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
- 祝總斌
- 5792字
- 2019-08-16 17:39:29
第二節 兩漢魏晉南北朝的宰相權力及其有時受侵奪的實質
要解決上面提出的問題,必須抓住以下兩個關鍵。
第一,正確理解,哪些官吏是宰相?擁有什么權力方可視為宰相?或者說,要具備什么條件方可視為宰相?
我認為,根據我國兩千多年的宰相歷史,它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即必須擁有議政權,以及必須擁有監督百官執行的權力。關于這兩個條件,《后漢書·陳忠傳》講得最概括。他在上安帝書中說:“三公稱曰冢宰。……入則參對而議政事,出則監察而董是非。……今之三公,雖當其名,而無其實……”陳忠說的雖只是漢代三公應該擁有之權力,實際上后代宰相條件莫不如此。首先是進宮謁見皇帝,共議國家大事。宰相對政策(行政、財政、軍事、民族等)和人事這兩方面的大事必須出謀劃策,輔助皇帝最后確定下來(包括對皇帝的錯誤意見進行諫諍)。如果不具備這一條件,而是一切由皇帝自行決斷,則這些措施是否能符合整個統治階級利益,可靠性便大大降低。當然,就某一才干超出宰相的皇帝來說,也可能自行決斷十分正確。但英主畢竟是少數,從整個封建統治利益著想,作為一種經驗固定下來,便必須要由經驗豐富的宰相來出謀劃策,以補皇帝之不足。沒有這一議政權,便不能算作宰相。
其次是在經過皇帝與宰相商議,形成決定之后,還得由宰相監督百官執行。這里包括百官執行后的考課,以及由此奏行的黜陟、賞罰等。必須指出,決不能低估這一監督執行的權力。如果不能有效行使這一權力,則前一權力所形成的決定,便會等于空文,或大打折扣,起不到預期的效果。而且既監督百官,便容易控制百官。《漢書·翟方進傳》:為宰相,“持法刻深,舉奏牧守九卿,峻文深詆,中傷者尤多……皆罷退之”。這樣便一定程度掌握百官之命運。《隋書·楊素傳》:為宰相,“朝臣有違忤者……皆陰中之。若有附會及親戚,雖無才用,必加進擢。朝廷靡然,莫不畏附。”正因如此,當隋文帝對他“疏忌”時,便出敕曰:“仆射國之宰輔,不可躬親細務,但三五日一度向省,評論大事”,“外示優崇,實奪之權也。終仁壽(文帝年號)之末,不復通判省事。”可見“通判省事”(即主持日常宰相機構事務),監督百官執行皇帝決定,是極重要的權力。不擁有這一權力,便不能算宰相(隋文帝剝奪楊素這一權力,是特殊情況。它正好反映,在正常情況下宰相應擁有這一權力)。
為了有效地行使上述兩種權力,宰相下面還必須設有辦事機構如丞相府、三公府等。因為宰相無論議政或執行,所涉及的全是全國事務和官吏,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條件下,沒有辦事機構收集、掌握材料,不但無法監督百官執行,而且在與皇帝議政時,也只能是說空話,不可能提出高明政見。
以上兩個條件中,古代官吏和后代學者往往重視第一個,而忽視第二個,從而造成宰相稱謂上許多混亂。上引《通典》關于魏晉以后宰相“無有常官”的看法便是由此產生的。如果將這兩個條件統一考慮,而不偏廢,便會發現,不但兩漢的宰相是固定的,始終是三公;而且魏晉南北朝的宰相也有“常官”,始終是尚書令、仆射或錄尚書事(雖然權力大小在量上有變化)。這種必須具備兩個條件方可稱宰相的看法,一方面有兩漢魏晉南北朝大量史料為依據,將在后文展開論述,這里不贅言;另一方面,也符合隋唐以下關于宰相的情況和觀點,試舉二例以明之。
其一:
《新唐書·百官志》:“初,唐因隋制,以三省之長:中書令、侍中、尚書令,共議國政,此宰相職也。其后以太宗嘗為尚書令,臣下避不敢居其職,由是仆射為尚書省長官,與侍中、中書令號為宰相。”他們的權力之一便是“共議國政”,并且有議事的地點——政事堂。另一權力便是政事堂作出決定,經皇帝批準后,監督百官執行。這里包括由中書省起草詔令、門下省加以審核,尚書省具體執行。以上兩個權力,缺一便不算宰相。
《資治通鑒》卷二八〇神龍元年條:尚書仆射本為“正宰相”,“午前決朝政(即至政事堂議政),午后決省事(即回尚書省執行決定)”。其后,發展成如不加“同中書、門下三品”,專拜仆射者,不得“預政事”,失去了議政權,雖然總判省事,擁有很大的執行權,但“不復為宰相矣”。
另一種情況像翰林學士,因為其任務是起草重要詔令,身份大體相當于曹魏的中書監、令,齊、梁掌詔誥的中書通事舍人,往往參與議政。史稱唐德宗時陸贄為翰林學士,朱泚叛亂,“機務填委,征發指蹤,千端萬緒,一日之內,詔書數百,贄揮翰起草,思如泉注。……雖有宰臣,而謀猷參決,多出于贄,故當時目為內相”。5又如唐順宗時王叔文為翰林學士,“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書,韋執誼(時為尚書左丞,同平章事,即宰相)承而行之”。6權力雖然極大,但因沒有直接監督百官執行之權,所以和陸贄一樣,只能“號為內相”。7意思是,只能入宮內與皇帝議政,僅算掌握一部分相權,還不是真正的宰相。因此,陸贄雖一直為翰林學士,恩遇甚隆,中外仍然“屬意為輔弼(宰相)”;而朋黨排擠他,也是極力“短贄于上前”,使不得登宰相之位。8如果參與議政就算宰相,如果“內相”起的作用與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真正的宰相相等,則支持陸贄或反對陸贄的人,他們的愿望和努力便是毫無意義的;而陸贄后升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史稱“贄久為邪黨所擠,困而得位,意在不負恩獎,悉心報國,以天下事為己任”,9這種心情也就不好理解了。
其二:
明初,宰相本為中書省左、右丞相。既有議政權,又有監督百官執行之權。明太祖嫌其權重,為使“權不專于一司”,取消中書省及左右丞相,由自己直接指揮六部,“威柄在上,事皆親決”,“歷代所謂宰相之官,由此遂廢不設”。其后雖設殿閣大學士,權力并發展到參與議政,職掌票擬,因而他們一般也被譽為宰相,但終明之世,“秩止正五品”,比六部尚書之正二品相差甚遠,在制度上始終無監督六部百官執行之權。直到崇禎年間這些閣臣仍在說“昭代本無相名,吾儕止供票擬。上委之圣裁,下委之六部”。10也就是說,“不特非秦漢丞相之官,亦并非漢唐以來三省之職任矣”。所以,清代沿用明制,雖將內閣大學士官秩升為正一品,凌駕六部尚書之上,但因同樣沒有直接監督六部百官執行之權,乾隆年間的官方權威著作《歷代職官表》仍說:“內閣職司票擬,其官創自明初,原不過如知制誥之翰林,并非古宰相之職。”11
第二,為了正確認識古代宰相制度,還必須將當時按制度宰相擁有各種權力和皇帝臨時賦予非宰相以某些宰相權力,這樣兩種有聯系而又有區別的情況,區分清楚。
前者是長期統治經驗的積累和總結,已經固定為制度,一般說,是能較有效地維護整個封建統治階級利益的,因而應該將擁有這些權力的官吏視為宰相,如兩漢的三公、魏晉南北朝的尚書長官便是。而后者則是由于皇帝享有至高無上權力,凌駕于一切制度、法律之上,根據新的具體情況,破例采取的措施。如有時選拔出的宰相挑不起統治重擔,或不愜皇帝心意,而出于種種原因不便輕易更換。如漢武帝初丞相例以列侯充任;南朝尚書長官多以皇族或高級士族充任。他們位尊望重,輕易更換于統治不利;12另一面有些官吏才干杰出、議論多合皇帝心意,可是由于種種限制(如資歷淺、門第低等),一時無法提升他們為宰相。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整個封建王朝利益或統治集團內部斗爭的需要,皇帝采取機動措施,賦予非宰相以某些宰相權力,吸收他們參與機密,參與議政,甚至言聽計從;而暫時將真正的宰相擺在僅負責監督百官執行的地位,即便有時不得不吸收他們議政,也往往只是走個形式,因為決定在這之前已基本經皇帝與非宰相商議做出。歷史上并不鮮見的這種違反正常宰相制度的做法,固然削弱了相權,可是我們不能簡單否定,或指責皇帝為了個人專制而濫用權力。而主要應看到,在很多情況下,它起了彌補正常宰相制度出現的某些缺陷的作用。從實質上說,這正是封建統治階級之所以賦予皇帝至高無上大權的使命之一,即要他將制度的穩定性與出現新的情況下的靈活性結合起來,以便更有效地維護整個封建統治利益。這種具體例子,在后面各章都可以找到,此處不贅言。現在只舉一條專門論述官吏任用制度的材料,來進一步證實上面提到的觀點。
《陳書·徐陵傳》載陵遷吏部尚書,
徐陵這里講的主要是在一般官吏選拔上,吏部尚書應堅持制度與皇帝根據具體情況違反制度任用的關系,但也涉及宰相制度。在徐陵看來,官吏任用都有“朝章”可循,吏部尚書必須遵守,這是基本方面,實際上肯定了制度的穩定性;但在陳初特殊形勢下,為了籠絡更多的人,皇帝又批準以官階賞軍功,弄得“朝章”大亂,這也是難免的,實際上又不否定制度的靈活性。就宰相任用言,也有“選序”與“天子所拔”的區別。按選序,朱異不夠條件當宰相,但梁武帝用他為中領軍兼中書舍人,賦予參與機密和議政大權,這便是“天子所拔”,是特殊情況,同樣是允許的,吏部尚書無法干預(趙高、田千秋是用為正式宰相,與朱異不同,這里不論,但同樣是條件不夠而為“天子所拔”,可作側證)。當然,徐陵把皇帝不依選序重用或排斥某人視為出于“前緣”或“前業”,13乃佛教唯心、迷信觀點,但他清楚地分別了官吏任用上,遵循“選序”(或“朝章”)與“天子所拔”這樣兩種不同的、并行不悖的做法,卻對我們有啟發,可作我前面提到觀點的強證。
可是另一方面,能不能過于強調“天子所拔”、制度的靈活性,而否定了“選序”“朝章”的作用,否定制度的穩定性,把一定歷史時期的宰相看成“無有常官”呢?不能。這不僅因為違反“選序”“朝章”的“天子所拔”,比重畢竟很小;也不僅因為前面已論述過:宰相的條件有兩個,缺一不可,而“天子所拔”所賦予非宰相的權力,往往只是一部分議政權,不包括監督百官執行權,14頂多只能算作“內相”;而且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皇帝所賦予非宰相的權力,和經過長期統治經驗積累,固定下來的宰相制度相比,隨意性較大,或者說盲目性較大(如拔擢哪些官吏參與政事,權力大到什么程度:僅僅參與人事謀議,還是包括其他政務;單純平省尚書奏事,還是參與最后決策等)。它可能符合整個封建統治的需要,那么以后便會逐漸轉化和固定為正式制度。然而也有可能經驗并不成熟,僅僅為了滿足一時需要,皇帝隨意而為,事過境遷,或皇帝一換,這些權力便又被取消。對于這樣一些“天子所拔”的官吏,如屬后一種情況,固然不應視為宰相,歷代“勢傾天下”的宦官、恩幸所擔任的中常侍、中書通事舍人等,便是如此;即便前一種情況,如漢代的尚書長官,魏晉南北朝的中書監、令,門下侍中等,也不應視為宰相。這是因為在形成正式制度之前,這些官吏的某些宰相權力并非依制度而得,并非該官的職掌,而是皇帝根據具體需要臨時賦予的,因而也就不穩定或不普遍。某個時期的中書監、令得到皇帝信任,握有很大宰相權力,過一個時期寵衰,或皇帝一換,可能又恢復到單純起草詔令的境遇,不再能過問政事。同一時期的門下侍中,按規定有四個人,得寵者可以參決大政,勢傾天下;不得寵者,也可能僅僅掌管殿內皇帝、皇室的生活供奉之事。15對這種僅握有一部分宰相權力,而且還處于不穩定、不普遍狀態中的官吏,怎么能貿然把他們視為宰相呢?
隋唐以后這類情況也不少。除唐代翰林學士得到皇帝寵幸,一度權勢極重,仍只算“內相”,不是宰相,參見前文外,再舉一例。
《資治通鑒》卷二六六開平元年:五代梁太祖朱溫,以親信敬翔“知崇政院事(相當于唐之樞密使)”,“以備顧問,參謀議,于禁中承上旨,宣于宰相而行之。宰相非進對時有所奏請,及已受旨應復請者,皆具記事(報告)因崇政院以聞,得旨則復宣于宰相”。由于此故,崇政使或樞密使之權力往往很重。《新五代史·安重誨傳》:后唐明宗時為樞密使,“處機密之任,事無大小,皆以參決,其勢傾動天下”。
按照杜佑的標準,這個樞密使無疑也是宰相。可是事實不然。在當時制度上樞密是樞密,宰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是宰相。樞密使只是握有某些宰相權力,或者說侵犯了宰相的權力,并不等于宰相。所以歐陽修在《郭崇韜、安重誨傳論》中只說樞密使“權侔于宰相”,而且慨嘆“宰相自此失其職也”。所謂“失其職”,便等于說樞密使是侵犯了宰相權力,違反了制度。《資治通鑒》卷二八二天福四年:“梁太祖以來,軍國大政,天子多與崇政、樞密使議。宰相受成命,行制敕,講典故,治文事而已。帝(后晉高祖)懲唐明宗之世安重誨專橫,故即位之初,但命桑維翰(以宰相)兼樞密使。及劉處讓為樞密使,奏對多不稱旨。會處讓遭母喪,甲申,廢樞密院,以印付中書,院事皆委宰相分判。……然勛臣近習不知大體,習于故事,每欲復之。”
這條材料更清楚表明:1.這時的宰相往往只握有監督百官執行之權,而樞密使卻多與皇帝議政,和杜佑所說魏晉南北朝“以他官參掌機密,或委知政事者”正好相同。2.然而這時的樞密使卻不是宰相,所握議政權也不穩定。當皇帝改變主意后,便可讓宰相兼任,甚至干脆予以廢除,將權力全部歸還宰相。這正是一時恩寵與穩定制度的明顯區別。所以胡三省注曰:“史言帝王命相,當悉委以政事,不當置樞密使以分其權。”以后例前,魏晉南北朝一時參與機密,委知政事,侵犯宰相權力者,同樣是不能算宰相的。
綜上所述,我的觀點是,漢代宰相是三公,而尚書臺長官不是宰相,盡管他們在某些方面或某個時期權力極大。魏晉南北朝宰相是尚書臺(省)長官,而中書監、令和門下侍中不是宰相,盡管他們也是在某些方面或某個時期權力極大。
當然,漢代的尚書,魏晉以后的門下、中書長官雖非宰相,其主要權力卻與當時宰相權力緊密相關,不了解它們,也就無從深入了解當時宰相制度的發展、變化,以及后來這些官吏為什么本身也會演變成為宰相(尚書于晉代成為宰相,中書、門下于隋唐成為宰相),所以對它們的發展、變化規律,本書一并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