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繁華與落寞:柳永、周邦彥詞接受史研究
- 陳福升
- 6140字
- 2019-08-16 17:44:38
引言
柳永[1]和周邦彥[2]是宋詞發展史上兩個里程碑式的人物,后人常“柳、周”并稱,把二人歸為一類詞人,如“圣求詞婉媚深窈,視美成、耆卿伯仲”[3],“學周、柳,不得見其用情處。學蘇、辛,不得見其用氣處。當以離處為合”[4],“如此風情,周、柳定當把臂”[5],“《詞綜》一書,鑒別精審,殆無遺憾。其所自為,……直欲平視《花間》,奴隸周、柳”[6],“情韻有美成、耆卿所不能到”[7]等點評。他們的詞作對后世的影響廣大而深遠,形成了詞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的轉折點。柳永是詞史上第一個大量創作慢詞的詞人,結束了詞壇小令一枝獨秀的局面,使得慢詞與小令[8]并駕齊驅,對后世詞人產生重大影響,在詞的發展史上功不可沒。可以這么說,沒有柳永對慢詞體制的創新與改進,就沒有蘇軾對詞的革新,也就沒有標志宋詞成熟的清真詞。而周邦彥的清真詞,在繼承、總結前人所長的基礎上,又能不斷創新,取得了更大的成就,成為宋詞成熟的標志,而且其詞作所表現出的新的創作發展趨勢,對南宋詞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正如陳廷焯所言:“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復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9]可見,周詞在宋詞發展史上起著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
柳永詞和周邦彥詞之間關系密切,二者之間有非常明顯的傳承影響,“周詞淵源,全自柳出。”[10]“周邦彥雖較柳永晚近一個世紀,中間又隔著蘇軾等眾多大詞人,但周詞與柳詞關系最密,特別是在雅俗風格的取舍方面以及慢詞的鋪敘手段方面,二者之間如草蛇灰線,存在著明顯的繼承、蛻變和發展的關系。”[11]周邦彥不僅在詞的創作手法上對柳永進行了學習和繼承,他們二人在詞的風格方面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如二人都喜歡寫戀情而格調柔媚;在一些詞作中都喜歡用民間的俗語、俚語入詞,而詞風明快。柳永、周邦彥也都精通音律,兩人對改進和完善詞的樂律做出了巨大貢獻。南宋趙以夫《虛齋樂府自序》(《影刊宋金元明本詞》)就說:“唐以詩鳴者千余家,詞自《花間集》外不多見,而慢詞尤不多。我朝太平盛時,柳耆卿、周美成羨為新譜,諸家又增益之,腔調備矣。”[12]指出了二人在詞的樂律上所作的革新與取得的成就。在宋詞發展的一段時間內,柳、周詞還起到代詞譜的作用,許多人是按照他們詞的聲律格式來填詞的,如南宋末的《三英集》就是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三人遍和《清真集》的詞調合編成的詞集。這里他們完全是把清真詞的詞調作為定譜來看待的。由此可見后人對二人詞作樂律之推崇。另外,他們的詞作題材也非常相近,大都為歌妓詞和抒發羈旅行役之感的詞作,讀起來給人相似之感,后人常以“柳、周”并稱,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和一些詞家的詞作備受冷落、無人愿歌不同,柳永、周邦彥詞備受矚目,擁有大量的受眾。在民間,二人之詞流行于世,風靡一時,以至于“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而且直到宋末元初仍有歌妓能歌周邦彥詞,柳、周詞在民間受歡迎的程度可想而知。柳、周詞在士大夫、詞論家中也擁有大量的受眾。柳永詞在士大夫中的知名度是同時代其他詞人所無法比擬的,盡管士大夫們對柳詞多持“批評”的態度,但這種貶斥從本質上說也是一種接受,只不過是立場不同,“反向接受”而已,尤其在“天下詠之”的狀況下,柳永詞在士大夫中也是一個強大的存在,這是不能抹殺的客觀事實。與柳永詞備受爭議的境遇不同,周邦彥詞因其技巧的成熟和風格的沉郁頓挫在士大夫中由隱而顯,逐漸受到歡迎和推崇,擁有大量的受眾,直至后來被以“詞中老杜”相許,得到很高的評價。
由于柳永、周邦彥二人詞作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本書將他們的詞作接受情況放在一起論述。但兩人的詞(以至于詞人本人)在歷代“讀者”(“讀者”在這里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指除作者以外,歷代所有和作品發生關系的人,包括普通的閱讀消費者、借鑒學習的創作者以及批評鑒賞的評論者等)的“眼光”中卻又有許多不一樣,有的方面甚至大相徑庭。比如在詞人和詞的關系方面,兩人所受的“待遇”就大不一樣。柳永本人因其詞而遭受上層社會的冷遇,幾乎成為一個“傳奇式”的人物,有關事跡在《宋史》中沒有片言只語的記載,學者只能依靠對詞話、筆記小說、地方志等一些零碎資料的整理來推測其生平。不僅如此,后世文人又由鄙夷其人而殃及其作品,進一步鄙夷其詞。例如這樣的記載:“柳三變字景莊,一名永,字耆卿,喜作小詞,然薄于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詞。’由是不得志,日與獧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自稱云‘奉旨填詞柳三變’。嗚呼,小有才而無德以將之,亦士君子之所宜戒也。柳之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羈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華之語。若以歐陽永叔、晏叔原、蘇子瞻、黃魯直、張子野、秦少游輩較之,萬萬相遼。彼其所以傳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悅故也。”[13]可見柳永在所謂正人君子的士大夫眼中,只是“有才無德”的浪子形象,其作品也只能靠取悅市井俗人得以流傳。而周邦彥卻因其詞而提舉大晟府,奉命“制詞實譜”,是真的“奉旨填詞”了。事實上在提舉大晟府前后他的詞就已漸有聲名,從南宋末開始,備受推崇,到清朝,對他的評價達到頂峰。如周濟認為“清真,集大成者也”[14],近代的王國維也說“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15],至以周邦彥為詞壇杜甫。當然,清真詞中所表現的思想情懷,不能和杜甫詩中憂國憂民的情懷相提并論,以杜甫在詩中之地位來比擬周邦彥在詞壇的成就,僅僅是就其藝術手法而言的。晁公武《鷓鴣天》有這樣兩句:“倚闌誰唱清真曲,人與梅花一樣清。”連能唱周詞的人都會顯得與眾不同、品格不凡,清真詞的地位之高可見一斑。對比柳、周兩位詞人因其詞作而導致的境遇,簡直是天上人間!這種天壤之別,也促使本書把他們的詞作放在一起,進行探討和分析。
任何人所作的任何評價,都來自于對自身所接受的信息的評判,這就涉及一個標準和尺度問題。柳永、周邦彥及其詞作的命運、遭遇及所獲評價之所以大不一樣,就和這個評判的標準和尺度直接相關。時代不同,評判的標準和尺度就會有所變化,得到的評價和待遇,也就會有所不同。對柳永、周邦彥及其詞作的接受和評價也莫能例外。隨著時間的變遷,他們及詞作受到的待遇和評價也就有所不同。以清真詞為例,雖然在當時的民間風行于世、廣受歡迎,卻并未引起當時士人和詞家的注意,偶有關注,也只是把他作為一個知音識曲的風流才子來看待,并沒有認識到周邦彥詞巨大的藝術價值,這種反差使周邦彥在當時士大夫中的詞名顯得比較隱晦。而從南宋開始,清真詞在士大夫中的聲名日漸顯赫,此后的歷朝歷代也基本將周邦彥定位在一流詞家的位置,即便隨著朝代更替略有變化,波動也不是很大。到清代,對周邦彥詞的評價達到了頂峰,被認為是詞家“集大成者”“詞中老杜”,甚至認為其詞已“極詞中之圣”[16]。周邦彥詞這種地位的變化,就是時代不同導致評價的標準和尺度也不同的反映。雖然隨著時代的變化,對詞人詞作的評價,有的會從褒變成貶,有的會從抑變成揚,但是有些東西卻永遠不能被容納,一直沒有什么改變,這一點在柳永身上表現得非常明顯。柳永的詞在當時即聲名遠揚,“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不論喜歡也好,批評也罷,其作品作為一種強大的客觀存在,是任何一個讀者都不能漠視的,包括反對、鄙夷他詞作的人,都對他的詞作耳熟能詳,如晏殊在對柳詞進行貶斥評論時,都能隨口道來柳永作品中的詞句。但是,柳永的詞除了《雨霖鈴》(寒蟬凄切)、《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玉蝴蝶》(望處云收雨斷)等幾首以外,歷代評價一直不高,其詞作反而因其露骨的“俗艷”而被歷代士人所不恥并受到猛烈抨擊。更主要的是“因詞及人”“以詞論人”,使得柳永本人不僅在當世即因詞而不被上流社會容納,在后世也是作為一個“浪子”“無行文人”而被接受、傳遞,而且經歷了近千年,一直沒有什么大的改變。這些當然和作者及作品本身有關,但關鍵問題還在于一代代讀者對他們詞作的接受、學習和傳遞。針對柳永的這種作品風行于世、作者卻備受抨擊的文化現象,我們可以從歷代不斷變化的審美標準中梳理出詞壇發展的主流思想,進而看到我國封建社會主流文化觀念的強大作用。
前輩學者對這兩人所作研究很多,成果也不少。這些研究集中于對詞人進行生平考證和總的評價,柳、周詞的藝術風格特征以及柳、周詞的地位、成就及對后世的影響等這幾個方面。這些研究成果都稱得上深入精到,對上述問題也作出了可信的回答。如果本書再從上述方面考察柳、周詞,那不僅僅是班門弄斧,而且也無助于對前面所提到的二者之間的種種相似與不同作出一個新穎而合理的解答,因此,應該尋求一個新的角度來考察柳、周詞。文學創作活動是一個由作者、作品、讀者和客觀世界四個因素共同構成的互動過程[17],而我們的研究中存在一個盲點,即對讀者這個因素沒有給予足夠多的考慮,甚至沒有考慮。既然我們承認讀者在文學活動中的重要性,在文學研究中就必須考慮到讀者這個因素,否則我們的文學研究就是不全面的。既然對柳、周詞的評價都是歷代的讀者所作出的,和一代代讀者對他們詞的接受、學習、傳遞有關,那么從歷代讀者評論的角度入手來分析、比較其接受情況,也是對柳、周詞進行文學研究必不可少的一個方面,而且這種超越作品及作者本身,從一個外在的全新視角[18]——讀者的視角來研究柳、周詞的方法,也是對停留在分析作品、評價詞人的固有框架的一種突破。通過從讀者接受角度對二人及其詞作所進行的分析研究,我們對柳、周詞作的種種相似與不同及其成因,應該會有一個新穎而又具有說服力的答案。本書力圖從“讀者的接受情況”這一角度入手,對文學史上同一類詞人及其詞作在歷代的接受情況予以分析探討,以期脫離一般化概述的窠臼,作出針對不同考察對象的新穎、合理而又具體的論證。
文學本身有著自身獨立的審美特性和形式特征,但同時又與歷史進程中的經濟、政治、思想文化的發展休戚相關,并從根本上受制于時代背景的變遷。從讀者接受的角度來研究文學現象,就可以把文學的審美自主性與其歷史依存性更好地統一起來,更利于全面地、辯證地把握文學藝術的本質。文學作品的意義與價值,并不是作者一個人賦予的,它是在讀者的具體閱讀過程中不斷生成和豐富的,也就是說讀者的閱讀、接受、評價活動,也參與了作品意義的創造和確立。接受美學的創始人之一堯斯就很形象地指出:“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獨立自在的、對每個時代每一位讀者都提供同樣圖景的客體。它并不是一座獨白式地宣告其超時代性質的紀念碑,而更像是一本管弦樂譜,不斷在它的讀者中激起新的回響,并將作品本文從語詞材料中解放出來,賦予其以現實的存在。”[19]對這一段話,朱立元作了精辟的詮釋:“這就是說,文學作品的價值和意義并不是永恒的不變的,也不是純客觀的,對所有時代的所有讀者都完全一樣的,更不是僅僅由作者意圖或作品本身的結構所決定的;而是在讀者的閱讀中才逐步得到實現的。因此,文學作品的意義和價值系統是一個無窮延伸的可變曲線,一個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參與的主客體交互作用的動態實現模式。”[20]由此來看,文學創作活動應是一個由作者、作品、讀者和客觀世界四個因素共同構成的互動過程。文學作品的意義和價值是由這四個因素共同決定的,讀者和客觀世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的,那么對文學作品意義、價值的鑒定,就會因時代不同而有所不同,卡爾·包勃爾曾經說過:“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困難和問題,從而有他自己的利益和自己的觀點,那么每一代人就有權按照自己的方式觀察歷史和重新解釋歷史去補足前人的不足。”[21]這正體現了不同時代審美理想和審美趣味的差異。那么鑒賞柳永詞和周邦彥詞,就不應再僅僅局限于作者和作品,而應換一個角度,從歷代讀者接受的角度,去分析柳永、周邦彥詞在歷代的效果以及歷代讀者的反應批評,這樣我們對柳永、周邦彥詞的意義和價值,或許會有一些新的、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發現。對于二人及其詞之間的種種相似與不同,如果能從讀者接受這一角度去看待,進而作一些分析探討以發掘其特殊性,我想對于我們理解、認識柳永、周邦彥各自獨特的“這一個”應該是不無裨益的,因為決定事物本質的是其特殊性,不講特殊性,就無法說明事物的本質。
在這里“讀者接受”,是指普通讀者的反應、創作者的學習借鑒和批評家的批評等方面。這些方面,歷代都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材料,從“泛述聞見”“奇聞軼事”到“詩話詞話”以及“話本小說”都可以為我們所用。據統計,僅《詞話叢編》中,有關兩個詞人的評論,就有700多條,再加上詩話、歷代筆記、瑣談等各種著述中能收集到的相關條目,數量還是很可觀的。這使得我們從“讀者接受”這一角度,對二人進行并行分析論述成為可能,因為豐富的材料是進行任何研究的前提條件。對于柳永、周邦彥詞意義和價值的認識以及二人及其詞之間的種種異同,并進而拓展到二人及其詞所反映出的一些值得深思的文化現象,如果能從歷代“讀者接受”的角度,而不是僅僅從作家和作品給予關照,我們會有更加真實、更加客觀的認識和發現!
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去考察詞人詞作,就不可避免地涉及一個對讀者接受歷程,即“接受史”的梳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弄清楚同一時代的不同時期以至于歷代的接受情況,才能對詞人詞作的總體接受情況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和認識。因此,本文即以時代的發展為縱向線索對兩位詞人在歷代的接受情況,作一個縱向的史的梳理,考察不同的時代,在不同的評判標準和尺度下,對柳永、周邦彥詞的評價和接受有什么不同和變化。而以同一時代兩位詞人的接受情況(包括接受的文本、接受的效果、接受的人群、后世詞人所受之影響以及對詞人本身的接受等方面)的對比為橫向線索進行考察分析,比較他們的異同。但本書的重點并不僅僅在于此,更在于從歷時性和共時性兩方面對造成兩位詞人接受情況前后變化以及同一時代異同的原因,從文化機制、文學思潮、審美風尚等方面入手進行分析、研究和比較,并進而引出對詞的體性、詞的本色、詞的正變等詞的本體論方面的一些探討,以期對前面所述問題,能給予一個新穎而又比較可信的解答。
鑒于上面所述,本書將柳永、周邦彥的接受情況從縱向上按照時代先后順序分為六章來論述,即柳永、周邦彥詞在北宋、南宋、金元、明代、清代的接受情況,每一章又從橫向上分為選本中的柳、周詞,士人對柳、周詞的品評以及柳、周詞對詞人創作上的影響等幾個方面,對柳、周詞的接受情況進行分析和比較,以期能對柳、周詞的接受情況有一個細致而深入的探討。
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去鑒賞傳統詩詞等文學作品,是西方接受美學在中國詩文批評中的運用,作為一種科學的研究范式,它要求研究者不僅要有豐富的資料積累,而且要有深厚的理論修養,二者都是本書望塵莫及的境界,但本書還是斗膽嘗試,將柳永、周邦彥詞置于這種高要求的研究范式中,以期以科學規范的形式表達自己的管窺之見。有人曾言“無知者無畏”。本書的研究或許就是這樣!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讀了《哈姆雷特》以后,都會結合自身的體驗和感想,在心中浮現出一個哈姆雷特的形象,不論這種認識是浮淺還是深刻,它都是獨特而真實的體會。接受史的研究就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每一種認識都是匯集成川必不可少的小溪,只要文學作品擁有讀者,就存在被接受、評價的情況,只不過論調的褒貶抑揚因人、因時代而不同而已,而我們則置身其間,就事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