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紅樓夢(古典文庫)
- (清)高鶚 (清)曹雪芹
- 4717字
- 2019-07-11 15:01:12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世榮頭上戴著凈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世榮忙從轎內伸手挽住,見寶玉帶著束發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世榮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問:“銜的那寶貝在那里?”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出,遞與世榮。世榮細細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世榮一面極口稱奇,一面理順彩絳,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現讀何書。寶玉一一答應。
世榮見他語言清朗,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禎,果如所言,亦蔭生輩之幸矣。”世榮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資質,想老太夫人輩自然鐘愛極矣;但吾輩后生,甚不宜溺愛,溺愛則未免荒失了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蒙海內外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眼,是以寒第高人頗眾。令郎常去談談會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道:“是。”
世榮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卒無敬賀之物,此系圣上所賜蕶苓香念珠一串,權為敬賀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了。于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世榮道:“逝者已登仙界,碌碌你我,塵寰中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呢?”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人掩樂停音,將殯過完,方讓世榮過去。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寅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而來。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因記掛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惟恐有閃失,因此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同女孩兒一般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同車,豈不好么?”寶玉聽說,便下了馬,爬上鳳姐車內。二人說笑前進。
不一時,只見那邊兩騎馬直奔鳳姐車來,下馬扶車回道:“這里有下處,奶奶請歇歇更衣。”鳳姐命請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說:“太太們說不歇了,叫奶奶自便。”鳳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廝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而來。寶玉在車內急命請秦相公。那時秦鐘正騎著馬隨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鐘遠看這寶玉所騎的馬搭著鞍籠,隨著鳳姐的車往北而去,便知寶玉同鳳姐一車,自己也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
那莊農人家無多房舍,婦女無處回避。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幾疑天人下降。鳳姐進入茅屋,先命寶玉等出去頑頑。寶玉會意,因同秦鐘帶了小廝們各處游玩。凡莊家動用之物,俱不曾見過的,寶玉見了,都以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廝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訴了名目并其用處。寶玉聽了,因點頭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面說,一面又到一間房內,見炕上有個紡車,越發以為稀奇。小廝們又告以紡紗織布之用,寶玉便上炕搖轉作耍。只見個村莊丫頭,約有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喝住了。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不曾見過,所以試一試頑兒。”那丫頭道:“你們不會,我轉給你瞧。”秦鐘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紗來,果然好看!忽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丟了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了衣服,問他換不換,寶玉道:“不換。”也就罷了。仆婦們端上茶食果品來,又倒上香茶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賞封賞了那莊戶人家。那莊婦人等來謝賞,寶玉留心看時,并不見紡紗之女;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里抱了個小孩子,想是他的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以目相送。一時電卷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說笑間,忽已趕上大殯。早又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中僧眾擺列路旁。少時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于內殿偏室之中,寶珠安于里寢室為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擾飯的,也有就告辭的,一一謝過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盡了。里面的堂客,皆是鳳姐陪伴接待,先從誥命散起,直到晌午方散完了。只有幾個近親本族,等做過三日道場后方去。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回家,便要進城。王夫人要帶了寶玉同去,寶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著,王夫人只得交與鳳姐而去。
原來這鐵檻寺當日是寧、榮二公修造的,現今還有香火地畝,以備京中老少人口在此停靈。其中內外兩宅俱是預備妥貼的,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人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情性參商,有那家道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里了;有那有錢勢尚排場的,只說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鳳姐嫌不方便,因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凈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做下處。
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庵里做的饅頭好,就起這個渾名,離鐵檻寺不遠。當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陪著女親,便辭了眾人,帶了寶玉、秦鐘往水月庵來。原來秦邦業因年邁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鐘等待安靈罷,那秦鐘便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水月庵,凈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至凈室更衣洗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長高了,模樣兒越發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凈虛道:“可是,這幾日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里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寶玉、秦鐘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鐘說:“理那東西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房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這會子還哄我!”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秦鐘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鐘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那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常與寶玉、秦鐘頑笑,如今長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流,那秦鐘也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茶來,秦鐘說道:“給我。”寶玉又叫:“給我。”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難道我手上有蜜?”寶玉先搶得了,喝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果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茶果。他兩個那里要吃甚東西,略坐一坐,仍出來頑耍。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凈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小婢。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問何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內出家的時節,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娃,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那李衙內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意要娶他女兒。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一知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兒許幾家人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那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使云老爺與府上相契,要求太太與老爺說聲,發一封書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愿。”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
凈虛聽了,攢眉凝神半晌,嘆道:“雖如此說,只是張家也知我來求府里。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的。憑說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送二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去說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便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的出來!”老尼忙答應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的了我?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只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見奶奶大小事都妥貼,越發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貴體才是。”一路奉承的話,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
誰想秦鐘趁黑晚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后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那里洗茶碗,秦鐘便摟著親嘴。智能急得跺腳,說:“做什么!”就要叫喊。秦鐘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日再不依我,我就死在這里!”智能道:“你想怎么樣,除非等我出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解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來。那智能百般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了。
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出聲,二人嚇得魂飛魄散!倒是那人嗤的一聲笑了,方知是寶玉。秦鐘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得智能趁暗中跑了。寶玉拉了秦鐘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鐘笑道:“好人,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里間,秦鐘、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一宿無語。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鐘戀著智能,挑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些小事未安排,可以借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了凈虛的那件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因有此三益,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里逛,少不得越發辛苦了。明日是一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將昨日老尼之事,悄悄的說與來旺兒。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之遙,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云光,久欠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又過了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那秦鐘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只得含恨而別。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派婦女相伴。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