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霞草
- 流云共風起
- 霜寒洲
- 3011字
- 2019-07-22 15:33:29
三月分的最后幾天,有些梨樹已經稀稀拉拉地開出了花。冬日的余寒褪去大半,春天的暖意漸漸升騰。湘江兩岸開滿了嬌小可愛的淡黃色迎春花,花枝蜿蜒著垂下,與水中倒影連在一起。
黃昏的時候,乞兒按慣例往辰東王府走去,湘江在身旁靜靜地流淌,江面上散落著幾朵花瓣,隨波遠去。
這次,是安措先到了。還是那些精致的菜肴,還是那樣美妙的黃昏。安措今天的話很少,他坐在她旁邊,抱著雙腿看她紅著臉小口小口吃著飯。
“怎,怎么了?”乞兒終是沒忍住問了出來,王府的高墻上探出一枝梨花,晚風吹落了一朵花苞,好巧不巧落在乞兒的頭發上,它還未綻放,便已凋零。
“沒什么。”安措道,他伸手從她頭發上取下花苞,嘀咕著:“梨花的花期到了啊,突然有點想喝梨花酒了。”
“啊???”乞兒愣在原地,腦袋里一團漿糊。
她的神祇看著她,目光溫柔,輕輕笑著。“謝謝你。”他道。
“不,不,不用謝。”她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反正亂七八糟地接著話。
安措離開很久后,乞兒才回過神來。她俯身撿起安措丟掉的梨花。在不遠處,還躺著安措不慎遺漏的一支花釵。乞兒將釵子撿起,沉甸甸地,應是純金,釵上雕了兩朵滿天星。滿天星這種花本該一叢叢地長滿山野,而不該是孤零零的幾朵。
她是博琿人,博琿比離淵冷的多,每年的六月,這種花就開滿山野,連成一片,仿佛云霞。滿天星性喜寒涼,在灝漫是長不出來的。灝漫只有六月雪,乞兒覺得,六月雪的枝葉太盛,花朵孤零零的,遠不及滿天星那鋪天蓋地的氣勢。
乞兒緊緊握著金釵,怎么辦,還回去嗎?她站在門口,夜幕下的王府仿佛一頭巨獸。她該怎么給開門的人說清她的來意,萬一開門的人隨便給她幾個銅板打發她走,她該怎么解釋,王府的人會不會知道她的存在。她忽然想起一個被稱為門第的詞。她在門口站了很久,終是沒有勇氣扣開門。
月上中天,夜已經深了。乞兒自暴自棄地走著,她想起他說想喝梨花酒。于是她找到了想做的事,或許是種發泄吧,那一晚灝漫的梨花遭了災,酒家也丟了幾壇新釀的酒。
她把梨花泡入酒中,埋了起來,等上三個月,這酒便成了。至于那金釵,她明晚再還給他好了。
乞兒一夜未眠,雙手捅在袖子,縮進街角看人來人往,灝漫的夜市一如既往的熱鬧。她把金釵緊緊握在手里,冰涼的釵子變得溫暖。滿天星的花語是思念,是喜悅,是情有獨鐘,還是,不可或缺的配角。
“不可或缺的嗎?”乞兒紅著臉低下頭,容易想太多也是一種病。而這病的來源只是一個人,安措。
這明顯是女式的釵子,她不由得開始懷疑安措是不是故意留下了這釵子,一些綺思妄念不斷從腦袋里蹦出來,不受控制。
有些時候人會沉浸在幻想里,而且陷的很深,就仿佛那一切真的在經歷。佛家說,有三千世界,那是不是在這無數個平行時空里的某一個,我正與你緊緊相擁,所以,我此刻的感受才那么真實;所以,哪怕只是十億分之一的概率,我也有能力站在你的身邊。
灝漫的夜市提前結束了,一隊騎兵闖了進來,領頭的高聲宣讀著安措的命令。夜市被迫結束,小販和行人慌忙離去,未及收起的商品散了一地,酒家的掌柜砰地一聲關上店門,震地門前的幌子打起轉兒。
馬蹄聲整整齊齊地落在凌晨的街巷上,騎兵背弓提槍,騎在高高的馬上;步兵穿著厚重的盔甲,負刀執戟,他們步調一致,就連行走時盔甲間摩擦發出的聲音都十分整齊。軍隊穿城而過,與早已停駐在城外的軍隊匯合。
乞兒聽人說,都城硯京可窮了,和灝漫是沒法比的,那個剛即位的女皇善良多情,云麾將軍蕭嫣和兵部侍郎姜旻因在先前平亂時有些軍功,常居功自傲,欺上瞞下,年事已高的老丞相想向女皇揭發二人,但反被誣陷謀反,株連九族。上天降下異象警告,百官上書要求懲處二人,但是女皇念及舊情,從輕發落。為了離淵的百姓,為了離淵江山社稷,安措只好出兵以清君側佞臣。
乞兒悄悄追尋著軍隊里的那個身影,就算是披上甲胄,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最顯眼的那個,一定是他。她看著他走出灝漫,若不是把守城門的士卒攔住她,她或許會這樣遠遠的一直跟下去吧。乞兒十指相扣,在城門邊為她的神祇衷心地祈禱
安雨鈴即位一個月后,辰東王安措以清君側之名謀反。在安措謀反的前些天早朝上,兵部尚書姜旻上書言安措手下將領違制,要求細查。這頭一開,文官們紛紛站了出來,有說安措侵占土地建宮殿的,有說安措強搶民女的,有說安措對安雨鈴出言不遜的......說什么的都有。反正就一條,這人有問題,要查。蕭嫣悄悄打起盹,削藩之事勢在必行,如今折騰一大堆無非是找個打架的名號,這群文官在背后跳騰半天,最終還得他們這些武將動手。
安盈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極力想把自己隱進人群里。結果吏部尚書譚盛好死不死來了一句,“十三殿下怎么看?”怎么看,他能怎么看?雖說先前安律一紙詔命將他就在京都,但他也是藩王,削完安措,下一個就是他,這點事他還是明白的。但是削藩之事勢在必行,不可阻,也不能阻。
安雨鈴一登基,便將朝中重要的位置全部換上自己的人。這時問他的意見,無外乎是想讓他說出,“有問題就查,查出問題,就按律處置的話。”一是逼著他明確自己的立場,二也是對他的一種警告。他自然是站在安雨鈴這邊的,只是這種兜著圈子的說話方式無端讓他覺得惡心。
安盈心里生出些厭惡之氣,執著笏板上前道,“臣一介武夫,聽不懂你們讀書人在腸子里轉了幾夜放出來的...”他停了一會兒,不悅地改口道,“話。臣沒有什么意見,一切都聽陛下的。”
他這一番話,惹得蕭嫣來了精神。是了,有話不好好說,一天到晚的暗示暗示。不過是稍微年長了些,真把自己當東西了。
“十三殿下轉著圈子罵臣,話里話外的,是在護著辰東王吧。莫不是...”譚盛反問道。
莫不是個鬼哦,安盈心道,不過是罵兩句開心下罷了。這又要挖個坑,等他生氣失言,再順便削他的蕃?真是惡心,相較而言,戰場上的刀槍都變得美好起來。
“莫不是什么?我人在硯京,是能和他一起修宮殿,還是能跟他一起搶民女,倒是譚大人,昨天又取了一房姨太太吧,聽說還是從夕佩樓贖來的。我勸大人回頭去太醫院開點藥,補腎。”
“你!”譚盛給他一句戳到痛處,偏是這種事,又擔心惹人笑話,惱羞也未敢成怒。
“好了好了,辰東王的事,就交由大理寺徹查。”安雨鈴道,“阿盈回頭你也去太醫院開點藥,清火。”
蕭嫣輕笑出聲,眾人一齊望過去,蕭嫣自知失態,忙掩面止笑。
大理寺查了半天,抓了辰東王府幾個屬臣。最后,又說要安措進京。安措很明白,削藩勢在必行,他這一去,就別指望回來了。遂一拍桌子,殺了查案的官,揮師北上,清君側去也。
臨走前的一晚,他也沒忘了那個小乞丐。他很好奇,像她這種人,食不果腹,居無定所。什么都買不起,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沒有,為什么還會有那么幸福的笑容,就好像擁有一切那樣。他觀察了很久,想是她心中有所祈盼吧,而且深信自己會得到些什么。
真好,真令人嫉妒。
去見她的時候,他弄丟了一支金釵。那本是他母親的東西,是母親存在過的憑證之一。不過,那并非重要之物,畢竟,又不是他存在過的憑證。丟了,就丟了吧。
涼風穿過回廊,吹得紗幔高高揚起。校尉在院子里整頓隊伍。安措一個人呆在書房里,燭火通明的屋子里雖說堆滿了書,可感覺依舊空空蕩蕩的。安措無來由的地悲傷起來,金釵想是被那乞兒撿了去。唉,幾乎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東西,只要自己過好了便是,不在別人受難時踩一腳,已經是難得的好人了,誰又會考慮著別人的心情,眼巴巴的把釵子送回來呢。
安措攤在椅子上,淺褐色的頭發在椅背上散開,他覺得有些累,閉上眼睛養神。窗還開著,風吹了進來,帶著些涼氣。
“何人惜我命,何人憐我心。如若作白骨,何人記我名。”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晚風輕輕一卷,這句話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