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已經去找著那個長睫毛的姑娘。
我想著,離開了。
他是外鄉人,什么時候來到村子,我不知道。
但我回老家時他就已經來了,坐在茶館最里面的角落,拿著一把掉漆的折扇一頓一頓地敲著缺了角的桌子。
聽村里人說他是個說書人,到現在說書人已經相當少見,我好奇,常常去聽他說書。
但他說的故事我大多讀過,他又講得極其乏味,時不時就忘詞似的停下來,不久也就失去了興趣。
這一天我走過他身邊,他只是抬頭沖我一笑,又低下頭去。
奇怪,他衣衫襤褸,說書應該是他唯一的生活來源,但他從不主動,總是在發呆。
我停下來,看他并不注意我,自顧自地想心事,便拍了拍桌子。
“你要聽書?”他又抬起頭來。
我點了點頭。
“好啊……”他伸了個懶腰,晃著折扇,沒有打開。
“但是,”我打斷他,“你講的故事只有那幾樣,我都聽膩了。”
“那你想聽什么?”他又笑了,露出整齊但泛黃的牙齒。
“我想聽你的故事。”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瞇起眼睛打量著我,忽而又嘿嘿地笑了,“我的故事?”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太久沒有人問我的故事,我都快忘了。”
我搬了一條木凳子,坐在他的對面,他抬眼看著我,嘆著氣,又喃喃地念叨。
“我的故事嗎……”他仰起頭,雙眼呆滯地看著窗外。
“我以前不在這個村子里,我小時候住在城里……”說到這,他自己笑了,“那時候我貪玩,到處跑……那時候我有一個朋友,是一個女孩……我還記得她又長又密的睫毛,她……很美……”說到最后,只剩耳語一般的呢喃,他沉默了。
“然后呢?”我往前傾了傾身子。
“然后?噢,然后……”他回過神來,又只是嘿嘿地笑著,像在回憶什么美好的事情。
“你總是這樣!”我有點惱火。
“唔,好啦,我們幾乎每一天都在一起。我們曾經以為,以后也可以在一起、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哈哈,天真啊……哈哈!”他搖著頭,苦笑著。
我看他又要停下來,趕緊問:“后來呢?她去哪了?還是你去哪了?”
“我不知道,所以才出來找她。”他黯然地盯著那把折扇。
“沒找到?”我明知故問,又打量一下他沾了污漬的衣服,磨損得厲害的褲子還有開裂的鞋。
他搖搖頭:“后來,我一直找到了這里。這里的人挺好的,可憐我、讓我住下,不像別的地方,看我像個乞丐便趕我走……而我只能靠我小時候聽來的故事,說書勉強生活,嗬。”他低下頭,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截雕花的銀條。
“那是什么?”
“是簪子。”他拿出那根簪子,簪子上雕刻著并蒂蓮。
“噢,如果你把它賣了,可以生活好一陣。”我說。
“我知道。”他摩挲著那根銀簪。
“是她送給你的嗎?”我有點明白了。
他依舊摩挲著銀簪,不說話。
“她……長得什么樣?也許我可以幫你找找。”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這么說。
“她?我記得她的長睫毛。”他的眼神很茫然。
“噢。”我點了點頭,有長睫毛的女孩太多了,何況看他的模樣,應該幾十年都過去了,人早已變樣了,“你找了幾十年了吧?”
“幾十年?”他仰頭大笑,“你覺得我有多少歲?”
我看著他灰白的頭發、黝黑發皺的臉龐,搖了搖頭。他也沒有回答。
“她為什么不告訴你她去哪了?”
“她從來都不說話的。”他不笑了,看向窗外。
“你還要接著找嗎?”我一驚。
“要,都已經找了這么久,如果不繼續,我還能做什么?”他還是望著窗外,陽光灑在他的臉上。
我想說也許那個女孩早已忘記他,或者即使他找到了她也認不出彼此。但我終究什么都沒有說,到最后只淡淡道了別。
后來,我就沒有看到他了。
大概,是繼續去尋找那個長睫毛的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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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在一座城市里遇見一個女孩,她看起來生活得很不錯,卻固執地在找一個人。
我問她為什么。
她說:我非自愿來此,如何安心于此?
我驀地想起了什么。
可我忽然醒了,便沒來得及問她——“你記得并蒂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