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紅樓夢(古典文庫)
- (清)高鶚 (清)曹雪芹
- 9057字
- 2019-07-11 15:01:12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并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fā)內(nèi)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yīng)陳設(shè)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閑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才得回來。因此,寶玉只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內(nèi)頑得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里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太公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內(nèi)中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滿街上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處閑耍。先是進內(nèi)去和尤氏并丫頭、姬妾說笑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謎行令,百般作樂,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里邊去了,也不理論。至于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間才散,因此偷空也有會賭錢的,也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或賭或飲,都私自散了,待晚間再來;那小些的,都鉆進戲房里瞧熱鬧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素日這里有個小書房,內(nèi)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那廂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nèi)呻吟之聲,寶玉倒嚇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大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nèi)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訓(xùn)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嚇開了,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下哀求。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么說?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雖不標致,倒還白凈,些微亦有動人心處,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也似的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得茗煙在后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
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數(shù)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fā)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么?”茗煙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他說他母親養(yǎng)他的時節(jié),做了一個夢,夢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卐’字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卐兒。”寶玉聽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沉思一會。
茗煙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做什么呢?”茗煙微微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去逛一會兒,再往這里來,他們就不知道了。”寶玉道:“不好,仔細化子拐了去。且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就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做什么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后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轉(zhuǎn)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仆兩個,嚇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nèi)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么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么呢。”襲人聽了,才把心放下來,說道:“你也胡鬧了,可作什么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就只我們兩個。”襲人聽了,復(fù)又驚慌,說道:“這還了得!倘或撞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馬碰,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都是茗煙挑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茗煙撅了嘴道:“二爺罵著打著叫我引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要來罷,不然我們還去罷。”花自芳忙勸道:“罷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凈,爺怎么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襲人拉了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的臉上通紅。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寒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了,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杌子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nèi)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內(nèi);然后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齊齊整整的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次。”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襲人笑道:“何嘗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因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說道:“你特為往這里來,又換新衣服,他們就不問你往那里去嗎?”寶玉笑道:“原是珍大爺請過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笑道:“悄悄的,叫他們聽著,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么稀罕物兒,也不過是這么個東西。”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轎,或雇一輛小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頂小轎來,眾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些果子與茗煙,又把些錢與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面說著,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轎,放下轎簾,茗煙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同二爺還到東府里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于是仍進后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頑鬧,十分看不過,因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fā)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臺,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只知嫌人家骯臟。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遭塌,越不成體統(tǒng)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卸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他們,因此只顧頑笑,并不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么時候睡覺?”丫頭們總胡亂答應(yīng),有的說:“好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里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吃?”說畢,拿起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腸子!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yīng)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么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這么長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著!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里調(diào)理出來的毛丫頭,什么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將酥酪吃盡了。又一個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送東西孝敬你老人家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道:“你們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么?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lǐng)!”說著,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贏的。適才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們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日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白遭塌了。我只想風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什么人?”襲人道:“那是我的兩姨妹子。”寶玉聽了,贊嘆了兩聲。襲人道:“嘆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緣故:想是說他那里配穿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么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化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里,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里!”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我姨父、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正不自在,又聽襲人嘆道:“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內(nèi)有文章,不覺吃一驚,忙丟下栗子問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fā)忙了,因問:“為什么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里的家生子兒,我一家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里,怎么是個了局?”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有這理!便是朝廷宮里,也有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家。”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襲人道:“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設(shè)或多給我家?guī)變摄y子留下,然或有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兒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幾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為伏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得你好,分內(nèi)應(yīng)當?shù)模皇鞘裁雌婀Γ胰チ巳耘f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成不得的。”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里越發(fā)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干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可以行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爾。”說著,便賭氣上床睡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眼看著這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yè)就,復(fù)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做什么?權(quán)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zhí),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連身價銀一并賞了,還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因此他母子兩個就死心不贖了。此后忽然寶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況,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發(fā)一塊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
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于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wù)正。每欲勸時,諒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后好下箴規(guī)。今見寶玉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頭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么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因,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樣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自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二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那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急得襲人忙握他的嘴,說:“好,好,我正為勸你這些,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第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么?”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叫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老爺心里想著:我家世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讀書,已經(jīng)他心里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做‘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么?”
襲人道:“再不可謗僧毀道,調(diào)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只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說。”襲人道:“再也沒有了,只有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然都依了,就是拿八人轎子九人抬,我也不出去了。”寶玉笑道:“你這里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三更天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fā)嬤嬤來問,我答應(yīng)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亥正,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fā)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扎掙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y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后,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窩取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nèi)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見了別人就怪膩的。”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要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骯臟老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一回眼,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剛才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扌層>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兒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兒替他揩拭了,口內(nèi)說道:“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吹到舅舅耳朵里,又大家不干凈惹氣。”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這等時候,誰帶什么香呢?”寶玉笑道:“既如此,這香是那里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頭的香氣,衣服上薰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窩內(nèi)兩脅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見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里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么‘暖香’?”黛玉點頭笑嘆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因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要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fù)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阿呀,你們揚州衙門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又且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么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有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里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道:“你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里,原來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說:‘明日乃是臘八日,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小耗前去打聽一巡。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里果米最多。’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領(lǐng)令去了,只剩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應(yīng)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眾耗見他這樣,恐不諳練,又恐怯懦無力,都不準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此去管比他們偷得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得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樣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道:‘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xiàn)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shù)男〗悴攀钦嬲南阌衲亍!摈煊衤犃耍砼榔饋恚粗鴮氂裥Φ溃骸拔野涯氵@個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說著便擰。寶玉連忙央告:“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見你的香氣,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還有誰!他饒罵了,還說是故典!”寶釵道:“原來是寶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來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里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他急得只出汗。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報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里,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吵嚷起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