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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凡選本都是選者心目中被選者及其作品的影像。

在我的心目中,小說家蒲松齡(1640—1715)活潑潑的面影是這樣的:

他出生在一個亦儒亦商的家庭,出生時家境敗落,正趕上明清易代之際。清兵的屠殺,流民的動亂,各種自然災害的叢生,都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雖然從小身體欠佳,他卻長得高大魁梧,一副山東大漢的模樣,大概有點兒丑,他說自己“聳肩縮項,如世鐘馗”。

他才華橫溢,開朗,樂觀,也很執著。像當時的讀書人一樣,他立志通過科舉考試當官建功立業,但命運沒有眷顧他。從19歲考中秀才,每逢鄉試他必參加,卻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即使有了兒孫,帶著兒孫仍繼續無望的努力,晚年終獲得了個“安慰獎”——當了貢生。科考的失敗于他是一輩子的心痛。他做夢都想“得何時化作風鳶去啊,看天邊怎樣”。晚年對兒孫說:“無似乃祖空白頭,一經終老良足羞”。

由于貧賤,他也向往發財,這大概同他父親亦儒亦商的家庭背景有關。他不避諱于此,在給灶王爺的祭詞中說:“倘上方見帝,幸代陳詞:倉箱討得千鐘黍,從空墜萬鋌朱提。”

他熱情好友,愛花,喜酒,說“有花有酒春常在”。

由于“少羸多病”,也由于齊魯的文化環境,他從小坐禪信佛,喜道又愛好幻術,但這沒有影響也未曾動搖他的根本——儒家思想。

他喜歡交游,曾組織“郢中詩社”,與當時詩壇盟主王漁洋有些交往,卻終因生活在窮鄉僻壤,周圍缺乏真正可與比肩對話的知己而苦悶,痛苦。由于是一個窮秀才,“食貧衣儉”,他感同身受底層農民的生活壓力,常說:“糶谷賣絲,以辦太平之稅;按限比銷,懼逢官怒。”

由于生活所迫,他當了一輩子私塾先生,大概從30歲左右起,一直干到70歲才撤帳歸家。教師生涯隔絕了與世俗社會的溝通,讓他更感到孤獨寂寞,更耽于浪漫和幻想,卻也在私塾的閑暇中,把充沛的救世熱情,對知音的渴望,對于真善美的追求,釋放到文學的天地里。

他一生雜學旁收,知識淵博,各種文學體裁都“冠絕當世”,得心擅場。他自負者有三:一是八股文,不過在當日無人賞識,后來更是隨著歷史的煙塵被人遺忘。二是俚曲,多是為東家祝壽之作,由于方言和俚俗,雖然為民間文學的綺麗,知者也不多。三是筆記小說《聊齋志異》,當日就不脛而走,后來更是家喻戶曉,這部“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的著作,奠定了蒲松齡這個老秀才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

《聊齋志異》把中國傳統的談狐說鬼的文化發揮到極致,可稱是文言小說的集大成者。

魯迅說:“傳奇風韻,明末實彌漫于天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能夠從中脫穎而出,除了杰出的文學天賦,我想首先在于它的獨創性。

蒲松齡是把文言小說當作抒情詩來寫的。《聊齋志異》中多鬼狐花妖,然而其特質和繼承所在,不是六朝志怪,唐宋傳奇,而是抒情詩歌,是屈原的“披蘿帶荔”和李賀的“牛鬼蛇神”。其中有濃郁的情感,強烈的抒情性,深層次的寄托,即清人余集所說:“以為異類有情,或者尚堪晤對;鬼謀雖遠,庶其警彼貪淫。”

前代志怪傳奇中的主人公,多帝王將相,志士仁人,孝女節婦,《聊齋志異》雖然也不乏孝子烈女,主人公卻大多為窮書生、小負販、農夫、走卒,乃至孩童。人物平民化,故事生活化,接地氣,雖有鬼狐摻雜其中,顯示了豐富的想象和浪漫的色彩,卻無不具有堅實的生活基礎和底層民俗依托。從某種意義上,《聊齋志異》堪稱是明清時代北方農村的民俗百科全書。“說鬼說狐,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又在驚心駭目之中示以平常,“實情致周匝,合乎人意中所欲出”。英人翟里斯在翻譯選編《聊齋志異》時說:“《聊齋志異》增加人們了解中國民間傳說的知識,同時它對于了解遼闊的中華帝國的社會生活,風俗習慣,是一種指南。”恰切指出了《聊齋志異》對于中華民族民族性反映的價值所在。

《聊齋志異》與前代的志怪傳奇小說不同,它是在中國古代文學的戲劇和白話小說,乃至說唱文學日趨成熟后出現,并成功地吸取了它們的營養。我們在《聊齋志異》中不難看到元代戲劇、明代傳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三言”“二拍”的影響,這使得《聊齋志異》在故事的編撰上,無論就內容的復雜性上抑或情節的曲折性上都超邁前代,像《胭脂》、《張誠》、《蓮香》等篇已然擺脫了傳統的線性結構的束縛而變得更加豐富細密,儼然是長篇小說的結構規模。《聊齋志異》的語言用的是淺顯文言,其中人物對話生動跳脫,如從口出,像《翩翩》中對話:“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窯哉!那弗將來?’曰:‘方嗚之,睡卻矣。’于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其描聲擬音的傳神,即使放在戲劇和白話小說中也毫不相讓。這都是此前的文言小說所不可比擬的。

著名批評家和文學史家李長之先生曾經對于作家和作品的選本發表過很好的見解,他認為“選本的去取標準只有兩個,一是文學批評的,一是文學史的”。“如果從文學批評的眼光出發,一個選本當力求其精,所選的應該全是完整之作——至少從選的人的眼光看是如此。如果從文學史的眼光出發,一個選本當力求其代表的意義,所謂代表的意義是:代表某一作家,代表某一時代、代表某一種文學的體裁的演化之跡”。另外,他還對“只是為給青年朋友看看”的通俗的“應急的選本”談了看法,認為“這種選本,可以文學批評為基礎,而略略兼顧文學史”。“凡入選的作家,卻無論如何要包括他三類作品,一是自敘傳性質的,二是代表他的特殊風格的,三是撇開他本人的風格而確系最完整的藝術品的”。同時他認為,一個選本“必須有編者的詳細導言,以說明他的選擇的重心所在”。而歸根結底,“選本不可無,但絕不能代替原作”。他主張讀原著,“倘若為研究,我們就唯恐材料的不足,搜輯之不暇,而不能挑肥揀瘦。這就是選本絕不能代替原作處”。

這本《聊齋志異選》便是按照長之先生的這個指導原則選編的,至于達沒達到長之先生的標準,只能敬請讀者批評指正了。

于天池

2016年1月于有書有琴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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