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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長安橘絡

  • 笙笙煙如織
  • 淺非橘
  • 4941字
  • 2023-04-10 21:56:48

——柑橘族的民間傳說

霧氣籠罩長安,一場難得的朝雨,將路上的塵土重重地壓到了地上。幾匹馬的喘息聲急促而笨重,馬車里運送著用紙包起來的柑橘,留在泥土上重重的車轍。

朝雨如同根根透明的細針,穿過泛著橘色光芒的云彩,一根一根地砸在男人的蓑衣上,讓他那黝黑粗糙的皮膚生出了一塊一塊的紅暈。在長安街道邊那一座又一座的奢華府邸外,清晨的光是模糊的,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如同一個又一個紅袖舞女懸袖于梁上,翩然起舞。

在男人模糊的想象中,紅袖舞女那柔美的身段悄然離去,滿座衣服鑲嵌著珠玉的賓客紛紛舉起酒杯,向男人敬酒。

馬兒的一聲嘶鳴逼他從想象中醒來,那朦朧卻又讓人感到歡愉的煙霧散去,他懊惱地執起馬鞭,打得馬兒咿呀亂叫。

此時,道旁的一扇小門突然被推開了,從中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來,毛茸茸的短發壓在灰色的尼姑帽下,鼻頭紅紅的,兩只黢黑的眼睛正瞧著那運送柑橘的男人,幾滴水晶似的淚珠粘在她茂密的睫毛上。

他又注意到她的頭發,居然是參差不齊的短發,剛剛只有一個手指那么長,如同是被蟲蛀了的老樹。小女子確是好看的,她的好看使她那奇怪的頭發看上去都沒有那么突兀,可男人不能再看她了,因為她那一身不容褻瀆的衣服。

忽而,一雙大手好似鬼針草一般抓住她的衣服,她的后腳被迫一縮,就像是一個輕盈的木偶,快速地退回到那扇門去,消失在了男人的視野中。

可那女人的淚珠,通紅的雙眼并沒有消失在男人的心里,他粗魯地勒住了馬兒的韁繩,一個跨步從馬背上越了下來,頭上那頂破舊的,幾乎都要散落開來的斗笠如同被彈弓打下的鳥兒一般落到了地上,飛濺起一個大大的水花,然后掙扎著打了最后的幾個旋。

他伏在那扇橡樹門前,眼睛發出灼熱的光,似乎要把這扇薄弱的門射穿,他的拳頭密密地打在鐵環旁,惹得鐵環噼啪作響。

“開門,給我開門,你們把剛才那個女子怎么了?”他的聲音如同一只兇猛的野獸。

那扇橡樹門鎖得緊緊的,里面沒有絲毫動靜,倒是對面的人家開了大門,一個魁梧家仆指著男人的鼻子大罵著:“大膽狂徒,一大清早便在此無禮地敲寺院的后門,也不怕沖撞了佛祖。”

男人的拳頭似乎被泡到沸水里煮熟了,從里到外都軟了下來。他不再說話了,眼皮似乎都要垂到地上,如同行尸走肉般上了馬,繼續趕路了。

2

此次的柑橘運送地十分成功,男人交貨后,在北市緩緩地走著,心里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忽而斷開了,他忽然變得頭昏腦脹,無力再行走了。

他才十九歲,臉上卻已有了皺紋,眼角的細紋如同是在他的血肉成長的時候,將數不清的凌亂的絲線放了上去,讓血肉略過了絲線,只長在絲線的周圍。在那細紋上,漫布著他的淚水。

偌大的長安城,他是個真正的喪家之犬。可是誰曾想一年前,他是長安城中極富盛名的公子哥,喚作玉仍。

相貌一流,才高八斗,白衣翩翩,舉樽邀月,賓客滿座,珠玉琳瑯……這些常見的字眼伴隨著他一個又一個的日夜,走到哪里,都是無數人的追捧與尊敬,他十指不染陽春水,那尊貴的手指,只是每日翻著一本又一本的書。

直到有一天,他的阿爺貪污被人揭發,朝廷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詔令,母親氣急身亡,阿爺幾個做官的哥哥被流放,只有他還未曾做官,只是被貶為庶民,獨自被留在長安城。昔日的親朋好友都換了一副嘴臉,他只能自謀生活,用勞動來換取金錢,一趟一趟地將柑橘運到集市上。

緊挨著亂葬崗的茅草屋,死人那腐朽的氣味就像是長在那一根根茅草上,就連吃飯用的碗,也沾滿了那一種他未曾聞過的惡心氣味,他在每個夜晚,裹在蘆花做的被子里抽泣,胸口抽搐著,就像馬上要被掀開了。

3

又是尋常的一天,玉仍趕著馬車,身子在有規律的顛簸中漸漸沉重了起來,卻聽見砰地一聲,一個東西貌似從墻上掉了下來。

玉仍被這一聲驚到了,趕快轉眼看去,只見在昏暗的光線上,地上伏著個什么東西,緩緩地抽搐著。

他把她的半個身子扶了起來,看到她那張沾滿污泥的臉,卻是閃過了一絲驚喜,是她,是那天早上他碰到的小尼姑。

小尼姑微微睜開雙眼,柔嫩的嘴唇艱難地吐著字:“求求你,帶我走,現在就走。”她那雙如同樹枝一般干瘦的手如同長出了倒刺,緊緊抓在玉仍的胳膊上。

玉仍沒有多想,一把把小尼姑打橫抱在了懷里,將她放在車子里。

在那成群的柑橘的一旁,她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柑橘。

他將馬車掉頭,轉向了他那間茅草屋。

小尼姑好轉得很快,可她不說話,兩只眼睛如同棋子般靜謐,似乎只剩下了一具皮囊。

兩人除了簡單的寒暄,并無其他,玉仍不問她是從哪里來的,只問她吃飽了沒有,有沒有什么想讓他買回來的。

時間變成了溫和的水,流淌在茅草屋的每一個角落。

直到有一天,玉仍運完柑橘回來,只見小尼姑頭上披著一個繡著一對鴛鴦的珊瑚色頭巾,正坐在茅草屋外面,借著清晨那明亮又不刺眼的光線,正為他縫著衣服。

而她縫著的衣服,卻是他那件不知被他打濕了多少汗水,胸口處露了一個洞的破舊上衣。

玉仍的臉騰得紅了起來,兩只手局促無措地交叉到一起,說道:“不用這么麻煩的,衣服破了就破了。”

她笑了,貝齒輕露,如同細細地柳葉被濕潤的風吹起,使玉仍看呆了,縱使曾經的公子玉仍見過多少美人,都比不上這一瞬間,在簡陋的茅草屋旁,婉轉笑著的女子。

“其實,我叫姜婉孌。”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玉仍一字一頓地答道,她的名字如同她的人一樣。

“你讀過書?怎么……怎么會?你說過叫玉仍,難不成,你就是以前的那個公子玉仍?”她的臉上閃過驚愕,眼里卻增加了些許光芒。

回想起那天,玉仍只記得那天他仿佛沉溺入了一個夢中,夢中鳥雀銜著繽紛琳瑯的玉枝,為他搭成了一個奢美的巢。他的茅草屋不再是茅草屋了,變成了一個家,他不再是這個長安城的喪家之犬。

4

后來小尼姑告訴他,她本是姜府正妻唯一的女兒,只是父親新娶的妾誣母親謀害祖母,而母親的母家沒落,因此被父親休妻,趕出府去,她被送進了尼姑庵,為祖母念經祈福。

只是她沒想到,那個惡毒的女人記恨之前婉孌母親對她的打壓,竟買通了從小在她身邊伺候的丫頭,在寺院里多番謀害,想要致她于死地,她不敢吃東西,每天都在想盡辦法逃出去。

還好,她碰到了玉仍。

兩只石頭是冰冷的,可如若摩擦起來,便可產生火苗,光與熱會帶來無盡的溫暖。

婉孌的頭發和她在院中種下的花草一齊長長了,在她彎下腰在溪水旁洗著衣服的時候,她的頭發灑滿了瘦小的肩膀上,在這艱苦的生活中,只剩那絕美的頭發卻還像以前一樣生長著。

玉仍站在她身后,眼前燦紅的霞如同變為了墨,嬌艷地涂抹在每座山峰的空隙中,他似乎可以看到花和青草散發出的香氣,把他緊緊圍住。

他手中緊緊握著他打算給婉孌看的東西——用柑橘皮做成的海棠花簪,他買不起別的,只能用這種東西來討她的一個笑。

“婉孌。”玉仍輕輕叫道,帶著落霞殘留的暖意。

她緩緩轉過頭來,從水中剛剛抽出的手掠過鬢邊細亂的,在落霞的照耀下散發著光的發絲:“你怎么來這里了?”

玉仍心緊了一下,腳步緩緩挪到她跟前,半蹲了下來,將那只海棠花簪放到了她的耳上。

“等我有錢了,便將這只花簪換成金的,換成銀的,給你戴上。”他的眼神炙熱而真誠。

婉孌笑著用冰涼的手指觸了一下他的鼻尖,說道:“你可要說話算話啊,我想,我們肯定會有那么一天的,你要是忘了,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她很喜歡說“我們”這個詞,卻不知道,就是這個詞,一聲一聲說進了玉仍的心里,把他的心牢牢地綁在了她的身上。

5

白天漸漸變短了,最令窮人們恐懼的冬日悄然到來,婉孌懼冷,就算玉仍家中有些取暖的東西,她仍瑟縮成一團,臉上蒼白的如同屋外的雪,好像微微吹來一股風就能把她吹得東倒西歪。

玉仍以前并不是個體貼的人,在嬌生慣養下,他甚至并不孝順,現在卻冒著風雪砍來一捆又一捆的柴火,兩只腳全是凍瘡,紫紅色的腳沒有一絲知覺,他脫下上身的衣服,用自己殘存的體溫為她溫那冰塊似的腳。可婉孌又發起燒來,甚至昏迷了過去,氣息微弱。

屋外,曾經驕傲不可一世,不信神佛的少年跪在雪地上,乞求上蒼能讓婉孌活下來。

數九寒天終于過去了,婉孌終究是頑強地活了下來,她的臉色終于回復正常。

春來了,茅草屋中,少年與少女結為夫妻,約定就算是海枯石爛都不會分開。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愛的激情慢慢轉化為令人上癮的依賴,他們不再那么頻繁地說著肉麻的情話,而是互相交換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曾經的故事或者是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他們越來越了解彼此,兩個人快要變成了一個人。

婉孌說,她小的時候聽到牛郎織女的故事,便十分羨慕,該是怎樣的愛情,才能使男女生死相依,被送到寺廟以后,她一直幻想著自己會飛就好了,飛到一個能與她相愛的男子身邊,她早早就知道,寺廟不是她該在的地方。

6

五年過后,玉仍靠著攢下來的收入,在集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可以在集市上叫賣柑橘,賣完剩下的便拿回家給自己的妻子婉孌。

婉孌總是在干完農活后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剝著一個又一個的柑橘,剩下的柑橘皮在她靈巧的雙手中變成一只又一只的海棠花。

一日,玉仍正在集市上叫賣,他的聲音是整個集市上最洪亮的,可他卻突然收住了嘴,整張臉都皺縮起來。

“玉仍,你真的在這里?”一個穿著華麗的男子走上前來,言語中透露著飽滿的喜悅。

玉仍緊張地吞咽口水,剛想拒絕承認自己的身份,卻被那個男子握住了雙手。

“天哪,真的是你,恐怕消息還沒傳到你這里來,你阿爺昨日剛被平反了,現在正往長安來呢,皇上還給你賜了官職,要將許家的大女兒許配給你呢,那可是長安第一美人啊,快和我走吧!”此人正是之前玉仍的好友,只不過玉仍落魄以后便不再與他來往。

聽到這個消息后,玉仍感覺自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似乎什么都聽不到了,仿佛這一刻他便不是自己了,變成了一個虛幻的人,整個人都漂浮在空中,他跪坐在地上,眼中流著淚,大聲地哭喊著,若不是雙手被好友攙扶著,他早就全身癱軟,倒在地上了。

豪美輕盈的轎子落到了身旁,玉仍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去,重新回味坐轎子的感覺。

玉仍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他想到了婉孌,茅草屋中,他的妻婉孌,在多年的勞動下早已蒼老不堪,頭上銀絲已有許多,一眼看上去像是三十多歲的女子,況且,婉孌在從墻上摔下來的時候落下舊疾,再加上冬日的嚴寒,早已沒有了生育能力,就算把她帶走,他該怎么告訴別人那是他相依為命這么久的妻呢?

“玉仍?你怎么不上來?”好友問道。

玉仍嘴角抽搐著笑了笑,說道:“來了。”

他的心大力抽動了一下,可他看上去氣定神閑,腳一抬,便踏進了轎子。

7

公子玉仍又成了長安城炙手可熱的人物,不過直至大婚那天,他都惴惴不安,每晚入夢都是婉孌過來找他的場景,在這些夢中,婉孌有時是年輕的模樣,有時是戴著尼姑帽的樣子,甚至還大著肚子來找他。

他不敢再睡,只是呆坐在幾案前。

許家女兒成了他的妻,鳳冠霞披,八抬大轎,長安城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美麗的新娘。

他好奇為什么婉孌不來找她,是不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日子久了,他也想過把婉孌接過來,可是時間越久他就越不敢回去見她,也就越猶豫。慢慢的,他居然不再惦記這事了,許家女兒為他生了嫡長子,白胖可人,玉仍設宴數十天,喜悅不已。

宴會的最后一天,許家女兒戴上了一只海棠金簪迎接賓客,玉仍站在她身旁,雙眼空洞,目不轉睛地看著,忽然起身站了起來,瘋了似地向門外跑去。

他就是該這么跑的,跑得鞋子都快掉了,發冠都快散落了,這么多年了,那個運送柑橘的車夫玉仍早就刻進他的骨子里了,哪里那么輕易就變回公子玉仍。

他跑啊跑,跑到曾經的那個茅草屋,兩條腿快要斷了,他在路上想象著婉孌的樣子,他說什么都要把她接回來,讓她不用再冬日受嚴寒,也讓她戴上好看的簪子。

茅草屋早就破敗不堪,結滿了蜘蛛網,不遠處,一座小小的墳墓上插著一只木頭做的海棠簪子,好看的緊。

8

長安的公子玉仍剛過完五十大壽,帶著兒子和女兒們去洛陽游玩,順便去有名的寺院上香。

寺院內綠植遍地,泉水叮咚,玉仍頓感愉悅,四處走著,只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盤坐在蒲團上,安然地誦經。

他站在那里等了好久好久,日暮時分,蒲團上的尼姑終于起身進屋,卻不曾看他,他追了過去,卻被她身旁的小尼姑們攔住了。

他一直候在外面,腦子里想了很多很多的東西,他不肯離開,就這樣站了一夜,誰也勸不走。

清晨的露水很重,他感覺自己頭重腳輕,快撐不下去了,卻還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連坐都不肯。

太陽出來的時候,一個小尼姑走了出來,對他說道:“我師父讓我告訴你幾句話。”

“你說吧。”玉仍回答道,他兩眼泛紅。

“司馬遷曾說過,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去,金玉富貴,滔天權勢,是柑橘的肉;郎情妾意,海誓山盟,不過是那橘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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