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
- 紅樓夢(古典文庫)
- (清)高鶚 (清)曹雪芹
- 4853字
- 2019-07-11 15:01:12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后,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lián)頎t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睡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嬸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嬸,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嬸,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說,恍惚問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嬸好癡也!泰極否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以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日后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莊田、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他物可入官,這祭祀產(chǎn)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后慮,只恐后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嬸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
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云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往王夫人處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悶悶,都有些傷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的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單,也不和人頑笑,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下。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著,問:“是怎么樣的?”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jīng)。”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阻,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絕氣的人,那里不干凈;二則夜里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里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里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痛舊癥,睡在床上。然后又出來見賈珍。
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蕓、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著,只見秦邦業(yè)、秦鐘,并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jiān)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僧眾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鬼魂;另設一壇于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業(yè)醮。然后停靈于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那邊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故此并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且說賈珍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來吊,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我們本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檣木,出在潢海鐵網(wǎng)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的,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用。現(xiàn)在還封在店里,也沒有人買得起。你若是要,就來看看。”賈珍聽說甚喜,即命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聲如玉石。大家稱奇。賈珍笑問道:“價值幾何?”薛蟠還道:“拿著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買處。什么價不價,賞他們幾兩銀子作工錢便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造成。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的,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殯殮之,一并停靈于會芳園之登仙閣。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愿為義女,請任引喪駕靈之任。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錯亂。
賈珍因想道:賈蓉不過是個黌門監(jiān),靈幡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zhí)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監(jiān)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坐了大轎,打道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陪,讓坐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早打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xiàn)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么樣,看著他爺爺?shù)姆稚希鷣y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jié)度使馮胖子要求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珍忙命人寫了一張紅紙履歷來。戴權看了,上寫著:
江南應天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jié)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看了,回手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道:“回去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zhí)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日我來兌銀子送過去。”小廝答應了。戴權告辭,賈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因說:“待服滿后,親帶小犬到府叩謝。”于是作別。
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正房,又見錦鄉(xiāng)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也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珍接上大廳。多少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計數(shù)。只這四十九日,一條寧國府街上,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令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zhí)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誥授賈門秦氏宜人之神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zhí)事擺的刀斬斧截。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牌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道:“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總理元始正一教門道紀司正堂葉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圣恩普錫,神威遠振,四十九日銷災洗業(yè)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及繁記。
只是賈珍雖然心意滿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shù),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自憂慮時,寶玉在側,便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賈珍便將里面無人的話告訴了他。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保管妥當。”賈珍問道:“是誰?”寶玉見坐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向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勝,笑道:“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里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jīng)日期,親友來的少,里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并合族中的內眷陪客。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嚇的眾婆娘呀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證在身,二則過于悲痛,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么?”賈珍一面拄拐,硬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拿椅子與他坐。賈珍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嬸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么事?”賈珍忙說道:“嬸嬸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又病倒,我看里頭著實不成體統(tǒng),要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xiàn)在你二嬸嬸家,只和你二嬸嬸說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何曾經(jīng)過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煩別人的好。”賈珍笑道:“嬸嬸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從小兒大妹妹頑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在那府里辦事,越發(fā)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可求了。嬸嬸不看侄兒與侄兒媳婦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罷!”說著,流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未經(jīng)過喪事,怕他料理不了,被人見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干;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得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么?”鳳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jīng)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出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里先與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里去謝。”說著,便作揖下去,鳳姐連忙還禮不迭。
賈珍便命人取了寧國府對牌來,命寶玉送與鳳姐,說道:“妹妹愛怎么就怎么樣辦,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去取,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二則也同那府里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珍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己意,有了事,打發(fā)人問你哥哥、嫂子一聲兒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里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又問:“妹妹還是住在這里,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fā)辛苦了。我這里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wěn)。”鳳姐笑道:“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說:“也罷,也罷。”然后又說了一回閑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后,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么樣?”鳳姐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中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