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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張元長小品

張大復(1554—1630),字元長,晚年自號“病居士”,昆山人。著有《昆山人物傳》《梅花草堂筆談》《聞雁齋筆談》等。

張大復世家昆山,其祖父誥,其父維翰,都是儒生。張大復幼時即聰明出眾。十歲時,對于《論語》的理解,令塾師避席驚嘆說:“此非吾所及也。”其讀書,自漢唐以來經、史、辭章之學,皆涉獵而深究之,又能自出己見,而不為章句舊聞所糾纏。其為文空明駘蕩,汪洋曼衍,任意之所之,隨筆揮灑。張大復在當時吳中文士之中,極有名氣。中年以后,仕途不得志,又因父親去世痛哭,而雙眼視力嚴重受損,因此,他謝去諸生,每日垂簾瞑目,溫習已讀之書,或讓侍者為其誦讀。此后,更專心于文章之學,為文亦大進。其居處號梅花草堂,常有文士到此聚會。雖囊中羞澀,但與朋友笑談如故。壯年再游長安,登呂梁,過齊魯,考察古代名勝。晚年病廢,自號“病居士”。

張大復主要的文學成就,包括古文和小品。他的古文頗受一些人的賞識,如錢謙益就說:“君之為古文,曲折傾寫,有得于蘇長公(東坡),而取法于同縣歸熙甫(有光)。非如世之作者,傭耳剽目,茍然而已。”如其《昆山人物傳》便是以傳記方式撰寫的。此書舊本題為《梅花草堂集》,包括《昆山人物傳》和《昆山名宦傳》二種。《昆山人物傳》所記載人物,自明代洪武至萬歷年間,大約三百人。《昆山名宦傳》則是記述在此地做官者,共有十五人。張大復的歷史傳記文學,成就也頗高。故錢謙益贊揚其筆下人物傳神,“焚香隱幾,如見其人,衣冠笑語”,并說此書中一些篇章,“雜之熙甫集中,不能辨也”。可見,在傳記方面,張大復是受到唐宋派影響的。不過,就其影響而言,當時人們更為喜愛的,是張大復的小品文字。所以錢謙益不滿地說:“君未歿,其書已行于世,人但喜其瑣語小言,為之解頤捧腹,未有知其古文者也。”張大復本人對小說、戲曲頗感興趣,他說:“莊生、蘇長公而后,書之可讀可傳者,羅貫中《水滸傳》、湯若士《牡丹亭》也。”200可見,他除了欣賞莊子、蘇軾的文章之外,對于明代俗文學樣式,也是持一種高度肯定的態度。同晚明許多作家一樣,張大復也受到李贄影響,對他非常欽佩。201

張大復曾有《病居士自傳》一文,對于了解其生平和家庭、性格與情趣,頗有幫助:

居士姓父姓,名父名,然不能如父志,丑之,又多病,故自號曰“病居士”。少習舉子業,為諸生,諸習舉業者嘔心刳肝,多病悸;居士故不善雕蟲,所作制義居下下,然亦病悸。吳地下濕,處則病腫,父嘗為木閣居之,亦病腫。或數月不跬步,所飲竟日夜不滿五合,然病下血,甚于豪飲者。好書及色,而性粗浮,不期盡解,所求于人甚備,然病腎水竭,目昏昏不能視。祖父產粗足自給,所得修脯常中上,又無貧乏施與,及為人報仇或藏亡破產之事,往往病窮。貰米養其老母,或貸之友,而久負之。性懦,聞催租剝啄聲,心搖搖不能定,而強宗大猾,負其勢以侮眾,即不吾犯,必辱之,病傲。已無能,不欲言人之不及,而遇諸非法者、故為強詞以奪正者,必折之,無所容然后已,病戇。見義或不能為,而好談節俠,若飛六月之霜,振齊臺之風,寒易州之水,則毛骨竦豎,隱隱若刺蝟亂起,病躁。盡其足力,不數里。每至佳山水,必攀涯汩流,竟日徙倚不能去,或暮夜無侶,則獨往來庭宇間,至烏啼月落,欣然忘倦,病愛。緩步詳視,必求如禮,而廣坐綺筵,不耐譚欸,或虱癢不可忍,輒捫而啗之,病草。野而倨,行年四十,棄去舉子業。人以題請,便欣然為之,仍鐫而懸之國門,為時傖父,病結習。客謂居士曰:“子病奈何?”居士曰:“固也,吾聞之師,造化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我未老而化物者,且息我,我則幸矣,又何病焉。”居士塊處一室,夢游千古,以此終其身。202

張大復生活的窮苦,以及在科舉道路上的辛酸,無不影響他的性格與創作。此君一身“毛病”,“病悸”“病腫”“病下血”“病腎水竭”等,此乃身體之病;而“病窮”“病傲”“病戇”“病躁”“病愛”“病草”“病結習”等,則是處境與性格之病了。文中,也不乏他直率的自我剖析之處,如“性懦”“無能”等。但總的來說,作者對于自己性格上的“病”,似乎是一種自我調侃,其實是一種自我欣賞。這篇《病居士自傳》,說到底是一篇“自贊”之文。何以言之?請看張大復另一篇題為《病》的小品:

木之有癭,石之有鸜鵒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見貴于世。非世人之貴病也,病則奇,奇則至,至則傳。天隨生有言,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傳其形;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駭于俗。吾每與圓熟之人處,則膠舌不能言;與騖時者處,則唾;與迂癖者則忘;至于歌謔巧捷之長,無所不處,亦無所不忘。蓋小病則小佳,大病則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憐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與為友,將從其少者觀之。203

所謂“病”,就是超越世俗、平庸、鄉愿的“真”和“奇”。“病”者,才有特點,有個性,有鋒芒,才有出類拔萃之處。故“小病則小佳,大病則大佳”。而張大復如此多病,可謂“大佳”了。張大復這種觀念,非常有代表性,晚明人喜歡不同常態的“病”“癖”“癡”“狂”,故抱怨“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這也是晚明的一種時尚。

最能代表張大復小品文成就的是《梅花草堂筆談》一書。全書十四卷,收錄九百二十三則小品。《四庫全書總目·梅花草堂筆談》提要:“明張大復撰。大復字元長,昆山人。是編為其《梅花草堂集》中之一種。據《江南通志·文苑傳》,乃其喪明以后追憶而作也。”204有些學者卻把“喪明”理解為“明亡”,并說其文章“透露出作者在明亡后不復與世相聞的遺民之哀”。205其實,張大復死于崇禎三年,明朝尚未亡。“喪明”應指其病目而喪失視力。206張大復失明時間可能頗長,湯顯祖《玉茗堂文》之三有《張氏紀略序》,其中提到張大復因失明,“至云母子之間,徒以聲相聞者十四年”207。沈際飛評此語時說:“余猶及見元長先生。雖喪明,口授文字,能追取昔人塵土面目,而悲喜啼笑如生。”208可見,《江南通志》的說法并非虛談。但《梅花草堂筆談》中的作品非一時之作,似并非全是失明后追憶之作。其中多篇作品都記錄了準確的寫作日期,如《今日》注明:“癸卯二月廿六日書。”209《世長初度》注明:“戊申孟冬二日書于嚴叔向齋中。”210這應該是當時的實感實錄。

張大復的朋友陳繼儒(眉公)在《梅花草堂筆談序》中,對張大復散文的評價是:“其流便爾雅似子瞻,而物情名理,往往與甘言冷語相錯而出,劉義慶、段成式所不恒見也。元長貧不能享客而好客,不能買書而好讀異書,老不能徇世而好經世,蓋古者狷俠之流。”211而張大復表弟許伯衡在《張先生筆談題辭》中,則說他“事無分巨細,人不問親疏,多借以發其詼謔感慨之氣,往往有關世風經濟語”212。張大復小品頗受蘇軾題跋雜錄一類文字影響,皆偶寄一時之興,以甘言冷語,發其詼諧感慨之氣。然從《梅花草堂筆談》本身看來,所謂“好經世”,“往往有關世風經濟語”,是拔高評價對象的套語,不太符合實際情況。晚明文社興盛,《梅花草堂筆談》所記不少是文社中人的逸事名言、往來酬答之語與鄉里佚聞瑣事,而更多的則是作者隨興式雜錄、對于人生與自然的偶然心會。

張大復小品也反映晚明文人心態。他在《言志》一文中,表達了自己的生活旨趣。“言志”這個題目,暗用《論語·先進》篇中典故。孔子要弟子們“各言其志”,而最博得孔子贊賞的是曾點的志向。他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213這是一種個體人格與人生自由的境界,當然令人羨慕。而張大復的言志,則帶有晚明這個特定歷史階段的色彩:

凈煮雨水潑虎丘廟后之佳者,連啜數甌。坐重樓上,望西山爽氣。窗外玉蘭樹,初舒嫩綠。照日通明,時浮黃暈。燒筍午食,拋卷暫臥,便與王摩詰、蘇子瞻對面縱談。流鶯破夢,野香亂飛,有無不定,杖策散步,清月印水,隴麥翻浪,手指如冰。不妨敝裘著羅衫外,敬問天公肯與方便否?214

此外,張大復在《聞雁齋筆談》的《戲書》二則中,也同樣表達了自己的生活理想,言辭雖更為簡單,卻更為全面,更為直截了當:

一卷書,一麈尾,一壺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單綺,一奚奴,一駿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楊,一枕夢,一愛妾,一片石,一輪月。逍遙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處名山,隨緣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隨我一場也。215

此處與袁宏道《答林下先生》一文所寫的五種“真樂”,何其相似。我們難以說是誰影響了誰,不過,可以肯定,這是當時文人在物質與精神上的普遍追求:最大限度地追求物質與精神的滿足,向往人生自由化與生活藝術化的理想。這種追求,反映的當然是士大夫的雅趣,與普通百姓絕不相同。如“一奚奴”“一愛妾”,恐怕只有少數人才“享受”得起。從中也可以看出,晚明文人雅趣的某種貴族氣息。

不過,張大復小品在瀟灑之中,又不斷地品味一種人生苦味。這與他本人生活中一連串不幸遭遇有關。他曾說自己:“戊子哭父,辛卯哭姊,丙午哭母,庚戌哭女,癸丑哭弟,二十七年之間,肉骨殆盡。而毛發爪齒,髓腦顏色,無一如故者。”216其心境往往十分悲涼。在《哀》一文中說:“哀不可忍,哀不可遣。故凡平居忽忽,俯首多睡,若夢若醒,以至髓枯而發白者,皆忍之致效也。一往而深,盡哀而出,猶愈于遣乎?”217尤其到了老年,心情尤為凄楚。他在《境地》一篇中,沉重地區分少年與老年之差異:

少年悲憤,總屬多情;老去多情,轉生凄感。譬之落紅春沼,增其點綴;繞砌寒花,助其吁郁。又如載生之魄,吾見其新;下弦之光,倍為慘悴。非獨人心為之,境也故爾。218

把老人境地比喻為光景無多的寒花與殘月,“老去多情,轉生凄感”,善感者必多愁,越是多情之人,就越多凄感。這里所描寫的“境地”,也許正是張大復這位“病居士”的自我寫照。

《梅花草堂筆談》多描寫當時文社與鄉里的諸多朋友,是認識晚明文人社團生活的形象材料。張大復寫文人,或記其事,或錄其言,或寫其豐姿,或書其逸趣。總之,是用簡約的語言,以速寫的方式,描繪出一系列文社朋友的形象。如張如:“月下遇張如,光逗衿際,所著青衫,政與瑩肌相發,敏便之性,都從閑閑中出。”219寥寥數言,這位朋友的形象便飄逸而出。又如《楊長倩》一則:

楊長倩宅湖之中,秋水長天,渺然一色。遠睇飛鳶,跕跕水際。故不減武陵畏壘。夏秋間,龍吟湖底,煙霧翔涌。吳在大云:“此時卻疑身處混沌矣。”予每想至其處,一水之隔,僅僅朝暮,而不知途者,邈若河山,可笑也。長倩許我莼絲千縷,當乘興訪之。220

寫楊長倩,不正面寫人,只寫其秋水長天渺然一色的生活環境,令人意遠。由此也可見《四庫全書總目》對它“纖佻”的評價過于偏頗。

從研究小品文藝術形態的角度來看,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是晚明一部在藝術形態上頗具代表性的小品文集。我們所看到的小品,通常是從作家們文集中的序、跋、記、論、說、解、書札等文體中選出的,而《梅花草堂筆談》則與諸體全無關系,它是地道而純正的小品。很奇怪,我讀《梅花草堂筆談》第一個最鮮明的印象,竟是張大復給每篇小品所擬的題目:

雨勢、食筍、謎、學安閑、獨坐、今日、疑、詼語、結伴、夜、夢、不幸、試酒、瘧、習、此坐、交情、自逆、夜坐、齒豁、月能移世界、吾不如、水勢、貓、適、真、偏頭風、吾力、病、悸、討便宜人、燕、性、此女、息、午睡、易醉、憐才、詣張、將還、齒脫、海上、先、謔、此君、出、恥、霽、有耳、作解、此方、聽受、早計、在貧、想因、吾老、不可已、也可人、有體、今夕、二無、耳目、扯淡、諛入、機、殺、耳入、野、閑、不必、不妨、吾物、乘、數、神往、為是、見利、撫掌。

從上引題目來看,張大復小品文擬題的特點相當鮮明:首先是短。大多是一字、兩字,這是一目了然的外在形態。另外,從這些題目不難看出作者創作時強烈的主觀隨意性。不像以往文章那樣,講究內容與題目的密切關系,許多題目只是信手拈來,用作文章的一種標志,而不是從涵蓋全篇的主題提煉出來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梅花草堂筆談》中一些文章題目,竟像古人的某種無題詩一樣,徑取文章前兩個字。如《雨洗》《病甚》《賣花》《今歲》等,這些題目并不一定與文章的內容關系十分密切,只是隨手在篇首摘錄下來,給文章安一個名稱罷了。如《有耳》一篇,開頭是:“有耳不得無聞,嘗試接之,凡吾耳之所有,都為心之所無,故嘗忿盈不可吐,至竟日周行屋壁間,格格如在者。”221又如《在貧》一篇,全文是:“在貧之日長,老去之年促。吾每不堪其憂,未信不改其樂。”222題目摘自篇首二字。而有些題目,則摘自篇末。如《為是》一篇,則摘自篇末“得禍之烈,豈為是歟”223一語。這些題目,不但涵蓋不了全文意義,甚至它本身尚無獨立的意義,貌是有題,實則無題。這種擬題方式,似乎有點復古的味道,如《論語》的篇目“學而”“為政”,只是把開頭兩個字標作題目;《詩經》也多是采用詩歌開頭兩三個字來作為題目的,如《關雎》《卷耳》《凱風》《雄雉》等。后來,唐詩中也有以這種方式來擬題的,杜甫《不見》一詩,題目取篇首“不見李生久”一句首兩字。《歷歷》一詩,題目也取自篇首“歷歷開元事”,其實,也近于無題。在李商隱詩題中,這種情況就更多了。如《錦瑟》《商於》《潭州》《人欲》《一片》等,都是摘取開篇二字做詩題的。但是,秦漢以后的文章,像張大復這種擬題方式卻是很少見的。傳統散文題目,通常是:某某記或記某某、某某序、某某傳、論某某,而題跋、尺牘的題目也很規范。相比而言,《梅花草堂筆談》擬題的方式是非常奇特的。

這當然是張大復別出心裁的藝術追求,但并非毫無意義的標新立異。因為他所表述的內容,實在與傳統散文有所不同。假如按一般散文的擬題形式,倒未必十分貼切。張大復小品的擬題正好反映出他的美學追求:這些信手拈來的題目,表現出一種創作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也許正表現出作者對于美感的瞬間體悟和傳達,表現出作者的偶然興會、涉筆成趣。而且,這種擬題,也是因為作者覺得自己所要表達豐富多端的意緒,難以用某一題目明確地概括和標志。我們還要注意,明代八股文興盛,而八股文最講究審題、破題,圍繞題目來作文章,題目成了文章的關鍵。故張大復的擬題方式,對于當時的寫作思維,實在是一種突破。這樣說,并非“小題大作”,藝術的形式是“有意味的形式”,如題目這種外在形式,也與作者的審美旨趣息息相關,每一藝術形式的細微之處,都可能包含了審美的信息。可惜一些研究者,總覺得它們瑣碎細小,故不愿去“尋枝摘葉”,幾乎忘了“于細微處見精神”的老話。

除了題目的特點之外,《梅花草堂筆談》所收文章的篇幅也頗能體現“小品”之“小”。它們往往只用寥寥數語的雋永之言,寫下隨感錄、隨見錄或偶憶筆錄,絕無長篇大論之作。張大復小品在形式上有一種清言傾向。如《偶書》一篇,只有兩句:“六時靜默,由他燕燕鶯鶯;三月煙花,交付風風雨雨。”224其實是四六句子。《偶句》:“剛腸難忍英雄淚,死地誰堪兒女憐”225,是一對子。最短者是《雨窗》一篇,只有一句:“焚香啜茗,自是吳中人習氣,雨窗卻不可少。”226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隨手記錄下的一鱗半爪的感想。假如從傳統文章學眼光來看,它們甚至不能叫“文章”。因為它們連一般文章所應有的結構都沒有,更談不上起承轉合的篇章之法了。但它們又是一件不可否定的藝術作品。這種小品文,與傳統古文短篇存在質的差異,具有獨特的藝術品格。

張大復小品文非常注重記錄一些稍縱即逝的景色或感觸,逸筆草草,而意味深長:

臥聽啼鳥,忽疏雨墮瓦,裂裂然。起坐蘇齋,蘭氣芬馥,地下蒸濕欲流。午余開霽,萬里空碧,胸中灑然,若有得者。227

山溪橋有新泉,味極冷澈,日可濡百十戶。聞之僧孺,云雨霽且訪之。228

九十日春光,半消風雨中,人皆惜之。不知風雨中,春光政自佳,但笑世人不能領取耳。229

錢仲侯報我,山中桂發,始知秋老。吾窗前一片月,俱在屋外,庭中亦有木樨二株,干不暇枝,葉如卷耳,向人愁縮,了無吐粟意。年來貧病相習,未嘗作厭離之想。入秋已還,伸腳偃臥,輒思異境,得之欣然。鄰雞破夢,悒悒不樂。230

寒燈夜雨,雖復意象蕭瑟,故屬佳境。今夕疏雨振瓦,頗與初蟄始電相當,礎潤侵衣,令人有脫故著新之想。231

臘梅爛開,浮香直入樓際,小坐綺疏下,暗想海朝庵尺許黃玉,忽爾盈庭。232

日常生活、尋常景色,一到張大復筆下,便詩情畫意,滋味無窮。張大復小品形式不拘一格,往往不顧傳統文章學那套方式,言所欲言,隨筆掇錄。如《獨坐》一篇:“月是何色?水是何味?無觸之風何聲?既燼之香何氣?獨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覺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233全篇五句,全是問語。這種形態,在傳統古文中,很少見過,卻別有風致。張大復小品文的藝術境界,如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來,興盡而去;又如白云出岫,逸宕自如,令人神遠。

張大復的小品雜記瑣聞,然多遷想妙得,非淺薄瑣碎之作,其中往往有某種意趣和思致。如《月能移世界》一文云:

邵茂齊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澗,梵剎園亭,屋廬竹樹,種種常見之物,月照之則深,蒙之則凈。金碧之彩,披之則醇;慘悴之容,承之則奇。淺深濃淡之色,按之望之,則屢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濤,遠于巖谷。草生木長,閑如坐臥;人在月下,亦嘗忘我之為我也。今夜嚴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華可愛。旦視之,醬盎紛然,瓦石布地而已。234

蒼茫的月色,虛幻空蒙,若隱若現,使人們容易產生幻覺和豐富想象。在它的籠罩下,自然萬物與日常所見的本來面貌,產生一種“距離”。月下觀賞,也就產生了新的美感。那些山石泉澗、園林竹樹,“種種常見之物”,在月色下顯得更“深”、更“凈”、更“醇”、更“奇”,而河山大地,竟讓人產生一種置身于遠古的感覺。最奇特的是,殘破的僧舍庭院,在月色下“幽華可愛”,而白天一看,原來卻是滿地醬盎瓦石,毫無可愛之處!“月能移世界”,所記錄的實際上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審美經驗,也是相當有價值的審美觀念。對于中國美學史研究者來說,這恐怕是一則應予以重視的材料。

張大復的語言,相當雅致可愛。他喜歡用精練的四言句,以詩一般的語言,寫韻外之致:

一鳩呼雨,修篁靜立。茗碗時供,野芳暗度。又有兩鳥咿嚶林外,均節天成。童子倚爐觸屏,忽鼾忽止。念既虛閑,室復幽曠。無事此坐,長如小年。235

小飲周叔明第,雨霰紛集,默念疇昔,此時便著屐登山去也。歸擁牛衣,寒燈無焰,展轉久之,乃遂酣臥。遠雞亂啼,紙窗如晝,啟扉諦視,則雪深半尺矣。236

這些小品應目會心,神與物游,讀起來似六朝駢體小品,而風神蕭散,言意不盡,誠為晚明小品之佳作。

《梅花草堂筆談》在形式上,既受到《世說新語》魏晉風流的影響,也明顯受到東坡小品文的影響。如《李紹伯夜話》:“辛丑正月十一日夜,冰月當軒,殘雪在地,予與李紹伯徘徊庭中,追往談昔,竟至二鼓。闃無人聲,孤雁嘹嚦,此身如游皇古,如悟前世。”237從這則小品,我們不難品味出蘇東坡《記承天寺夜游》一文的意境來。

長期以來,張大復的文章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崇禎年間,丁允和、陸云龍所選評的《皇明十六家小品》,就沒有收入張大復作品。而與張大復同時的屠隆、湯顯祖、陳眉公,在張大復之后的袁宏道、李長蘅、王思任、譚元春等人的作品,皆收入此集。可見,張大復在當時影響不大,認可度不高。到了清代,《四庫全書總目》對《梅花草堂筆談》的評價是:“所記皆同社酬答之語,間及鄉里瑣事,辭意纖佻。”238所謂“瑣事”“纖佻”等語,當然是從傳統古文“文以載道”的標準來批評張大復的,可見四庫館臣對之持一種輕蔑態度。在《四庫全書》中,張大復所有著作都被列入“存目”,評價也很低。不過,這是晚明文人在清代普遍的遭遇。一直到二十世紀,張大復散文仍未受到重視。在沈啟無、周作人作序的《近代散文鈔》中,沒有選錄張大復的作品。錢鍾書在對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書評論中,對此表示遺憾:“他的《梅花草堂集》我認為可以與張宗子的《夢憶》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之榮譽,雖然他們的風味是完全不相同。此人外間稱道的很少,所以膽敢為他標榜一下。”239把《梅花草堂筆談》與《陶庵夢憶》相提并論,評價很高。張大復的文章確實是需要,也值得大膽“標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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