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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龍緣(上)
  • 大風刮過
  • 20334字
  • 2019-07-02 10:59:21

青山派曾經是個很輝煌的門派,“曾經”這兩個字傷感地陳述著它如今的潦倒。

青山派坐落在少青山最高最青翠的山頭,據說,當年青山派最輝煌的時候,庭院數進,飛檐重重,屋宇連綿,好似人間仙境,不愧為習道修仙門派中的第一。

但如今的青山派,只剩下幾間半破半舊的殿閣矗立在荒草叢生的山頂,門派中僅有一位掌門,三個長老,十來個弟子,加在一起統共不到二十人。

唯有正殿中那塊滿是塵土和蜘蛛網的“天下玄宗第一派”匾額與山腳下那座殘破的白石山門還昭示著往日的榮耀。

樂越在山腳下的鎮子中采買了師門中最近需用的一些物品,拎著裝滿瓶瓶罐罐的包袱,扛著一袋大米,踏著夕陽的最后一抹余光回到了師門內。

身為大師兄,照顧師弟們乃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作為大弟子,孝敬師父和三位師叔也是他應盡的義務。

樂越一直覺得自己在師門內就像是所有人的干爹,大的小的瑣事都有他的一份。米面油鹽,他要協助大師叔采辦;所有弟子的日常修習功課,他要協助二師叔監督;房子漏了雨,窗子破了洞,他要協助三師叔修葺。師弟們內訌互毆時,他要用鐵拳鎮壓調停;師弟們和別人打架吃了虧,他要用拳頭將面子討回來;就連師父和師叔們喝多了酒,也需要他端茶遞手巾加捶背。

樂越時常會覺得過得挺累,于是他就在心中嘆息:誰讓我生來就注定會成為一個舉世無雙的大俠呢?古人都說了,老天要降大任給某個人的時候,必定會先折磨他,摧殘他,勞累他,天生的大俠,當然要比別人過得辛苦。

回到師門后,樂越先將食材送進廚房,讓大師叔安排晚飯,再去見師父,稟報遇見洛凌之一事,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了師父關于修道者一定要寧心靜氣豁達隱忍寬宏仁愛,萬不可輕易與人起沖突的教誨若干,而后又去后廂房內,探望依然躺在床上養傷的小師弟。

小師弟躺在床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大師兄,你要給我報仇。”

樂越豪邁地握起拳頭:“放心,大師兄一定替你報仇?!?

小師弟的淚眼亮晶晶的:“大師兄,聽說你今天碰見了洛凌之,你揍他了沒有?”

樂越正色道:“呃,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打你的人并不是洛凌之,雖然清玄派和我們青山派不共戴天,但這件事還是要找打你的那兩個人對不對?”

小師弟撇撇嘴,眼神哀怨:“大師兄,不要緊,我知道你打不過洛凌之。”

樂越橫起眉毛:“誰說我打不過他?!”卷起衣袖再握緊拳頭,“師弟,你放心,過幾天論武大會上師兄一定把洛凌之打成一個比你現在還爛的爛柿子給你出氣!”

小師弟終于滿足地睡了。

樂越摸摸癟癟的肚子,去廚房吃晚飯,剛拿起個饅頭咬了一口,便有一只手伸出來拉了拉他的袖子。

樂越叼著饅頭回頭,看到三師弟樂韓愁眉緊鎖的一張苦臉。

“大師兄,有件要事我想跟你說說。”

樂越咽下嘴里的饅頭:“哦?什么?”

樂韓有個毛病,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繞圈子,至少要繞個十圈八圈才能接近重點。樂越咬著饅頭,又去拿了一碗粥,坐在廚房門檻上,一邊啃饅頭喝粥,一邊聽樂韓講述。

樂韓的愁容在廚房昏黃的油燈光芒下又添了一絲沉重:“大師兄,你知道,論武大會,三天后就要開了。”

樂越含著饅頭應道:“嗯?!?

樂韓肅然地接著說:“小師弟這次的傷真的很嚴重,我剛剛去看了,他在床上疼得直叫喚。”

樂越喝了一口粥點頭:“嗯啊?!?

樂韓皺著眉頭嘆息:“我看小師弟的傷起碼要養一個月上下?!?

樂越再咬了口饅頭:“嗯?!?

樂韓嘆道:“就算請江湖中頂級的神醫,我看最快也只能讓他半個月后爬起來。還好,沒有傷到筋骨,否則傷筋動骨,就要養一百天了?!?

樂越再喝了一口粥:“嗯?!?

樂韓又長嘆了一口氣:“唉,我真的是很愁。三天后論武大會就要開了,小師弟他又傷得那么重……”

樂越繼續啃饅頭,樂韓惆悵地看他:“怎么大師兄你現在還不愁?”

樂越心道,你講了半天,到現在還沒有告訴我重點,我要怎么愁?

樂韓傷感地說:“大師兄,我們發過誓,今年一定要大敗清玄派,奪回令牌,但現在,三天內小師弟他一定好不了。”

樂越放下空粥碗,抹抹嘴角:“不用擔心,小師弟他武功那么爛,上場也就是個充數的,必輸無疑,沒他我們還能少輸一場。”

樂韓驚詫地看著他:“怎么,大師兄,我說了這半天你果然還是沒想到?難道師父師叔師兄師弟我們全師門上下果然都沒有另一個人注意到?”

樂越忍著捏住樂韓的脖子把他要說的關鍵內容搖出來的沖動皺眉道:“什么?”

樂韓嘆了口極其長的氣,終于將最要緊的一段話說了出來:“大師兄,論武大會規定,每個門派必須參加第一關的全部六項比試,每項比試必須派出兩名十五到二十五歲的年輕弟子,且每名弟子只能在第一關中參加一項比試,也就是說每個門派必須有十二個以上的弟子參加,否則便以不夠資格為由,不準參與……”

樂越最后的一口饅頭哽在喉嚨口處,瞪大了雙眼。

樂韓憂傷地道:“大師兄,我們一共就十二個師兄弟,現在小師弟被打得起不了床,只剩下十一個人,要怎么參加論武大會?”

論武大會,全稱是天下論武切磋大會。這個會始于一百年前,每五年開一次,最終在論武大會上奪魁的門派將獲得“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五年之內,被尊為天下第一派。

自一百年前第一次論武大會起,“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便始終屬于清玄派。

但,一百年之前,還沒有論武大會的時候,這塊令牌曾經屬于青山派。那時候的青山派,也叫作清玄派,清玄派其實曾是青山派的本名。

青山派的弟子小時候都曾聽過師父或師叔講古,講述青山派曾經的光輝歲月和與如今的清玄派之間的那些恩怨。

一百一十年前,鳳祥帝弒兄奪位,做了應朝第八位皇帝,天下人習慣稱他繼位之后的應朝為南應。鳳祥帝改服易幟,重設祭祀,玄門道派的規矩也因此受了影響,當年的清玄派掌門德全子與其師弟德中子便有某些觀念相左,德中子盜走“天下第一派”令牌,自立門戶,聲稱自己才是清玄派正宗,德全子固守成規,不思變通,已當不起天下第一派掌門。

此事越鬧越大,居然鬧到了鳳祥帝耳中,鳳祥帝道:“世間之事,原本便沒有什么是理所應當什么是理所不應當,既然他們都自認是清玄派的正宗,便不妨比試一下,贏者為清玄派掌門。索性以此開個天下論武大會,奪魁的門派便賜以‘天下第一派’的令牌?!?

于是鳳祥帝便降旨開了第一次天下論武大會,親自做評判。這次論武大會上,德全子舊疾發作,敗給了師弟德中子,從此,真正的清玄派只能改名叫青山派,而德中子自立的門派從此叫作清玄派?!疤煜碌谝慌伞钡牧钆埔猜淙肓说轮凶拥氖掷铩?

樂越的師父鶴機子在某次敘述這段過往的最后,如此問:“你們知不知道為什么德全子師尊要將清玄派改名為青山派?”

入神聆聽的某小弟子脫口而出:“知道,因為我們門派在少青山上!”

鶴機子意味深長地微笑搖頭:“否,否,師尊命名,必定包含玄理,豈會因地而名這么浮淺?”

眾弟子便一同睜大詢問的雙眼。

鶴機子捻著長須悠然地望著窗外的遠山:“師尊他如此命名的深意是——唯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沒柴燒啊……”

眾弟子都默然。

鶴機子含笑回身凝視著他們:“你們都領悟到師尊的用心了嗎?”

眾弟子繼續默然。

只有當時年方七歲的小師弟樂魏用力點頭道:“明白了,師尊是在教導我們,廚房里一定不能沒柴,要不然就做不成飯,大家都要餓肚子了!”

總之,不管青山派是因為什么特別的含義才叫了青山派,自從德全子含恨敗北后,一百多年來,青山派就從沒在論武大會上勝過一場,反倒是清玄派每次必定奪魁。清玄派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派,日益昌盛,連皇親國戚及朝中重臣都將自家的孩子送進清玄派修習武功及仙道之法。

與之相反,青山派則一天天沒落,門下弟子越來越少。五年前,論武大會上,青山派再度一敗涂地,樂越的十名師兄投靠到清玄派門下,十二歲的樂越因此成為首席大弟子。

樂越平生最不齒叛徒,尤其是眾位師兄這種嫌棄自己門派弱小叛逃進敵營的叛徒。五年前他便發誓要在論武大會上替天行道,將這伙人及清玄派上下打個落花流水,讓他們因背叛師門一事后悔得淚流滿面。

居然,老天在大仇將報的最要緊關頭給他出難題,讓小師弟被死對頭清玄派打得起不了床,樂越恍然醒悟,這是陰謀,恐怕是清玄派為了讓他們參加不了論武大會而耍的陰謀!

卑鄙啊,太無恥了!

樂越緊急召集眾師弟,一同到師父的書房內,商議如何解決這個燃眉之急。

二師弟樂吳說:“要不然讓師父或哪位師叔把胡子剃掉,裝成和我們一樣的弟子吧?!?

眾人起初覺得可行,但仔細端詳過師父和師叔的臉之后,發覺不可行。

師父和師叔們的胡子可以剃掉,頭發可以染黑,但臉上縱橫深刻的皺紋填不平,怎么也不像二十五歲以內的少年郎。

東想西想了五六個主意都判斷為不可行后,鶴機子道:“真的沒辦法,就只能為師臨時再收個徒弟了。”

四師弟樂秦說:“但我們青山派如今不受人待見,哪會有人立刻愿意加入我派?”

鶴機子和三位師叔長嘆,其余的小弟子又開始愁眉苦臉。

樂越道:“要不這樣吧,從山下隨便抓個什么人,讓他暫時加入我派,過了這一關再說?!?

樂秦咬指道:“那樣會不會被告上衙門說我們逼良為道?”

樂越說:“那能怎么辦?花錢雇一個?我們有錢去雇?”

樂秦默不作聲。

樂越用拳頭一敲桌子:“反正現在也沒更好的辦法,就先這么定了,現在回去睡覺,明天一早我就下山,給師父抓個徒弟回來!”

夜半,將近三更時,青山派中一片寂靜,月如銀,風似紗,一個小小的黑影悄悄地越過山墻,潛進了青山派的院落中。

它在院中小心翼翼地左轉右轉,窺視一排排廂房。

青山派屋破不怕賊偷,一向沒有讓弟子巡夜這一說,眾弟子都是入更回房,倒頭便睡,一頓好夢到大天亮。

黑影在廂房外的花叢附近來來回回窺探,忽然吱呀一聲,有扇門開了,黑影顫抖了一下,嗖地鉆進了花草叢中。

從門內出來的是樂越的七師弟樂齊。他晚飯時多喝了一碗粥,睡到半夜內急,迷迷瞪瞪爬起來去茅房。

樂齊從茅房出來,路過院中小徑,聽到身邊的花叢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樂齊正在半夢半醒之間,神志不大清楚,只當是野貓在草中打架,看都不看,繼續往房中去。

一陣夜風挾著草香拂過,樂齊忽然聽見身后有個稚嫩的聲音在喊:“師兄,師兄?!?

他在蒙眬中疑惑地回頭,依稀覺得這聲音有些像十二師弟,又比十二師弟更稚氣,只見昏暗的月色下,小徑的花叢邊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問:“師兄,我迷路了,你能告訴我大師兄的臥房在哪里嗎?”

樂齊瞇著惺忪的睡眼道:“你怎么連大師兄的屋子都找不到,我們這排房左起第一間不就是嗎……”

那個人影立刻道:“謝謝師兄?!?

樂齊覺得自己好像眨了眨眼,然后那個人影便突地不見了。

月色,清風,寂靜的庭院,濃重花影,一切都如迷離之中的夢境,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

樂齊揉揉眼,拖著步子回房躺下。

夢,剛才一定是睡迷了做夢來著。

樂越枕著胳膊躺在床上,呼呼酣睡,夜色中,一個黑影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窗臺。

黑影小心翼翼地舔濕窗紙,再用前爪撓破,順著撓開的窟窿無聲無息地鉆了進來。

三尺,兩尺,一尺,它漸漸逼近樂越的床沿,在床沿邊盤旋了一圈后,輕輕落上樂越的被角,向著被筒外樂越的胳膊露出尖亮的獠牙……

樂越正在做一個美夢,夢中他扛著一把大劍橫掃清玄派,將清玄派的一眾人等殺得抱頭鼠竄。清玄派掌門重華子被他打翻在地,大叫饒命,樂越哈哈大笑,一把揪住重華老兒的胡子:“叫三聲樂大俠饒命,本大俠就饒了你!”

重華子立刻點頭不迭:“樂大俠饒命,樂大俠饒命,樂大俠饒命……”樂越松開重華子的胡須,得意大笑,豈料重華子突然低頭,一口咬在了他的右臂上。

胳膊一陣疼痛,樂越抬起左手,重重抓下——

只聽嗷的一聲,樂越一個激靈,醒了。

他的右臂依然在疼,左手中有一團涼涼的滑滑的東西在拼命掙扎扭動。

什么東西?樂越驚異地迅速翻身,摸到右側床頭矮柜上放著的火折子,點亮油燈?;椟S的燈光中,他看清了手中的東西。

那東西只有五六寸長,身體有些像蛇身,圓滾滾的,渾身長滿了金黃的鱗片,腹側淺黃,腹部銀白,四只小爪上長著尖尖的爪鉤,頭頂還有兩只小小的犄角。似乎是一條……

樂越皺眉端詳著它:“你是龍?潛進本少俠屋中想做什么!”

龍,對樂越這種修真門派的弟子來說,并不稀罕。

據說,龍分三等,一等是龍神,二等是云龍或水龍,三等為龍精。

龍神乃神族,生活在九重天上,浩瀚滄海中,凡夫俗子無緣得見。云龍和水龍棲息在深山湖海之中,無拘無束,也很難見到。但龍精和山野精怪相似,長在山林中、河溝里,偶爾可以遇見。

以往尊崇龍的時候,尋常人連碰見末等的龍精都十分敬畏。但自一百多年前鳳祥帝登基以來,龍被貶下祭壇,開始不值錢了。甚至還有略通法術的人獵殺龍精,抽筋鋸角,剝皮褪鱗,以此為生。如今達官貴人中,正時興系龍筋絳帶,穿龍皮靴,束龍角簪。龍精被捕殺甚多,難以在山林中容身,也有些為求活命,趁著月黑風高時,潛入尋常人家宅院,吸食凡人精血,墮入妖道。

這只四爪蟲一樣的小龍應該是只年幼的龍精,還沒長到一尺長,居然就學著吸血害人了。樂越瞧了瞧右臂上的牙印,還好沒被咬破,遂抬起右手,彈彈小龍精的腦袋:“竟敢來吸本少俠的血,真是活膩歪了,看我不鋸了你的角,剝了你的皮,抽出你的筋來做彈弓!”

小龍精在樂越的手中瑟瑟發抖,兩只前爪抱在一起,黑漆漆的眼珠淚汪汪地望著樂越:“我……我不是龍精……”

居然會說話?樂越再次皺眉,龍精生下來時并無法力,有的即使修煉數百年也不會變成人形或口吐人言。

小龍精依然顫抖著淚汪汪地看著他:“我沒有想吸你的血……我想找洛凌之……為什么是你不是洛凌之……”

樂越的眉越皺越深:“洛凌之?洛凌之是清玄派的,你為什么摸進我們青山派?”

小龍精用前爪輕輕撓著樂越的虎口處:“我我我真的是想找洛凌之,我咬你是因為我以為你是洛凌之,我不是想吸血,我只是……”

樂越瞇眼:“只是怎么?”

小龍精打了個哆嗦,低下頭。

樂越捏住它的脖頸,拎著它晃了晃。

“照你的意思,你原本是想吸洛凌之的血,但認錯了地方,把青山派當成了清玄派,就這樣誤傷了本少俠我?”

小龍精立刻拼命點頭,四只小爪在空中抓撓了幾下,又道:“我不想吸血,真的?!?

樂越摸著下巴:“哦,那你找洛凌之想做什么?”

小龍精又垂下頭,不吭聲了。

樂越慢悠悠地道:“是不是覺得他是清玄派的大弟子,血更稀罕點,喝了對你的修煉更有幫助?。俊?

小龍精顫抖著抬頭:“我不……”

樂越捏緊它,又晃了晃:“你不是龍精?你摸錯了門?你當樂少俠我是傻子,拿這種哄三歲娃娃的話哄我?快說,你到底是為什么來的?幕后有無別的妖怪主使?休想扯出洛凌之把此事蒙混過去!我們青山派與清玄派雖然勢不兩立,但降妖伏魔乃修真門派第一要務,對你這種已入妖道的精怪我向來不留情,你最好快老實認賬,要不然……”樂越在油燈的黃光中露出森森白牙,“我就先鋸了你的角,再剝了你的鱗,抽出你的筋,把你風干了做藥引!”

小龍精抖成了一團,拼命扭動起來。用爪子用力撓著樂越的手,低頭一口咬住他的拇指。

樂越揪住它的龍角將它的牙齒從自己手指上扯開,小龍精鼓起腮對準樂越的臉,呼地吐出一個火球。

樂越驚訝道:“喲,你還會噴火?”

小火球只有兩三個豌豆那么大,晃晃悠悠地飄動,樂越等它好不容易飄到眼前,輕輕吹了口氣,火球熄了。

小龍精掙扎了幾下,嘴里咕咕嘰嘰念了幾句什么,空中驀然閃出幾道閃電,劈向樂越的右手!

閃電如頭發絲般粗細,劈在手面上微有些麻癢,像螞蟻爬過。

樂越瞧了瞧右手,再瞧了瞧小龍精,索性不動了。

小龍精猛吸一口氣,鼓起肚皮和腮,又對準樂越,呼的一聲,噴出一片水霧。

樂越覺得臉上觸到了幾點涼意,抬袖擦了擦:“竟敢將口水噴到本少俠臉上,我先把你的牙拔下來吧?!?

小龍精怔怔地僵了一瞬,閉上雙眼,兩行淚順著眼角流下:“你殺了我吧。是我誤犯大錯,命該如此。但殺死龍神,你這個凡人必遭天譴,我會在死后用魂魄告訴父王,讓他寬恕你?!?

???

龍神?

樂越舉著這只金閃閃的幼龍,又端詳了一下,嗤笑一聲:“喂,說笑的吧,你是龍神?”

幼龍睜開漆黑的雙眼:“我馬上就要被殺了,為何還要騙你,被凡人制住,說出我是龍神只會讓我更加恥辱罷了。”

幼龍再度閉上雙眼,活像一個引頸就戮的高潔義士,樂越瞬間覺得自己變成了迫害無辜欺凌弱小的惡霸。

龍兄,是你半夜偷爬進我的屋子,啃了我的胳膊,因法術太低才被我拿下的,為何此時倒像是你我的立場顛倒一樣?我只不過嚇唬了你兩句,你有必要如此悲壯嗎?

樂越嘆了口氣,算了,大俠不和幼蟲一般見識,他將語氣放得和緩:“你看看自己,連一尺長都沒有,法術如斯低下,你說你是龍神,讓我怎么相信你?”

幼龍又睜開眼,剛才樂越說它小,法力低下,戳中了它的痛處,傷了它身為龍的自尊。

“你放開我,我給你看證據?!?

看到樂越猶豫的神色,幼龍冷冷地接著說:“你擔心什么?我不是你的對手,而且逃跑這種事,我還不屑做?!?

說得跟挖窗紙、偷爬進別人臥房還偷著咬人的那個不是你一樣。樂越非常胸襟廣闊地忍著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嘆了口氣道:“好吧,既然你這樣說,我就姑且相信你?!?

反正這只幼龍,就算是龍精,也是龍精里最傻的那種,逃跑了也不可惜。

樂越松開幼龍,把它擱在棉被上。

幼龍從床上騰空而起落到地面,爬到屋子中央,嘀嘀咕咕又念了一句什么,周身冒出一股白煙。白煙之中,又嘭地冒出一道火光,火燎著煙,樂越被嗆得咳了兩聲,煙與火之中,又噌地冒出一道金光,屋中央隱約出現了一個人影。

“變成人形之術,因為我不久前剛剛用過一次,所以這次比較耗費法力。”

火已熄滅,白煙漸漸散去,站在屋中央的人影模樣逐漸清晰,樂越的屋子一瞬間明亮起來。

在方才幼龍趴著的位置,站著的是一個似乎比樂越小了幾歲的俊美少年。頭束金冠,身穿淺金色鑲銀邊外袍,銀白內衫,外袍之上有水草暗紋,衣衫微動時,暗紋便像在水中搖曳一般。容貌如清月的光輝,仙氣十足,華貴逼人。

樂越在心中道,金子和銀子的顏色,畢竟與尋常顏色不同,穿在身上,立刻就看起來值錢了。

少年的掌中托著一顆晶瑩的明珠,珠身似乎環繞著淺淺的七彩流光,一條金色的龍紋在明珠中盤旋游動。

少年道:“七色仙光的龍珠乃是龍神的證明,你是修習仙道的人,應該知道吧?!?

樂越坐在床上點頭:“嗯,聽說過。這樣看來,你確實是龍神。”

有龍珠的龍至少是云龍或水龍那一等的,而且龍精也不可能在如此幼小時變幻人形,看來,這條幼龍的確不是龍精。

少年微微笑了笑,將龍珠收起。

樂越道:“但,龍神不應該到凡間的吧?你為什么要來找洛凌之?”

少年的神色僵了僵,沒有說話。

樂越道:“嗯,如果天機不可泄露,我就不再多問了?!?

少年走到屋角的桌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我是到凡間來找人的。今天我在山下的草叢中看見你和洛凌之,覺得他應該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會隱形之術,怕被凡人發現,打算趁天黑去清玄派找他驗證,我明明進了寫著清玄派三個字的山門,卻不知為何來了你的門派。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其他的事關天機,不可再說了。”

樂越掀開被子,披了件外衫在床沿上坐著:“哦,我們門派如今叫青山派,但一百年前是叫清玄派的,山下的山門是在那時候建的,所以就刻著清玄派三個字。因此讓你誤會了,真是不好意思?!?

少年抬起頭,靦腆地笑了笑:“那個,是我自己找錯了,不是你們山門的錯,你不用向我道歉。”

樂越也笑了笑,起身走到少年坐著的桌前,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少年手邊:“方才有些小誤會,鬧了一點不愉快,我向你賠個不是,望龍賢弟你不要見怪?!?

他忽然親切地稱呼少年為龍賢弟,態度與方才大相徑庭,少年不由得有些無措:“呃,沒什么,本來……本來也是我先得罪了你。”

樂越拖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繼續親切地道:“我看你人形的模樣比我年輕,龍形時也……十分年少的樣子,所以就冒昧喊你一聲賢弟。在下名叫樂越,乃青山派的首席大弟子,請問龍賢弟你貴姓?年歲幾何?”

他從出生起,就和父王一起受盡白眼,從來沒有誰這樣友善地和它攀談過,突然遇到這樣的善意,他有些受寵若驚,拼命裝作鎮定地回答道:“嗯,我叫昭沅,再過五年就一百歲了。”

樂越扯動面皮笑道:“哦,原來不是賢弟,應當稱呼一聲昭兄?!?

他訥訥地道:“你喊我昭沅就可以?!闭研謨蓚€字,讓他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樂越十分爽快地道:“好,那你也喊我樂越就好。既已互稱姓名,你我從此就算是朋友了。既然已經是朋友,有幾件事我必須先告訴你。”

朋友,這兩個字讓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快了,有些眩暈。

除了父王之外,他一向都被鄙視,被冷落,沒誰肯和他做朋友,現在,這個凡人居然說自己和他是朋友。

原來凡人中,真的有很多人,都是很好的。

他抬頭望著樂越充滿真誠的眼睛,嗯了一聲。

樂越的神情變得鄭重:“昭沅你今晚走錯了地方,又耽擱了那么久,趕去清玄派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想必你是打算明天再去清玄派咯?”

昭沅點頭。

樂越道:“我要先提醒你一聲,清玄派是個很大的門派,和我們又窮又破的青山派不一樣,門禁森嚴,每夜都有很多法術高強的人站崗巡夜。你如果潛進去,別說到洛凌之那種首席大弟子的臥房,恐怕過不了大門或圍墻十步,就會被發現。清玄派的人都不大講理,我說句可能會惹你不高興的實話,昭沅你真的不大像龍神,而且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你被抓住后,清玄派的人不會像我這么懂道理,聽你解釋。你該有所耳聞,我們凡間自從鳳祥帝開始,尊鳳貶龍,尤其是清玄派這種緊抱著皇家大腿的狗腿門派,更像和龍不共戴天一樣。清玄派的人抓到你,恐怕連句話都不讓你說,直接就手起刀落,咔嚓——唉……”

樂越搖頭嘆息。昭沅的神情慢慢僵了:“但我……”

但他一定要進清玄派,一定要見洛凌之,一定要驗證出他是不是那個人,否則……

不過,假如真的如樂越所說……

他握緊拳頭,捏皺了衣襟。

樂越不動聲色地察看著他的神情,再嘆息一聲:“不過,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如愿以償?!?

昭沅驚詫地抬頭。

樂越道:“你說想找洛凌之驗證,這驗證的方法,是不是需要他的血?”

昭沅緩緩點頭。

樂越笑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好辦了。幾天之后,清玄派和我們青山派,都要去參加論武大會。你既然能變成人形,可以換下這身衣裳,混在我們青山派的弟子中,一起去參加。洛凌之是大弟子,一定會到場。他相當厲害,天下各派的同輩弟子中,只有我能打敗他,因此我與他必定會有一戰,到時候我趁機替你砍他一劍,弄點血給你,不就可以了?你覺得這個方法好不好?”

樂越心中的小算盤在噼里啪啦蕩漾地響著,有種山窮水盡后豁然開朗的興奮。

這條傻龍簡直是老天送過來頂替十二師弟的,正好可以省事了。

昭沅聽了他的話后,雙眼明亮起來,神色里帶著感激,點了點頭:“嗯,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只是,可能有些麻煩你?!?

樂越心花怒放:“不麻煩不麻煩?!?

他覺得自己和昭沅說的那些不算是假話,這項買賣,互惠互利,這條傻龍并沒有吃虧,樂越笑瞇瞇地看著滿臉感激的昭沅,感覺自己坦坦蕩蕩。

樂越笑得山花爛漫:“只是我要和師父師叔們說一聲,你放心,他們是好人,我會把你是龍的事情瞞著他們。天亮我就帶你去見他們。”

昭沅再點頭:“嗯,那就依你說的辦吧?!?

樂越將剛才斟好的茶水放到昭沅手中:“來,你先喝杯茶,我們再聊一聊,應該也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昭沅端著杯子喝了口茶水,凡間的茶水,味道很特別。

他握著杯子嘗試著和樂越聊天:“我可不可以也問你一件事情?”

樂越立刻頷首:“隨便問吧?!?

昭沅羞澀地笑了笑,小聲問:“你們青山派和清玄派,是不是有仇?”

之前見樂越和洛凌之在山下時,就不太友好,方才聽樂越說清玄派,似乎也不怎么喜歡的樣子。

樂越道:“哦,是啊,我們是死對頭,勢不兩立?!?

他將青山派與清玄派結怨的前因后果,與多年恩恩怨怨的一些往事滔滔不絕地道來。足足說了半個時辰,方才接近尾聲。

樂越喘了口氣,喝口茶潤潤喉嚨:“……清玄派從德全子開始,為了榮華富貴,緊抱住朝廷的大腿,專門在背后陰我們。我師父的一位俗家師伯,成親的時候貼了一張龍鳳呈祥的窗花,就被清玄派的人以用龍侮辱鳳神,有辱皇上為由,上告朝廷,那位師伯舉家被抄,差點連命都沒了?!?

昭沅手中的茶杯忽然咔啦一聲,碎成了幾半。

樂越詫異地望著他,只見昭沅滿臉憤怒,咯咯地磨了磨牙齒:“凡間的皇帝,果然對龍族蔑視至此,雖然那個皇帝是靠鳳凰一族得的皇位,但他的祖先,也是由我們護脈龍神選中,方才能建立如今的朝代,實在是忘恩負義!”

樂越眨了眨眼。

那個……他在說啥?

樂越探詢地問道:“呃,昭兄,你剛才是不是在說……你們護脈龍神?”

昭沅驀然神色大變,目光驚慌,臉色煞白,雙手無措地微微顫抖,被他捏碎的杯子碎片咔啦咔啦掉在地上。

樂越的心中劇烈地翻騰起來,哦哦,好像聽到了很了不得的事情。

護脈龍神……要是這只傻龍真的就是那傳說中的護脈龍神……那他找洛凌之豈不是要……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今天真是個非同一般的日子!我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可真要命,真的會要人命啊!蒼天,我還是裝作不知道吧!

樂越咳了一聲,故作鎮定地扯了扯面皮:“哈哈,是我聽錯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來,昭兄,我們繼續聊,我告訴你,我們青山派啊……”

昭沅渾身戰栗,臉色慘白地盯著他:“不,你一定猜到了。”

樂越急忙搖頭:“沒有沒有,我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什么都沒……”

昭沅起身,緊緊揪住了他的胳膊:“沒錯,我是護脈龍神,請你一定要幫我保密,倘若被鳳凰族知道此事,我們一族便永無翻身之日了?!币姕I光閃爍,懇求地看著樂越的雙眼,“求求你……”

樂越的腦中糨糊一片,手中冒出了冷汗。

如果是真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嘆了口氣,點頭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說,如果你說的是真話,我去告密,朝廷絕對不會留我活口,說不定會把我們師門全部殺光,就算為了自己,我也會當從來沒聽過這事?!?

昭沅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方才慢慢松開手。

樂越揉揉額角,嘆了口氣:“話說,我都不知道我現在是不是還在做夢了?!?

護脈龍神,天下人人皆知,不過樂越一向以為,那是無稽之談。

相傳盤古開天辟地后,女媧用黃土造人,在凡間被尊稱為媧皇氏或女媧母。女媧人首蛇身,其親族為蛟,天帝賜蛟神龍角龍鱗,在天池中化形為龍,從此護佑凡間人主,順天意,擇君王,或庇佑其江山,或顛覆朝代,另立君主。稱為護脈龍神。

護脈龍神不在龍的三等之內,自成一支。正因護脈龍神的存在,龍才在凡間備受尊崇。歷朝歷代,龍都是帝王的象征,皇帝衣袍、一國的旗幟、皇帝用的器皿上,都以龍為飾,以示尊貴。歷代帝王都設祭壇祭祀龍神,龍在凡人的眼中,代表至高無上。

相傳,除了護脈龍神之外,天庭還另設有三支護脈神,鳳凰護佑后妃,麒麟護佑亂世梟雄或王公猛將,玄龜護佑治世賢臣。

幾千年來,世人一向以此傳說供奉眾護脈神。直到一百多年前。

那時,應朝承元帝駕崩,立遺詔傳位于太子和熙,皇子和暢起兵奪位,自稱有其母妃的鳳神護佑。

和暢殺兄奪得皇位,改國號為鳳祥,稱鳳祥帝。鳳祥帝繼位后便改服易幟,將龍袍改成鳳袍,皇家的龍旗改成鳳旗,重設祭壇,砸掉龍神之位,改祭鳳神,又下令皇城之中,凡有龍飾處,一律改為鳳。鳳凰有雌雄之分,皇帝以鳳為飾,后妃以凰為飾,大貶龍神,并下詔命天下禁止供奉龍神。至他之后的一百多年,鳳神無限尊貴,龍神無限被貶低,甚至有了捕殺龍精之舉。四大護脈神變為護脈鳳神、護脈凰神、護脈麒麟與護脈玄龜。護脈龍神之說,漸漸不能公開提及,只能私下流傳。

護脈神之說太過玄妙,樂越雖然是修仙門派中的弟子,仍然不大相信這種傳說。

但如今,所謂的護脈龍神近在眼前,不相信反而比較困難。

昭沅方才泄露天機,太過驚恐,維持不了人形,又變回了幼龍的模樣,縮在樂越的床上,把頭插進棉被中。

樂越在床沿坐下,看了看它那連頭帶尾不到一尺長的小身體。假如這只幼龍真是護脈龍神,他就能明白為啥鳳凰可以幫著皇子篡位,取代龍神的地位了。

樂越拍拍被子:“呃,傳說當年鳳祥帝是靠著鳳神的支持才做了皇帝,鳳神打敗了龍神,是不是真的?”

昭沅的身體蜷了蜷,插在棉被下的頭輕輕點了點,棉被微微起伏。

樂越摸摸鼻子:“原來是真的,為什么護脈鳳神會打你們護脈龍神?”龍不是應該比鳳凰厲害嗎?

昭沅的身體僵硬了,一動不動。

這件事應該是它的痛處,還是不要不厚道地戳了。樂越于是改口問:“鳳凰奪了你們的位置,天庭不管嗎?到玉帝那里去告它們一狀不就可以了?”

昭沅的爪子緊緊抓住了床單。

唉,看來這件事也是它們一族的痛處,也不再繼續問了吧。

樂越頓了頓,卻又忍不住再問:“你這次找洛凌之,是不是想讓他謀朝篡位做皇帝,這樣你們就可以打敗鳳凰,重新做護脈龍神了?”

昭沅蠕動了一下,將腦袋從棉被中拔出來,紅腫黯淡的雙眼眨了眨:“洛凌之不是謀朝篡位,是鳳凰要讓別的人謀朝篡位改朝換代?!?

樂越瞪大眼:“???”

昭沅又將頭插回棉被中。

樂越吁了口氣:“好吧,問什么你都不肯說,我也就不再問了,反正你這種機密事情,我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闭酒鹕眭獾酱斑叄煲呀浛煲亮恕?

昭沅把頭深深埋在被子中,緊閉著雙眼。

剛才樂越問的幾句話都戳在它的心上,刺痛了護脈龍神一百多年來屈辱的老瘡疤。

當年,敗給鳳凰丟掉護脈神位置的,正是它父王。

小時候,昭沅一直很迷惑自己到底應該算哪一種龍。

它從出生起,就和全家一起住在又窄又小的河溝中,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七八條龍窩在一起,非常擁擠。

這條小河溝,還是它母后的娘家表舅東海龍王敖廣同情它們無處安身,贈送給它們的。小河溝向東拐幾個彎兒,變成一道寬闊的水域匯入東海,那是敖廣表舅公家所管轄的地方,浩浩蕩蕩,無邊無際。表舅公居住的水晶龍宮更是金碧輝煌,隨便一間殿閣,都有它們家整個兒住的地方那么大。

表舅公在天上打個噴嚏,凡間便會烏云密布,電閃雷鳴,表舅公在云端吐口唾沫,人間就會大雨滂沱,晝夜不息。表舅公如果現出真身在海里翻個身,東海便能水面水底倒個個兒。

像敖廣表舅公這樣的,才是龍神,最高等的龍。

昭沅發現自己似乎也不是水龍和云龍,云龍水龍都生活在寬闊的江海之中,自在逍遙,還會行云施雨,它們的鱗片有青色白色紅色等,唯獨沒有金黃色。

至于末等的龍精……

昭沅剛懂事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問過父王:“我們是不是龍精?”

父王立刻陰沉地瞇起眼,胡須奓起:“再把我們跟那種下等東西扯上你就滾出去,別再喊我父王!”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各自蹲在角落里同情地看它,昭沅耷拉著腦袋默默退開,從此不敢再提“龍精”二字。

如果三種都不是,那會是什么?它很疑惑,又不敢問。

父王時常說:“咱們其實是龍神,而且是玉帝親自封的龍神,最尊貴的那種?!备竿跽f這話的時候,總是會半閉著眼睛躺在小河溝底柔軟的淤泥中,用龍爪撫摸著胡須,幽幽地望著遠方。

在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問父王:“為什么我們住在這種地方,不像表舅公那樣?”

如果問出了口,父王便會突然老毛病發作,在河溝中翻騰咆哮“全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一面用力撞頭一面用龍爪刨抓河溝底的淤泥,最后用淤泥將自己埋起來。

昭沅有兄弟姐妹五個,它恰好是正中間的那個,上面一個兄長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哥哥和姐姐比它年長很多,弟弟和妹妹又比它年幼很多,都玩不到一起。它有時游出河溝去找魚蝦蟹蚌玩,但總被冷落,魚蝦蟹蚌們還會湊在一起,對著它指指點點。

昭沅不知道它們究竟在議論什么。

昭沅第一次到敖廣表舅公家是它五十歲的時候,表舅公的兒子摩霆表舅成親,母后帶著它們兄妹五個前去送賀禮,吃喜酒。

西北南三海的龍王也帶著賀禮和家眷前來道喜,敖廣表舅公的孫女澤覃表姐,既溫柔又美麗,讓昭沅忍不住想去親近。

但其他的小龍合起伙來欺負它,不讓它接近摩覃表姐。

南海敖欽表舅公的龍孫澤瑞、澤思與西海敖閏表舅公的孫女澤瑚態度尤其倨傲,昭沅剛要穿過游廊向澤覃表姐處移動,就被澤瑞、澤思合伙堵住去路,澤瑚伸手將它推了個趔趄:“喂,這里是龍王的子孫才能來的地方,你這只小泥鰍不要亂闖,再不趕快退下,我讓蝦兵蟹將們把你趕出去!”

昭沅昂頭分辯:“我不是小泥鰍,我也是龍,我父王也是龍王!”

澤瑞、澤思、澤瑚都大笑起來,澤思大聲道:“你的父王是龍王?哈!是什么龍王?小河溝里的龍王?哈哈!”

昭沅漲紅了臉,澤瑚道:“全族都知道你爹爹是龍中的敗類,最沒用的龍!被一只鳥給打敗,丟盡了我們龍族的臉!現在我們在凡間少了很多供養,凡人居然讓鳳凰爬到我們頭上,低等的龍還被當尋常的牲畜來殺,全是你爹的錯!你爹還把自己當成王啊,什么王?丟臉王!”

昭沅氣得渾身顫抖,大聲喊:“你胡說!”

澤瑚揚起下巴:“什么胡說,不信你問你爹去,問你娘去,問問看你爹是不是龍中的敗類,是不是丟臉王!”

澤瑞扯扯澤瑚的衣袖:“算了算了,瑚妹,我們不要和它計較。我娘說了,它爹爹是個衰鬼,衰鬼的孩子就是小衰鬼,和它說話會沾上晦氣。走吧,我們去那邊玩。”

澤瑚斜了昭沅一眼,跟著澤瑞離開,澤思走了兩步,又回身道:“喂,小衰泥鰍,你別靠近澤覃姐姐啊,你要是敢把衰氣沾給姐姐我一定對你不客氣!姐姐才不會理你這種低等的泥鰍!”攥起前龍爪示威似的揮了揮,轉身去追澤瑞和澤瑚。

昭沅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發力追了上去,揚起爪子對準澤思的脊背狠狠抓下。

澤思嗷的一聲龍嘯,猛地回身,脊背上被昭沅抓出了幾道血口,鱗片翻起,露出皮肉。澤思用龍尾狠狠卷起氣旋,口吐水霧,兩爪如鉤,對著昭沅劈頭蓋臉地抓下。

澤瑚和澤瑞也被驚動,急沖過來幫忙,四條小龍扭打成一團。

昭沅以一敵三,自然異常慘烈,待到長輩們匆匆趕來,將它們拉開時,昭沅已經遍體鱗傷,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一片完整的龍鱗。

澤思除了被它抓傷脊背外,尾巴還被它咬了一口,澤瑞的鼻子被它撓破了兩道,澤瑚的爪子和腰側被它抓出了幾條血口。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圍住昭沅替它裹傷口,母后則彎腰低頭,不斷地對著澤瑞、澤思、澤瑚的爹娘和幾位表舅公賠不是:“小兒頑劣,是我不懂管教,希望表舅表兄和嫂嫂們大人不計小人過,看在它還是個孩子的份兒上,不要和它計較?!?

昭沅躺在水草上,異常委屈,為什么母后要道歉,要那么卑躬屈膝,低聲下氣,明明是它們的錯。它要起身申辯,被大哥一爪子按回水草上:“你就省省力氣,少給母后添亂吧?!钡艿苓捱扪窖降赜米ψ訐軗现凝埼玻舌舌嫠騻冢蠼銍@了口氣:“誰讓咱們的爹,確實落魄了呢?!?

母后賠了半天的不是,澤瑞、澤思和澤瑚的爹娘方才露出寬宏大量般的表情,施恩似的說了幾聲算了。

澤瑚的娘摟著女兒向昭沅的母后道:“棠妹妹,我多嘴多說你幾句,凡人有句話,叫作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想想你沒出嫁之前,何等的尊貴嬌艷,三界中,有幾位龍女比得上你的身份?你怎么就不長眼,非要嫁給什么護脈龍神。記得我當時就勸過你,說它們和我們這種真正的龍神不同,所謂護脈,說句難聽的,就是奉天庭的命令去保護凡人的守衛。誰料你嫁的這個,還是守衛中的敗類,連那個小小的位置都被鳳凰那種小鳥給奪了,變成了一條喪家之龍,連累我們整個龍族都體面全無。但大家都寬宏大量,沒和你們家計較。看看你現在,只能住在一條小河溝里,爪子也粗糙了,鱗片也黯淡了,哪里還有當年嬌艷的模樣?就連生的兒子,都盡得它爹的真傳,不懂道理,沒用又狂躁。唉,我看在眼里,都不禁替你傷感!”

昭沅氣得差點又從水草上爬起來,連按著它的大哥的龍爪都在顫抖,大姐瞪起眼睛:“喂,老姑婆,你說得太過分了吧!”弟弟蹭在昭沅身邊,噗噗地對著澤瑚的娘吐水泡:“老姑婆……啵,老姑婆……”

澤瑚的娘斜瞥了它們一眼:“看,我說的沒錯吧,不光是兒子,女兒也這樣,大的小的都一樣,都和它們老子一個樣?!?

總算敖閏表舅公開口說了一句:“你也適可而止吧,說得太過了。”澤瑚的娘方才悻悻地住了口。

母后挺著脊背,口氣依然很謙和:“多謝沁姐姐替我操心。是我不懂管教孩子,這次是昭沅錯了,我回去會好好教它,讓它懂道理,知禮儀,明白什么是真的對,什么是真的錯。我從未后悔選擇辰尚做我的夫君,它住宮殿享祭祀受凡間眾人叩拜時我跟著它,它住小河溝變成同族口中的喪家之龍,我依然會跟著它?!?

母后向敖廣表舅公告辭,帶著它們兄妹五個回到了小河溝中。

在回去的路上,母后突然向它們囑咐道:“昭沅這一身傷,回去后如果惹你們父王問起,你們就說是和別的小龍慪氣打起來傷的,你們父王被挖苦的事,一個字都不要提,明白了沒?”

五只小龍一起點頭,昭沅卻依然想不明白。

為什么父王會被挖苦?喪家之龍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可以在父王面前說?父王為什么經常發狂?

直到它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在某一天,父王又發狂將自己用淤泥埋起來,母后把它們五兄妹帶到小河溝外的一個偏僻角落,告訴了它們父王屈辱傷痛的過往。

母后說,它們的父王辰尚原本是天帝親封的護脈龍神,護佑凡間君主,主掌國運。一百多年前,要擇選新皇帝時,辰尚依照一貫的規矩和舊皇帝的意愿,選擇了皇長子。但和辰尚同為護脈神的一位鳳神,愛上了自己守護的某位妃子,那位妃子天賦異稟,可以看見護脈神的真身。鳳神向妃子泄露了天命,妃子是個貪心的女人,一心想讓自己的兒子成為皇帝,在臨死前懇求鳳神,幫助她的兒子成為皇帝。

昭沅的母后說到這里時,長長嘆息:“你們的父王與那位鳳神乃是多年的好友,替他隱瞞了這場私戀,但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的好友居然真的答應了那個女人的要求,他更沒有想到,好友會為了滿足那個凡人女子的愿望,逆天而行,與他翻臉為敵。”

當鳳神護著那個妃子生的兒子起兵造反時,辰尚傻掉了。那場爭斗持續了許多天許多夜,地上,是造反的皇子率領軍隊在與自己的兄長血戰,天上,是護脈龍神和護脈鳳神的大戰。

辰尚這邊毫無準備,鳳凰那邊卻蓄謀已久。護脈鳳凰一族護佑嬪妃,數千年來都居于護脈龍神之下,不滿已久,無知的凡人還經常以龍代表男,鳳凰代表女,讓很多公鳳凰都難以忍受,對龍神嫉恨不已。這位鳳神的作為得到了幾乎所有護脈鳳凰的支持,合全族之力對付辰尚,鳳神更事先卑鄙地盜走了辰尚的龍珠打碎。護脈龍神只有一個,辰尚寡不敵眾,更因失去龍珠法力大損,最終只能含恨敗走。

昭沅的大姐道:“護脈鳳凰太卑鄙了,全族就沒有一個好東西!無知的凡人用龍代表男,鳳凰代表女,怎么不見我們雌龍有什么意見,偏偏就被它們的公鳳凰拿來做把柄。嘁,一群氣量窄小卑鄙無恥的敗類!”

昭沅的大哥問了許久之后樂越詢問昭沅的問題:“我們護脈龍神既然是玉帝親自冊封的,為什么父王不去玉帝面前討個公道?護脈鳳族如此任意妄為,篡改天命,天庭為何不派兵拿它們問罪?”

母后再次長長地嘆息。

她說,昭沅它們的父王去過天庭,到玉帝面前討個說法,但因鳳神與那個妃子有私情時,辰尚替其隱瞞,方才釀成后來之禍,所以玉帝說護脈鳳神固然違背天理,大逆不道,辰尚也是罪魁禍首之一,難辭其咎。

玉帝道:“本帝當年親封你們一族為護脈龍神,擇凡間人主,護凡間國運,為眾護脈神族之首,現在你連鳳凰都壓不住,又怎能繼續服眾,繼續當此重任?”

昭沅的大姐睜圓雙眼:“于是天庭就這么任由著鳳凰在人間繼續稱霸,肆意妄為?可憐的父王灰溜溜地住進這個小河溝,被罵作喪家之龍,受盡白眼?”

母后道:“也不是。但凡出現朝代更替或謀朝篡位之事,凡間都會遭一次劫難。玉帝慈悲,體恤眾生。鳳神幫助的皇子篡位后,如果再生動蕩,凡人將會又受一次苦難,所以玉帝下旨,讓天庭的眾仙與神將們暫時不要過問此事,給凡人一段休養生息的時間,也賜給你們父王一次贏回尊嚴的機會。”

昭沅的大哥冷笑道:“父王現在正在淤泥里睡著哩,機會在哪里?。俊?

母后微笑道:“你別急,聽母后把話說完。玉帝說,護脈鳳族逆天行事,更改了天命,但一二百年中,天命將會再次出現變數,倘若能找到這個變數,把握機會,就能重正護脈龍神之位?!?

昭沅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前爪:“要是找不到把握不了機會呢?”

大哥立刻道:“那還用問,就是我們一家從此永遠地睡在小河溝的淤泥里嘍?!?

昭沅再問:“變數到底是什么?”

母后沉默,大哥用龍爪敲了下它的腦袋:“笨,用尾巴梢想也知道肯定是沒出現,要不然父王此時還會在淤泥里睡覺嗎?”

昭沅也沉默。

那個變數到底是什么?

機會會不會真的出現?

數年后,終于有一天,父王和母后將它們兄妹五個叫到小河溝的正中心,肅然地說,變數似乎出現了。

父王那天既沒有幽怨地懷舊,也沒有發狂咆哮撞礁石,而是神采奕奕,精神煥發,從胡須到尾巴梢都閃著光芒。

父王就這樣精神抖擻地告訴它們,凡間的變數終于出現了。一直以來,龍屬陽,鳳屬陰,自護脈鳳神幫助鳳祥帝篡位登基后,可能是鳳凰陰氣太重,對皇帝們造成了點影響,于是他們閨女越生越多,兒子越生越少,到了這一代,干脆從皇帝到稀稀拉拉的幾個王爺,后代清一色的全是女兒,一個兒子都沒有,換而言之,就是出現斷根的征兆了。

而且那幾個王爺,已經在幾年前陸續薨了,皇帝近日又得了重病,估計也撐不了太久,皇帝家馬上就要斷子絕孫了。

于是,護脈鳳族正在思忖挑選新的君王,改換新朝,它們挑中的,是如今的鎮國大將軍安順王慕氏一族。

辰尚撫摸著龍須微笑道:“禿鳥們萬萬沒有想到,早在多年前,我就布下一著暗棋,和氏其實還有后人?!?

鳳祥帝和暢當年篡位時,把太子和熙和其余的幾個兄弟及其后代通通誅殺干凈。但他不知道,他還有一位兄長,流落在民間。

太子和熙的母后陳皇后初進宮時只是個尋常的嬪妃,靠著心計手段一步步向上攀爬,鳳祥帝的母妃肖妃就曾被她陷害過,所以肖妃后來才央求鳳神替她報仇,讓兒子和暢奪位做皇帝。

當陳氏爬到貴妃之位時,開始覬覦皇后的位置。她用計陷害當時的宋皇后,說宋后私通護衛,穢亂宮廷,承元帝聽信讒言,廢了皇后,賜她自盡。皇后被廢,就失去了擁有護脈神的資格,她的護脈鳳凰改護別人,對她不再理會,陳氏被封為皇后。

宋皇后是個端莊賢德的女子,一向待人寬厚,她遭此冤屈,便有之前曾受過她恩惠的宮女和宦官意圖營救。他們在皇后將飲鴆毒的夜里縱起大火,趁機安排皇后逃出皇宮。辰尚與其龍后也動了惻隱之心,在皇后出逃時暗中護佑,宋后順利逃脫,隱姓埋名,遁入空門。

但宋后已有了身孕,在尼庵中產下一個男嬰。嬰兒被女尼送到一戶無子的富裕善人家撫養,他實則才是承元帝的皇長子。

這個流落民間的皇子在尋常人家長大,像尋常人一樣娶妻生子,安穩一生。他的兒子也像其父一樣平安長大,娶妻生子,一代復一代,和氏皇族的這支血脈,居然就這樣隱秘地在民間延續著。

辰尚一時惻隱幫了宋皇后一把后,就把這件事拋在了一邊,后來護脈神之位被奪,龍珠被碎,落魄地依附老婆的表舅,窩在一條小河溝里,更將此事忘了個一干二凈。

直到近日,傳來和氏即將斷子絕孫,護脈鳳族擬立新皇,更換朝代的消息,辰尚作為和氏曾經的護脈神,還是略傷感地嘆息了一下。

它躺在淤泥里懷念和氏的皇氣,忽然感應到一點薄弱的年輕氣息,隱約在凡間的某個方位流動。

護脈龍神在每個新朝代開始時,都會和第一位皇帝以血為契,從此便能感應護佑他的子孫后代,直到此朝氣數將盡,另一個新朝代建立。

護脈鳳神也與鳳祥帝訂了血契,但它們只能感應到鳳祥帝及其子孫的氣息,故而和氏僅存的這點血脈并沒有被他們發現。

辰尚的龍珠已碎,法力丟失大半,僅可以隱約感應出這點氣息所在方位,這位和氏后代確切的身份它卻測算不出來。

所以,只能先選定一個對象,再驗其真假。

昭沅在樂越的被子里用前爪抱住頭,很煩惱。

洛凌之應該是它要找的人,因為父王說,那個人在一個叫作清玄的門派中,它第一眼看到洛凌之就覺得這個人不平凡。

不過清玄派的人,它只見過洛凌之一個而已,未必一定就是他,萬一不是他,要怎么再去挑第二個?清玄派那么不好潛伏進去。

它探出腦袋,小聲問樂越:“清玄派有多少個人?”

樂越抓抓頭:“掛名弟子無數,目前在門派中修煉的,大概有二三百人吧?!?

昭沅憂愁地再趴下。

樂越抬頭看看窗外:“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我就帶你去見師父。”

昭沅點頭。

樂越打個哈欠在床上躺下,又伸手戳戳昭沅身邊的被子:“對了,你們護脈龍神是不是也和皇帝一樣,有傳位繼承的?”

昭沅道:“嗯,一般一個朝代一條龍,或者有的不愛做了,就上奏天庭,傳位給下一個。護脈龍神這個位置上一直都是只有一條龍?!?

樂越道:“你有兄弟嗎?”

昭沅老實回答:“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樂越驚訝:“你兄弟姐妹不少嘛,為什么不是你的哥哥弟弟做護脈龍神,而是你?”

昭沅又耷拉下腦袋,枕在兩個前爪上,閉著眼不吭聲了。

不會……連這個都是它的痛處吧……或者是天機不可泄露?

樂越看了看它:“嗯,這件事可能關系你們族的秘密,是我多問了,你就當沒聽過吧。”

昭沅細細地嗯了一聲:“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是稀里糊涂當上的。”

那天,它的父王詳細地介紹完這個變數的前因后果后,說:“父王測不出這位和氏后人確切的身份,需要你們去找到他?!?

大姐道:“為什么是我們?不是父王你去找嗎?”

父王嘆息道:“龍珠已碎,我永遠不能再做護脈龍神了,因此,必須從你們之中挑選一個繼承護脈龍神之位,火速找出那名后人。鳳凰一向精明,耳目遍布凡間,況且宋后亦曾有過一只護脈鳳凰,所以不能斷定它們完全不知情。你們一定要先一步找到此人,與他重訂血契,以免夜長夢多?!?

訂立血契,就是每朝的第一位君王用自己的血溶進護脈龍神的龍珠中,從此氣息相通,這支血脈與護脈龍神息息相關。

辰尚道:“你們想要驗證找到的人是否是真正的和氏后人,就用他的血涂在龍珠上。護脈龍神的龍珠中有一樣東西,只有天命注定的君王才能將血溶進龍珠內。”

昭沅的大哥笑道:“在驗證是否屬實的同時也就訂了血契,父王你真是老奸巨猾。”

辰尚摸著胡須微微地笑:“護脈龍族能否翻身,就賭在這一回上。成為這一代的護脈龍神,肩上便背負著整個龍族在人間的顏面與榮耀。將來或許會被記載入天庭的史冊典籍中,永享尊榮。你們哪個愿意當此重任,把龍珠放在右前爪上,站出來吧!”

昭沅覺得血液在身體中澎湃,心怦怦地跳起來。

辰尚的話雖是對著眾子女說的,但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長子昭漓身上。

昭漓忽然道:“反正我是不會做,弟弟妹妹們愛誰誰吧。”

辰尚瞪起雙目:“昭漓你個小畜生說什么?這樣榮耀的責任,父王希望你們爭先恐后,你居然輕描淡寫地說不做?!”

昭漓理直氣壯地道:“這件事情做好了是又榮耀又有面子,萬一砸了,那不但沒有榮耀和面子,還會背上斷送掉龍族翻身希望的萬世罵名,風險太大。再則,找出那個凡人倒還不算難,但就算能成功,訂了血契之后,要領著這個凡人一步一步去奪皇位,經歷千辛萬苦成功之后還要看管他的子子孫孫不知道多少代,沒完沒了,實在太麻煩。何不讓別人去,有了榮耀有我的份,有了過錯讓它扛?所以我不做,弟弟妹妹哪位志向遠大,愛做就做吧。”

辰尚氣得龍鱗都青了,胡須奓起:“小畜生,我怎么會生出你這種忤逆的孽子!”

昭漓道:“父王,我不上你的當不叫忤逆,信了你的話才是傻子。”

辰尚氣噎在喉嚨里,哽了半晌,慢慢將目光從昭漓身上挪開,掃視其余四條小龍:“昭淇、昭沅、昭溯、昭汐,你們不要聽昭漓那個小畜生的胡言亂語,護脈龍神乃玉帝親封的職位,至尊至榮,你們都是父王的孩子,父王怎么會坑你們?勇于承擔重任,才是一條好龍。像昭漓這種不爭氣的龍,它搶著做我都不會讓它做。來,愿意承擔此任的把龍珠放到右前爪上,到父王身邊來,乖……”

昭沅剛才那股因父王的話而激蕩起的熱血已漸漸冷靜下來,它覺得大哥不愧是大哥,看事情真透徹,它的話實在太有道理了。它縮著脖子一動不動,大姐和弟弟妹妹也和它一樣縮著頭一動不動。

昭漓蹲在一旁抱著爪子看,涼涼地插嘴道:“父王,昭溯和昭汐奶牙尚未換,說話都還不利落,恐怕難以承擔你所說的大任?!闭阉莺驼严⒖瘫嫉剿磉?,用腦袋蹭蹭它的龍身。

昭漓接著道:“那么,恐怕你就只能從昭淇和昭沅中挑一個了?!闭雁漕D時將身體又縮得小了些,昭淇狠狠剜了昭漓一眼。

昭漓假裝沒看見昭淇含著殺意的目光,繼續說:“依我看,昭淇最合適。一來她比昭沅年紀大,二來,當年搶了父王你位置的那只公鳳凰就是因為愛上了凡間女人,方才鬼迷心竅,逆天而行,可見一個雌性對一個雄性的影響有時候比天命還大。護脈鳳凰公的管皇帝,雌的管后妃,假如他們也知道了這位和氏的后代,來搶的也一定是只公鳳凰,昭淇倘若和它對上,萬不得已時,還可以施展美人計,我們豈不更多了一分勝算?”

昭淇不待昭漓說完,已經噌地跳了起來:“父王,傳位一向傳長子,而且大哥見解精辟,思慮深遠,遠遠高于我們,它不做護脈龍神天理難容!千萬不要相信大哥一時的謙讓推脫!它愛護兄妹,想將這個好機會讓給我們,如此高潔的品性,實在讓我和弟弟妹妹們感動欽佩,自嘆不如!”伸爪推推縮在一邊的昭沅,“昭沅,你說是不是?”

昭沅立刻點頭:“啊啊,是,我覺得姐姐說得對?!?

幾條小龍爭讓成一團,昭沅的母后在一旁看得頭疼,沒奈何道:“夫君,要不然我們就學學凡人,抓鬮呢?”

辰尚道:“如此重大之事,怎能以抓鬮那種兒戲行徑來定?”用龍爪一拍河床,“通通肅靜,為父有個辦法!”

昭沅和其兄妹們從扭打中分開,按序趴好。

辰尚抬起右前爪,緩緩張口,吐出一道金光,落在掌心:“這就是可以左右凡間君王廢立朝代更替和國運的龍脈,唯有每代的護脈龍神才能擁有,你們現在將龍珠吐出,放在右前爪上,閉上雙眼。我隨便把龍脈拋出,龍脈落進誰的龍珠,誰就是下一任的護脈龍神。龍脈進入龍珠后,除非龍珠被打破,或者由天庭的仙官持玉帝的法印取出,否則是拿不出來的,所以也不可更改。”

昭沅戰戰兢兢地吐出自己的龍珠,擱在右前爪上,閉上眼。它有點害怕,它是老三,趴在正中間,這個位置十分不利,它在心里默念,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昭沅偷偷將眼皮撐開一條縫,只見父王右爪一揮,龍脈拋出,拋的方向十分明顯,那道金光晃晃悠悠,朝著大哥去了。

昭沅在心底不厚道地默念,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

金光如它所愿,筆直地漂向昭漓,眼看漂到一半時,忽然向昭淇的方向偏了偏。

昭沅有些納悶,微微探頭,仔細窺探,發現大哥正鼓著腮,對著龍脈吹氣,把它吹到一邊去。

龍脈被吹得越來越偏,快要向昭淇漂去時,忽然又頓了頓,回漂向昭漓。

昭沅再窺探,發現大姐可能是察覺了大哥的陰險行徑,也以這招應付,把龍脈又吹回了大哥那邊。

昭漓和昭淇都暗暗地鉚足了勁吹,龍脈一會兒漂向這邊,一會兒漂向那邊,反反復復,左右不前。

父王用龍爪摸摸胡須,咳了一聲。

昭漓和昭淇立刻同時停住吹氣,昭漓卻趁機動了動前爪,卷起一股勁氣,推動龍脈迅速地漂向昭淇。

昭淇頓時跳起來:“父王,它偷著作弊!”爪子一拍,把龍脈推退數尺。

昭漓笑道:“什么作弊?我一直閉著眼,什么都不知道啊?!弊炖镞@樣輕描淡寫地說,龍爪上卻暗聚勁氣,卷起一道浪,卷著龍脈,直向昭淇劈去。昭淇拍起水浪抵擋,昭漓再加重些氣力,水漩像一柄長槍一樣,頂著龍脈的槍尖,刺破昭淇的水幕,直扎過來。

昭沅眼看形勢不好,自己可能也會被牽連,連忙抓著龍珠向一旁閃躲,身體卻忽然被重重一撞。原來是躲閃水槍的昭淇無意中撞在了它身上,再加上反撲的水勢,昭沅頓時被撞得頭暈眼花,龍珠脫爪而出。

等到昭淇掙扎著挪開,昭沅揉揉被撞花的眼爬起來,四周忽然一片寂靜,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忽然都目光復雜地注視著昭沅。

昭沅疑惑地四處張望,望見離它不遠處,它的龍珠,正靜靜地躺在淤泥里。

龍珠上浮動著從沒見過的七彩流光,一條龍形的金光在龍珠中慢慢翻騰游弋……

那道金光,好像,就是,龍脈。

父王的龍前爪慈愛地擱在了它的頭頂:“昭沅我兒,這是天意,護脈龍族新一任護脈龍神就是你了!”

昭沅覺得河水在眼前旋轉,大哥伸出龍爪拍拍它的脊背:“弟弟,努力!”

“于是你就這樣成了護脈龍神?”樂越聽它說完,沉默片刻,如斯問道。

昭沅默默地點頭。

樂越再沉默片刻,誠懇地道:“你大哥真不是個東西。”

昭沅垂下眼皮,又將腦袋擱在前爪上,輕聲道:“你說得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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