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元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虎坊橋外,同心軒酒樓。
內閣大臣張永鳴,工部侍郎焦挺,御史臺洪振軍,兵部尚書楊錚四人正圍爐而坐,推杯換盞。
“御史大人,不能再喝了,再喝恐怕真醉了。”楊錚半推半就,雖然同朝為官但與其他三人來往甚微。
“哎?這又不比從前在錦衣衛時候,皇上的大事小情都離不開楊大人。如今大人掌管兵部,我大明四方來賀,千里無戰事。今天就放松心情多飲幾杯。”洪御史彎腰繼續斟酒。
“楊大人是否還對靈濟宮存有偏見,你我同朝為官效忠皇上,不要總對以前那些恩怨念念不忘。”張永鳴道。
“張大人提起這個,我倒是想起這么多年來,還真的有件事沒弄明白,至今困擾著我。”
“今天請諸位飲酒,只要是為了小女的婚事,請大家幫忙出個主意,以前那些舊事咱們就先放放,先放放。難道先帝臨終的遺愿我們做臣子的就不能。。。?”
“我說老洪,你家大小姐比皇上年長五歲,我看你這個做國丈的夢就醒醒吧。”焦挺說道。
“先皇帝在世時,貴妃娘娘不比先皇年長十七歲?”
“我說御史大人,話已至此,這事我楊錚幫定你了,太后那邊我會極力安排機會。你先別急,等張大人先幫我把疑惑解開再說好不好?”
“楊大人,查案那是錦衣衛的事,您就別操心了。今天,先幫我出出主意,來來來,我給楊大人斟滿。”
張永鳴急忙攔住洪御史,說道“沒事,楊大人想知道什么,盡管問吧,咱們邊喝邊聊。”
“我和師父,也就是現在的太傅朱大人,當年到靈濟宮營救我師弟景暉,到現在我也沒明白你們靈濟宮因何要拘禁他?還有,跟他一起的兩個姑娘,也被你們灌了毒。后來,聽那兩位姑娘說,張大人的靈濟宮與女真人一個首領關系密切,可有此事?”
“哈哈,老夫以為多大的事,既然問到此事,那就先聽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一百年前,杭州城有個叫錢整的人,此人不光一表人才,還練就一身好功夫。在明洪武帝建國初期隨軍出征,屢受戰功。后來被封為燕山衛左千戶。兒子錢通官至金吾衛副指揮使,也就是錦衣衛的前身。再后來孫子錢貴秉承了祖父和父親的尚武精神,在建州衛做了指揮僉事。一門三代,都在軍中任有要職。
錢貴育有一對孿生女兒,等她們長到十六歲,就已經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了。有一天錢貴把姐妹倆叫進房間,拿出兩樣東西分別交給了她們,爾后悄悄的在耳邊說了一些話。
七天后,姐姐錢鶯兒被秘密送進宮做了大明朝最年輕的皇后。妹妹錢燕兒被送去了建州衛女真部落首領的帳篷。
再后來,妹妹燕兒離開遼東去了杭州天目山,改名蕭鈺。此時的大明江山風云變幻,英宗被俘,皇帝易位。全國上下災難頻頻,怪異現象屢屢發生,百姓之間流言四起。紫禁城內更是人心惶惶,危機四伏。難道大明朝的天要塌了不成?而此時身為皇后的姐姐鶯兒閉著眼睛,穩穩坐在永壽宮,泰然自若。
幾人聽的發呆,杯中的酒也漸漸沒了溫度。
錢老太后的事我想就不必說了,她老人家已經殯天多年。而她的妹妹蕭鈺,當初嫁給的正是建州女真首領阿突汗。蕭鈺回到杭州后,建立了一條秘密的貿易通道,織造局的絲綢,天目湖畔的米糧,還有東湖的鐵礦,慈溪的海鹽,都源源不斷的運到遼東。這些事朝廷內部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先皇那里卻都有一份詳細的記錄。
“蕭鈺走私絲綢鹽巴還有礦石?先皇怎么可能會糊涂到這種地步?把女真人養肥了對我們大明只能是百害無一利。”焦挺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焦大人擔心的沒錯,后來先皇察覺出利害,就把這條通道斷了。”
“就是因為她是錢太后的胞妹,先皇才如此放縱?”
“你可知當年英宗皇帝被瓦剌擄去,得以平安歸來,都是于謙一個人的功勞嗎?那是因為蕭鈺受姐姐重托,利用女真部落兵力在后方不斷牽制著瓦剌。里面的盤根錯節我想不用說的那么明了吧?其實,蕭鈺從遼東回到杭州,以至于往返與京師,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
“關于她們錢氏家族的一個秘密,并且與錢太后手里的一枚鐲子有關。也就是楊大人剛才說的那兩位姑娘。她們從小就是蕭鈺陪養出來為她做事的棋子,多年前潛入后宮尋找那枚鐲子。殺死她們如同踩只螞蟻,可幸虧當初被你們救了出去,因為蕭鈺發現那枚鐲子是假的。”
“且不管她與朝廷或是與錢太后之間的恩怨瓜葛,你這樣做,從中想得到什么?”
“老夫當時主持戶部,所有事都要經過我的手。當然這也是皇上授意的,老夫怎敢私自做這種勾當?其實,我也是十年前才知道蕭鈺就是錢太后的胞妹,以前她都是帶著一副面具和我交易。那日摘下面具,沒把老夫嚇死。”
“那這十年,蕭鈺怎么沒了消息?是否又在暗處與你們靈濟宮謀劃什么?”
“老夫都解釋清楚了,都是朝廷的安排,皇上的旨意,我相當于一個辦事的差人。謀劃謀劃,把老夫說的如此陰暗!再說了,自從阿突汗死后,蕭鈺回到遼東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大人可知道蕭鈺找的那枚鐲子,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那你去問她呀,秘密秘密,錦衣衛出來的人是否都是這副毛病?靈濟宮的事到此為止,以后請你不要再把靈濟宮想的那么齷齪陰暗,待明日早朝老夫就奏請皇上,將我教推為國教。這便是老夫此生所愿,若能達成,死而無憾!洪御史,還有你,不要整天想著當國丈,你我曾經共同的夢想難道都忘了嗎?”
洪御史連忙端杯“大家不要傷了和氣嘛,你看看,楊大人的疑惑也解開了,對張大人多年誤解也煙消云散了。咱們言歸正傳,張大人的夢想也是我洪振軍的畢生所愿,這個嘛,你我從長計議。畢竟皇上剛剛登基,還有很多事需要咱們做臣子的去做。眼下最重要的,莫過于皇上的婚事,你我不分憂,誰來分憂?”
張永鳴狠狠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說道“朝堂上老夫會與李東陽幾位閣老共同請奏皇上,盡快選后,早日入主后宮。太后那邊還要請楊大人多多從中周旋呀。”
楊錚端杯道:“明日張太師告老回長安,正好要去后宮與太后辭行,到時候我會一同去。”
“那便是好,洪某先謝過楊大人了,等事成后必定登門重謝。”說完端起杯一飲而盡。
楊錚心想,托人做紅娘就靠一頓酒打發了?連個禮物都沒有備?寒酸小氣到如此地步,怪不得在御史臺一待就是二十年。可話又說回來,正因為洪御史的廉潔自律,奉公執法。御史臺才能夠越發彰顯威嚴,讓那些貪腐官吏人人自危。
且說太子太師張戈,已到古稀之年,要不是思齊終日細心照顧著,這老酒壇子早就摔的稀巴爛了。自從長安回到京師,已有十六載。想念長安城的葫蘆頭,驢蹄子面,油茶麻花。于是,帶著思齊,一起告老還鄉。
有人問了,張戈不是祖籍順天府固安縣嗎?怎么落葉歸根歸到長安去了?殊不知太宗朱棣遷都北京時,由于北方人口稀少,便下令從山西洪洞移民遷移一百五十萬人口。那一天,張戈的祖父正好從長安去洪洞縣廣勝寺走訪一位故友。卻稀里糊涂的被官府當做流民抓了起來,沒幾天就在大槐樹下隨著遷移的百姓一起來到了順天府,從此被迫在固安縣樂業安家,然而對故鄉的思念,一代又一代從未間斷。
第二日,安喜宮。
畢竟從一進宮就住在安喜宮,雀靈做了皇太后,也不愿再往后宮深處挪動。一來對這個院落有了感情,畢竟那些年,那些人,那些記憶都發生在這里。二來自己身后的那位太皇太后還活著,就算沒了任何權力,可畢竟輩分在那里放著。這周老太太也是命夠硬,熬死了老公,熬死了正宮,熬死了情人,也熬死了自己的兒子。如此凄涼的晚景,即使每天錦衣玉食,這又與行尸走肉有什么區別呢。
“老臣張戈來給太后娘娘辭行了,望太后娘娘保重鳳體,長壽安康。”張戈這么一喊,雀靈瞬間顯得有些不自在了。一是她清楚眼前這位太師就是朱嬴的親爹,二是自己此刻只有三十六歲,一個比自己年長一半的人,恭祝自己長壽安康,咋越聽越不是滋味。
于是整理情緒,回道“這么多年,有勞太師大人對皇上的不辭勞苦,墩墩教導,本宮深表謝意。”
兩個人寒暄了幾句,張戈又突然一改故轍,問道“娘娘可還記得思齊這個人?”
雀靈一愣,心想怎么又突然問起這個名字?
“娘娘若是記不起來,老夫今天把這個人帶來了。”說完,轉頭對廳外喊道“思齊,還不快來拜見太后娘娘。”
雀靈不知所措,心想自己這位老公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一會兒思齊掀簾而入,慢慢跪下身,輕輕抬頭說道“太后娘娘安康。”
雀靈仔細打量了一番,怎么看也不認識這位風韻猶存的老阿姨。
“這位姑姑,你與本宮認識?”
思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雀靈,不一會兒眼淚流了下來。
張戈見狀,退了出去,伺候的丫鬟們也跟著走出屋門。
剛進安喜宮的楊錚看到張戈邁出屋門,急忙說道“太師,跟娘娘她告別完了?我正好有事見娘娘。”
張戈一把拽住楊錚,示意不能進去。
“太后娘娘,你肯定不會記得奴婢的了,那時候你只有三歲。”
雀靈一驚,急忙看了看窗外,然后蹲下身說道“姑姑你說什么?難道你曾經是永寧宮的人?”
“我應該稱呼你公主才對,你是汪皇后唯一的女兒。”
雀靈早就把自己的身世之謎解開了,思齊這么一說,她到沒有什么吃驚。雙手扶起思齊,說道“姑姑,你說的事我早已知曉。但是,當年確實有些陰差陽錯了,其實我是潯州土司府紀桂川的女兒。你口中的公主現在好好的,嫁給了宗人府的王憲。”
“不可能,怎么可能。當年皇后擔心你遭人迫害,就安排裴寧將公主你送出了宮,后來從宮外抱回來一個女孩替代了公主。皇后突然暴逝之后,我也逃出了宮。可沒聽說過那個假公主的任何消息呀?”
“我沒有騙姑姑,我真的不是那個公主。對了,你如果不相信,給你看這個。”說著,雀靈從脖子上摘下一條紅繩編織的項圈。“這是我阿母,也就是土司府那里的娘,她臨終前留給我的,雖然我從未見過我阿母,可這條項圈從小一直陪著我到現在。”
思齊接過項圈仔細一看,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公主可知道,這紅色項圈是皇后娘娘親手編的,就在你滿月那天。”
“怎么可能?我的身世,我自己早就查清楚了。你到底是誰?”
“公主,我就是思齊呀,伺候在汪皇后身邊的丫鬟思齊呀。公主要是還在懷疑自己的身份,那我問你,你的左臀上面,是否有一塊紅色胎記?你出生時,我一直在皇后旁邊伺候著。”
雀靈再次被突如其來的反轉嚇到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說話。
心想我真的是那個公主,景泰皇帝的嫡長女,汪皇后唯一的女兒。這紫禁城本就是我的家呀!
看著張戈和思齊走出安喜宮,雀靈望著天空,內心百般滋味。突然呵呵一笑,心情瞬間釋然了許多。本就因為樘兒的身世,坐在這皇太后的寶座上就有些心虛。可現在又回到了公主身份,至少樘兒有一半血統是朱家的。也算是對景泰皇帝在天之靈一種慰籍吧。
老天總是這般安排,所有的失去都會換一種方式歸來。
且說楊錚還在宮里候著,見雀靈的神情由陰轉晴,輕輕上前彎腰說道“太后娘娘,在下有事秉呈娘娘。”
雀靈回過神“楊錚?你有什么事,說來聽聽。”
“關于皇上的婚事。萬貴妃生前也曾安排過我在諸多王公大臣里,先為皇上留意著。”
“呵呵,你們錦衣衛當初不光是查案辦案,就連幫皇上找媳婦的事也都攬下來了。”
“娘娘說笑了,畢竟這些王公大臣們的底細家世我們都掌握著,誰家的姑娘貌美賢良,我們當然要摸的一清二楚。這也是為皇上負責嘛。”
“哎呀,真是苦了姐姐當初一片心吶。快說說,都有誰和我們家樘兒門當戶對天生般配呀!”
“禮部侍郎姚猛的長女今年十六,翰林院修撰崔成剛的女兒剛滿十八,還有一位御史臺洪振軍的掌上明珠,雖然比皇上年長了三四歲,但論起家世出身,身材長相,是最合適的一個了。并且在洪御史從小教習下,琴棋書畫可謂是樣樣精通。”
“那這位洪大小姐到底是比皇上年長三歲還是四歲?”
“回娘娘,好像是五歲。”
“你這媒人當的,三四五都不分不清。好了好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但是呢,我也需要問問皇上的意見,還有你師父的意見。畢竟,你師父他既是太傅,也是國舅爺嘛,你懂的。”
“是是是,一切聽娘娘的安排,但皇上剛即位,后宮不能沒有皇后,再說皇上的年紀也到了成家的時候了,還請娘娘斟酌,楊錚告退了。”
楊錚深深吸了口氣,心想洪御史這個國丈估計是沒戲了。但師父這位冒牌的國舅爺這輩子算是當定了。萬通景暉如今都已不在人世,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師娘成了大明的皇太后,這已然是再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了。當年因投毒案舍命救下了師父師娘,現在看來,是自己這輩子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了。
黃昏時候,朱佑樘回到安喜宮時,還沒等雀靈說起找媳婦的事。朱佑樘從懷里掏出一包點心果子遞到了跟前“娘親,你嘗嘗這個,可好吃了。”
“樘兒,你現在是一國之君,不能再像個孩子。這點心果子,什么時候都能吃到,怎么還從乾清宮帶到我這里來了?”
“娘親,這不是宮里的東西。”
雀靈一聽,警覺的抓起點心,問道“你說什么?這宮外的玩意兒怎么進來的?”
“娘親,瞧把你大驚小怪的。這是祭酒大人府上做的。”
“哪個祭酒?國子監張巒?”
“娘親你也知道他呀?”
“他是你舅舅的結拜兄弟,我當然知道。”
“那就好,朕看他在國子監做祭酒已有十三年之久,決定給他換個地方。”
“你剛剛登基一個多月,先不要對百官做任何封賞。我當初怎么告訴你的?你都忘了不成。是不是這張巒拿這幾塊點心就想賄賂皇上?你舅舅這是結拜的哪門子兄弟。”
“娘親,看把你急的。你可還記得我小時候跟你提起過在文華殿讀書時,太師曾帶過一位小女孩進宮的事?還有后來我鬧著要帶一個人陪我去狩獵場采蘑菇的事,你想起來了嗎?”
“哦,你說的就是她?她是張巒的女兒?”
“對呀,靈巧,她叫靈巧。”
“靈巧?這個名字好聽,是不是人也長的俊俏?”
朱佑樘臉突然紅了。
“娘明白了,你喜歡這位靈巧姑娘是不是?”
“是又怎樣?靈巧的名字還是太傅起的呢。武藝也是太傅傳的,我和她可是同門師兄妹!”
“她還會武藝?你舅舅厲害呀,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她還有個女徒弟。而且還是我家樘兒的師妹,那這樣辦如何?我安排你們的師父找個合適的好日子,讓你們倆義結金蘭拜為親兄妹好不好?”
“娘親你。。。我不理你了。”
雀靈哈哈大笑,這笑聲似乎在這十八年里從未有過。
弘治二年正月二十六,皇帝大婚。十八年前這一天,也是朱嬴和雀靈的洞房花燭夜。
一切回憶,一切恩怨對錯,從這一天開始,煙消云散。
鑼鍋巷的宅子里,張巒一家升遷搬走,張戈帶著思齊回了長安,只剩下朱嬴,尺素,葉荔和平姨四個人。
朱嬴拽著尺素的手,拉進了臥室。任憑尺素怎么掙脫也無濟于事。
“朱大哥你干什么?放開我。”
“如今,我老爹帶著他的思齊歸隱長安了。我兒子也做了皇帝,娶了你徒弟靈巧。你這個老姑娘,除了我要誰還要?再說了,你我本來就有過一夜夫妻之情嘛。”
“朱嬴,你真下流。告訴你一個秘密,當初你在樓外樓大醉,你可知那夜在冉香閣陪你睡的是何人?”
“不是你嗎?難道是葉荔妹妹?”
“哈哈哈,對對對,就是她就是她。你喝醉了,全然不記得,把她當做了我。”
朱嬴嚇得一激靈“尺素你胡說什么?”
“好了好了,跟你開玩笑,葉荔怎么可能委屈于你這個一條胳膊的老男人。也就是我,湊合將就將就。”
“行,你就將就吧。你到床邊來,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有什么秘密在這說,去你床上干嘛?大白天的你瘋了嗎?”
朱嬴詭異的一笑,從懷里掏出了一樣東西。
欲知朱嬴大白天的要對尺素做些什么勾當,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