歷史意識中)“辮子”對于中國政治歷史和文化傳統都具有標志性的象征意義。20世紀的中國革命,戒除了既往傳統的兩個舊俗,一是男人的辮子,一是女人的裹足。魯迅雖然也偶有文章談及女子裹足,但絕不能比及他對男人辮子存亡的反復書寫。1920年作的小說《風波》和《頭發的故事》是以“辮子”的存廢為主題的作品,而1921年作的《阿Q正傳》中,“辮子”成為書中人革命與否的基本道具,而如何處理辮子不僅標志了他們對待革命的態度,而且是革命盛衰來去的風向標。正如清朝施行“剃發令”、強制男子結辮子,民國則同樣以強制手段,即動用警察剪除男子頭上的辮子。清朝與民國對待辮子雖然有存廢之別,但是圍繞著辮子而施于民眾的強制是一樣的。《頭發的故事》中的N先生說:“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正是畢生不能泯去這“不知道”的苦痛、悲憤,使魯迅臨終不能釋懷于那在物質上已經被剪去了的“辮子”。“辮子”對于魯迅,就是民清新舊制度對于民眾的專制和暴力的象征。
在清末留日學生中,魯迅是擁護剪辮子的,因為這個理由,他也曾經成為民國的“愛護者”。他說:“我的愛護中華民國,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為了使我們得有剪辮的自由,假使當初為了保存古跡,留辮不剪,我大約是決不會這樣愛它的。”(《想起》)魯迅對于那些為了暫時應付或者迎合革命而剪辮,甚至只是將辮子盤在頭頂的投機者,是很不屑的。在《風波》中的趙七爺、《阿Q正傳》中的假洋鬼子錢秀才,都是魯迅辛辣諷刺的對象。趙七爺得到革命的風聲就將辮子盤起來,再聽到皇帝復辟又先知先覺地將辮子放下。錢秀才因為從未莊進洋學堂和赴東洋留學“遭了壞人剪辮子”,在村里只能拖一條假辮子見人,但等到革命風波到了未莊,他就把暗中養到一尺多長的辮子拆開來披散在肩膀上。當然,對于當年留日學生中的“盤辮革命”,魯迅是最為諷刺的。1926年,在20年后專門回憶留學生活的《藤野先生》一文中,魯迅開篇就寫出日本上野櫻花爛漫的時節,中國留日學生與櫻花相爭妍的“標致極了”的景觀:“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
然而,正如魯迅并不將剪辮的行為認同為革命,他也并不是為了革命而剪辮。他之擁護剪辮而且剪掉自己的辮子,初衷就是在留學生活中“在實際上感到不便的,卻是那辮子”。1900年,章太炎在日本剪了辮子,作《解辮發》文,聲稱“吳祝(束)發”“越劗(剃)發”,“余故吳越間民,去之亦猶行古之道也”。對于業師“行古之道”的“解辮說”,一同對于“行革命之道”的剪辮論,魯迅都是很不以為然,而持反對觀念的。在《想起》一文中,在長段轉引了章太炎《解辮發》之后,魯迅申明說:“我的解辮,卻并非因為我是越人,越在古昔,‘斷發文身’,今特效之,以見先民儀矩,也毫不含有革命性,歸根結蒂,只為了不方便:一不便于脫帽,二不便于體操,三盤在囟門上,令人很氣悶。”
在清滅民立的歷史轉折時期,“剪掉辮子”是一件“革命的大事”,這無關瘙癢的頭發的形態卻標志著對新舊政府的立場和態度。然而,盡管對于清王朝強制“剃發垂辮”,臨終前夕的魯迅“仍然要憎恨,憤怒,因為自己是曾經因此吃苦的人,以剪辮為一大公案的緣故”,但是他卻承認自己剪辮的理由僅僅限于“辮子實在不方便”,否認自己有關于“尊古”或“革命”的理由。魯迅如此以自我生活的方便來看待作為“革命大事”的剪辮,是很不合于我們既往獲得的魯迅觀念的。這既往的“魯迅”是一個始終站在道義高地,冷血橫眉的“民族脊梁”,他何曾而且豈能以自我生活的方便與否來看待革命或衡量社會善惡?
然而,真的魯迅正是這樣一個以包括自我在內的個體生活的方便和自由為社會真義的魯迅。他一生與之奮戰的真正敵人,就是那些道貌岸然,以高尚道義為大棒刀槍的偽君子們。他將自己“愛護中華民國”的理由核定為“大半正為了使我們得有剪辮的自由”,其實是真正地告示了自己的人生觀和社會態度。換言之,對于魯迅,革命的正義不是實現某些政治家標舉的宏偉遠大的理念,而是切實地改善民眾的日常生活,讓民眾從不方便的舊傳統中擺脫出來,過上自然而自由的方便生活。
與《想起》可以參照閱讀的,是魯迅作于同一年(1936年)的散文《我的第一個師父》(后稱《師父》)。在《師父》中,魯迅記述他半世紀以前的最初先生、僧人“龍法師”,他筆下不僅對被傳統道學視為大逆不道的“和尚納妻”給予了深刻的人道同情,而且以由衷贊賞的筆調寫出了“龍師父”及其兒子“三師兄”正因為破除了佛家色戒而表現出的平民生活的真性情和真福祉。兩文相照,我們可以見到,真的魯迅是真的生活的熱愛者和追求者,他半個世紀的孤獨,正在于他的真心常常被誤解和扭曲。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6年6月15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