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關于當代詩歌的細讀筆記
- 張清華
- 5014字
- 2019-08-09 18:56:58
第一輯
黑暗的內部傳來了裂帛之聲——由紀念海子和駱一禾想起的
決意要寫這篇遲到的文章時,首先想起的仍是海德格爾的話。他在《詩人何為》中這樣說道:“先行者是不可超越的。同樣地,他也是不會消逝的;因為他的詩作始終保持著一個曾在的東西,到達的本質因素把自身聚集起來,返回到命運之中……”他是這樣準確地談到了一個與詩有關的東西:命運。無獨有偶,一位中國詩人也用他的詩句乃至生命詮釋了近似的意思,他說:“我聽見這回聲在世界的血里奔涌/我夢見一個蔚藍的球體/正像從星際看到地球/我夢見我離它很近,伸手可及……”這是二十年前,年輕的駱一禾在他的長詩《世界的血》中寫下的句子,不久以后,他那年輕而洶涌的血就殘酷地外化,并且永恒地凝固為了一個被命運兌現的預言。很顯然,在一些最值得紀念的詩人那里,命運與詩歌、人格與文本之間是這樣天然地有著奇妙而殘忍的關系。
我從多年前想起的幾句詩中找到了這個題目。此刻我發現,有些東西真地是冥冥中遙遠的呼應,也許是許久以來對于海子和駱一禾閱讀的一種“余響”,所謂繞梁三日吧。這也是多年來夢中常常出現的聲言,或者是幻感中期望出現的聲言。我想這是靈魂深處一種不太妙的傾向——對于深淵的一種固執而膽怯的接近沖動。若是出現得久了,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所以,多年來我試圖接近,但又一直逃避著某些最灼人的光芒。
我自然沒有資格去寫懷念兩位詩人的文章,因為既無緣同窗,也不是故友,只是從一個讀者的角度發些感慨,而已。
海子一生留下了兩百四十余首抒情短詩和四部長詩(其中《太陽·七部書》為巨型長詩)作品,共約一萬六千行詩歌;駱一禾一生留下了兩萬多行詩歌,有兩首巨型的長詩,這個數字超過了海子,也見證了他們共同的詩歌理想,共同經歷的彗星式的青春,以及精神的交往。但人民記住了海子,卻漸漸忘記了駱一禾。這是命運,也是詩歌的一部分。一個詩人是有命運的,甚至和杰出的詩人的相處,感受他的氣場,或者“唯物”地說是生活于他“人格的陰影”中,也會漸漸有自己不同于凡人的命運。讀到這些句子,你沒有辦法不去對證,去服膺命運的力量,以及詩歌中近乎先知的讖語般的力量——
誰能夠說這不是一種預言,或寓言?一雙昔日的詩歌盟友,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相繼而去,且都是經由了血的形相,一個是流向于外,一個則是流向于內。都是大片大片的血,洶涌不止的血。“天才背著語言和血紅的落日,走向家鄉的墓地”,海子一直在他的詩歌中做著這樣的自我暗示,而駱一禾的詩中也似乎到處可見這樣的提示和追問。
然而我的問題是,為什么駱一禾與海子死后會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我試圖從他們的詩歌中得到答案,這當然非常困難,因為代表這兩位詩人的精神核心的都是他們的長詩。海子的長詩其實直到現在也很難說有多少人真正進入,或試圖進入,人們喜愛詩歌特別是長詩一類的偉大詩歌,其實很像是葉公好龍,只是“喜愛”而已,將之作為一種知識,甚至資訊,好比歌德寫了《少年維特的煩惱》之后,崇拜他的人穿起了維特式的衣服,裝出了維特式的憂郁,有的甚至還學習維特自殺的方式,但究竟歌德的書里寫了什么,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海子的長詩中究竟達到了怎樣的地步,他所建構的通向“偉大詩歌”的人類之塔究竟建到了第幾層?這些問題至今無人能夠準確回答。
一位我的師長曾十分虔敬地在報紙上寫文,吁請“誰來教我讀海子”,我一方面非常尊敬他的謙虛,另一方面又非常希望前去和他討論一個問題,即“不可解讀性”,因為按照某種邏輯去求解海子的詩一定是行不通的。如果不設定一個限制條件,一個關于語言與存在、語言與文化、語言的表達與不可表達、表達與語言的超越性等之間的并不對稱的關系,很難進入他那復雜又晦黯的語言世界。就如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樣。海子是試圖通過對語言施以改造,而達到返回原始與太初的“元詩”境界。而這樣的努力某種意義上不能不說是巴別塔式的工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工程。因此,必須以不可解讀性為解讀的前提。
但是我們都認為海子是偉大的詩人,他的詩歌我們完全可以無緣由地喜愛著。而且令人驚奇的是,二十年過去之后,在我的閱讀體驗中,海子的詩歌在歲月風霜的磨洗之下一點也沒有顯得陳舊過時,相反,此時此刻的重溫讓我堅信他語言的生長性,他的詩歌空間巨大的自我彌合與擴張。這是非常奇異的經驗,十多年前讀海子的時候,總感到有大量類似泥石流狀的不可化解的成分,一些荒僻生硬的詞語、過度奇崛突兀的修辭使人望而生畏。而如今再度進入,這種感覺早已消失殆盡,所見竟然盡是鉆石般的光彩潔凈和澄明剔透。這表明,偉大作品確具有恒久的生長性,即便是在詩人已離世多年以后,他的語言也仍有新鮮和旺盛的生命、不斷延伸的理解可能——這讓人相信,詩人的生命在他的詩歌中獲得了延伸,甚至永生。這不是故弄玄虛,海子的詩歌世界與詩學思想的確在這個二十年中顯現出了藝術和精神的先知性質,它前出于時間和歷史,高遠、超拔,富有預見性的高度與力量。他所致力要超越的當代漢語的表象和單薄,確實部分地獲得了實現。盡管這些實現也許是從另外的一些“破壞”開始的,而且這超越也并非單純地還原古典意義上的純凈和唯美,而是創造、創始,是現代意義上的豐富和原始,是混合著創世語言與個人密碼、經典符號與不可解讀的黑暗語義,而后又被犧牲與獻祭的偉大生命之光照亮的一種語言。這很難一下子說清,但我相信,真正具有詩歌感知力與生命領悟力的讀者,都會體悟到這一點。
很顯然,海子創造了一種漢語的奇跡。對于一個沒有“宗教語言”的民族來說,要構建語言的神學維度,沒有巨大的決心和能力,沒有犧牲,確乎是很難的事情。兩千多年的中國詩歌傳統中,中國詩人所使用的基本上是一套世俗化的語言系統,雖有祭祀、游仙、禪理、悼亡一類的詩篇,但那些作品中最核心的仍然是“人”,是人的生命焦慮,是人與永恒之間的相遇——或是一種“中國式的存在處境”,即便是《春江花月夜》那樣的作品,也不純然是對終極或彼岸世界的想象,不是對于世界的起點或終結的描述——像《神曲》《失樂園》《浮士德》那樣。而海子,卻是要創造一種真正屬于“本質世界”的語言,一種史前的、創世紀的語言,一種上帝式的語言,一種重新給世界編碼的語言,一種混沌的重新整合世界和語言的語言。
所以黑暗成為了他語言的基本屬性,他在自己構造的廣大的黑暗世界中彗星般劃過,發出“裂帛般的聲音”,還有炫目的光芒。
討論海子的詩歌幾乎涉及從古典到現代詩歌的一切元命題,所以這也是一個巨大的深淵和陷阱,我只能量力而行。很可能,這種認識和估價的充分與完整還需要許多年,就像荷爾德林死后幾十年,才陸續有哲人和智者認識到他的價值一樣,海子意義的完全彰顯也需要漢語詩歌生長過程中的某些契機,在很多年后肯定還要有真正的爆發。但至少現在可以預期和肯定,對于漢語自由體詩歌語言的整體的和邏輯意義上的懷疑,可以告結了。現代漢語完全可以創造出與盛唐氣象、與宋詞之美以及以《紅樓夢》為標志的明清小說的傳奇相媲美的瑰麗而圣潔的表達,創造出完美而無可挑剔的輝煌篇章。理解這些思想和語言需要時間,需要沉淀,也需要智慧的后來者的重新發現和照亮。
上述這些說法當然不是“神化”或“圣化”海子,某些對海子文本的質疑也并非全無道理。一個詩人當然不是神,不可能沒有缺陷,但對于海子來說,“一次性的詩歌行動”是理解他的關鍵。在《詩學:一份提綱》中,海子表達了他類似于雅斯貝斯的一個觀念,那就是要下決心做一個詩歌寫作與生命實踐成為“一次性完成”的統一而互現的詩人。對此雅斯貝斯的說法是“一次性的寫作”,他的例子是米開朗琪羅、荷爾德林和梵高,是歷史上一切“毀滅自己于深淵之中、毀滅自己于作品之中的詩人”。在雅斯貝斯看來,除歌德是成功地“躲過了深淵而成為了偉大詩人”的一個,很少再有例外,所有偉大的詩人都為他的寫作付出了與文本匹配的生命人格實踐——要么是自殺,要么是精神分裂。這些分析或許有絕對處,但我們應該同意這樣一種基本的判斷,那就是:杰出的詩人都是在其詩歌寫作中融入了非凡的生命人格實踐的詩人,這種付出可以是彗星燃燒式的——像屈原沉江、海子臥軌,也可以是春蠶吐絲、蠟炬成灰式的——像杜甫悲苦沉吟、荷爾德林一生作不知疲倦的精神巡游,每一個不朽詩人的生命中,都包含了一段與詩歌文本同在的、不可復制的傳奇。
這應該是“屬于上帝的詩學”了——上帝從他那兒拿走多少,就在詩歌里還給他多少,上帝是公平的。從這個意義上,海子的詩歌理想是值得尊敬的,也許他是“最后一個”(種種跡象表明又不是)為了這詩歌理想犧牲的詩人。但至少他證明我們的時代仍葆有了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多年后的閱讀使我堅信,海子的文本和他的人生實踐之間是互相匹配的,這一“不可模仿”的條件使他保持了上升、還原和凸顯的方向,他那荒古而靈幻的詩句,因此而呈現出越來越透明和澄澈的境地與力量:“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風的前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的前面還是道路”,“目擊眾神死亡的原野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當她們像大雪飛過墓地,大雪中卻沒有路通向我的房門,——身體沒有門——只有手指,豎在墓地,如十根凍傷的蠟燭……”我不必再引用很多,沒有哪一個活著的詩人的語言能夠達到這樣的境地:它荒涼中的靈幻,它晦黯中的澄明,它陌生中的親和,他讓人驚嘆和只能望其項背的一騎絕塵……當然這里也用不著引用他那些原始和混沌的、充滿巖漿與烈火、洪荒與宇宙初始情景的長詩作品,那其中浩大的詩歌構架、存在的幻象與紛亂的符號,還有他那些悲傷華美的抒情短詩——這生命噴發中生出的晶瑩鉆石一起,表明著詩歌的形而上學的界限,最高最遠的詩歌的界限。它超越,但也引領著最廣大意義上的詩歌王國與世俗世界的語言。
杰出的詩歌總是為讀者準備好了多個通道或者界面,從這個意義上說,海子的詩歌也完全可以屬于俗世。有人對海子詩歌的“世俗化承認”表示了憂慮甚至憤怒,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詩句如今都成了房產開發商使用的廣告語。但在我看來這也沒有什么,它表明最低俗的讀者也可以從海子的詩歌世界中獲得光明的碎片以及語言的恩惠,這不正是詩人那慷慨與悲憫靈魂中應有的意愿嗎?世俗的解讀或利用無損于海子詩歌的純潔性,那原本是不朽詩歌的無形體積的一部分。就像俗人用屈原和李白、但丁和莎士比亞自我鼓舞一樣,海子詩歌的被廣泛接受,是一件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2009年春天,當我在“宇龍詩歌獎”頒獎會上聽到一位盲歌手演唱海子的《九月》等詩篇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許多,好的詩歌隨時充滿了轉化的奇跡與可能,盲歌手那曠遠悲涼的歌吟,與詩人的意境是如此地息息相通。讓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確有真正的熱愛和理解,有真正的追慕與和聲,以及精神交融的眼淚,以及會心的掌聲。
對海子的言說總是言不及義的。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海子已經成為了一個時代詩歌的標記,也成為了漢語新詩百年歷程中的一個符號。而二十年的紀念恰好是一個關節,一個具有歷史感的契機——同齡中活著的人已經進入了中年,而海子則永遠定格在了生命的青春。他在二十五歲便已完成了他在這個世界的使命和履歷,完結了足以留給我們終生捧讀的創造,并且毅然果決地準備好了一切使之完成的儀式。想及這一切,不能不有一番同齡人的深長嘆息和百感交集。
歲末時又有幸參加了一場詩人駱一禾的追思會。其間我更強烈地感受到詩歌和詩人那種有史以來不曾消湮的命運感,感慨人們記住了海子,卻忘記了駱一禾這樣一個事實。假使沒有一兩個生前好友的熱心操持,幾乎沒人會想起,啊,詩人作古已經整整二十個春秋了。二十年來,海子的光芒徹底釋放出來,他的詩歌和話語都被照亮,而駱一禾卻注定要隱入黑夜之中,他的作品盡管同樣充滿了大詩的恢弘與深闊,充滿了思想和結構上的宏偉觀念,但在今天讀來仍具有晦黯與混沌的性質。整體構架的清晰,仍不能驅除文本和詞語中的迷霧,或者反之,局部形意的鮮明,亦不能支撐整體的通透和確定。猶如一個材料堆積如山的工地,形而上學的詩歌起始和塵埃落定的語言現實,確乎還未最后貫通。
我無法判斷這一閱讀的感受是來自于文本的局限,還是來自于我這讀者的愚笨,相信會有真正的智者去領悟他的話語世界,但不管怎么說,作為海子詩歌的伙伴,在一顆燃燒著的巨大星體的側畔,駱一禾注定是寂寞和黯淡的。
2009年12月26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