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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來吧,我們吃午飯去吧。”主婦用怨訴似的聲音說,于是,大家來到了餐室。“您挨著我坐,卓葉[14],”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又說,“你,愛倫,你陪著我們的客人;你呀,保爾[15],我請你別鬧,別逗卓葉。我今兒頭痛!”

舒賓又把眼睛翻向了天上;卓葉卻回答他以淺笑。這個卓葉,或者更準確地說,卓婭·尼基京什娜·米勒,是一個漂亮的俄德混血的黃發女郎,眼睛稍有些斜視,鼻子小而鼻端微闊,嘴小唇紅,身體非常豐美。她唱俄國歌唱得很不壞,在鋼琴上能彈各種小曲,無論輕快的或者傷感的,都彈得很正確;裝束雅致,可是打扮得往往有些孩子氣,甚至過分整潔。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來是要她來作女兒的女伴的,可是,卻幾乎總是讓她伴著她自己。葉連娜對這也并不抱怨:當她和卓婭單獨相對的時候,她反倒不知道和她說什么的好。

午餐持續了不少的時間;別爾謝涅夫和葉連娜談大學生活,談他自己的計劃和希望;舒賓一言不發地聽著,吃著,做出夸張的饞相,不時還對卓婭裝出毫無辦法的滑稽怪相來,而卓婭,則和先前一樣,只是報他以淺笑。飯后,葉連娜陪著別爾謝涅夫和舒賓到花園里去;卓婭目送著他們,微微聳了聳肩,就坐到鋼琴邊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問道:“您怎么不也去散散步呢?”可是,不等回答,就又說道:“給我彈點兒什么吧,要憂郁的……”

“《La dernière pensée》 de Weber?[16]”卓婭提議。

“啊,對啦,韋伯[17],”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回答,于是就坐到一張安樂椅里,而眼淚就浮閃在她的睫毛上了。

同時,葉連娜已把兩位朋友引到了一座刺槐樹亭子里,亭子中央有一個小小的木桌,四圍放著椅子。舒賓轉眼四顧,跳了幾跳,細聲說道:“等一等!”就跑回自己的房里,拿來了一塊黏土,開始塑著卓婭的肖像,一面搖著頭,一面對自己喃喃著,笑著。

“又是他那套老把戲。”望望他的作品以后,葉連娜說著,轉向別爾謝涅夫,和他繼續午餐時已經開始的談話。

“我那套老把戲,”舒賓重復道,“這簡直是個取之不盡的題材呢。特別是今兒,她真叫我忍無可忍啦。”

“那為什么呢?”葉連娜問,“別人會以為您說的是個什么可惡的、討厭的老怪物呢。她可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呀……”

“當然,”舒賓打斷她的話說,“她漂亮,很漂亮;我相信無論哪個過路人,只要把她瞟上那么一眼,一定會想:這姑娘……跟她跳個波利卡舞真好啊;我也相信,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并且還自以為得意呢……那么,干嗎還裝出那種羞答答的淺笑,還要來那么一套淑女經呢?哪,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又含糊地加了一句,“可是,這會兒,您心里可有別的心事,顧不上啦。”

于是,舒賓把卓婭的胸像弄碎,馬上又把黏土死命地揉著,塑著,好像很生氣。

“那么,您的志愿就是做個教授么?”葉連娜問別爾謝涅夫。

“是的,”他回答說,把發紅的手夾在膝間,“這是我多年的夢想。當然,我很清楚,我還差得遠,還夠不上那么崇高的……我是說,我的造詣還不夠;可是,我希望能得到許可,出國去留學;如果必要,我打算待上三四年,以后……”

他止住了,垂下了眼瞼,可是很快又抬起眼睛來,露出困惑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頭發。別爾謝涅夫在和女性談話的時候,說話就更緩慢,發音也更不清楚了。

“您想做個歷史教授么?”葉連娜問。

“是的,或者哲學教授,”他補充說,聲音低下來,“如果可能的話。”

“他現在已經是精通哲學啦,”舒賓插嘴說,一面用指甲在黏土上劃出深深的線痕,“還要到外國去干什么呀?”

“您會完全滿足于您的地位么?”葉連娜又問,把頭依著臂肘,直視著他的面孔。

“完全滿足,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完全滿足的。還有什么比這更高尚的事業呢?啊!追隨著季莫費·尼古拉耶維奇[18]……只要一想到這樣的一種事業,我就充滿了歡喜和惶惑……是的,惶惑……其所以惶惑,就由于意識到我自己不行。先父就曾祝望過我,要我獻身給這樣的事業……我永遠也不能忘記先父的遺言。”

“您父親是去年冬天去世的么?”

“是的,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在二月間。”

“聽說,”葉連娜繼續說道,“他留下一部很出色的遺稿,是真的么?”

“真的。先父是個了不起的人。您一定會喜歡他的,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

“我相信我會的。那部著作的內容是什么呢?”

“要用幾句話把那內容告訴您,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確實是不大容易的。先父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一個謝林[19]派;他的用語有時是不大明白的……”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葉連娜打斷了他的話,“請原諒我的無知;所謂謝林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別爾謝涅夫微微笑了。

“謝林派,就是德國哲學家謝林的信徒;謝林的學說就是……”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舒賓忽然叫了一聲,“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要給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來上一堂關于謝林的講座呀?饒了她吧!”

“一點兒也不是講課,”別爾謝涅夫吃吃地說著,漲紅了臉,“我是想……”

“講課又怎樣呢?”葉連娜插嘴道,“您和我,帕維爾·雅科夫列維奇,我們全都非常需要聽講課呢。”

舒賓瞪眼望著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您笑什么?”她冷冷地、幾乎是嚴厲地說。

舒賓呆住了。

“得啦,別生氣吧,”他停頓了一下,終于說,“是我的不是。可是,老實說,這是什么癮頭啊,我的天,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天氣里,在這樣的樹下,怎么還有心談哲學喲?不如談談夜鶯,談談玫瑰,談談美麗的眼睛和青春的笑顏吧。”

“嗯,還有法國小說,和女人的服裝。”葉連娜接了下去。

“那可不,”舒賓回答說,“要是服裝漂亮,有什么不可以談?”

“那可不!可是,如果我們不高興談女人的服裝呢?您一向自命為自由藝術家,那么,為什么要來妨礙別人的自由呢?讓我問問您:您的趣味既然是這些,那您為什么還要攻擊卓婭呢?跟她去談服裝,談玫瑰,難道不是特別合適?”

轉眼之間,舒賓變得滿臉通紅,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啊,是這樣的嗎?”他開始說,聲音顫抖著,“我明白您的用意;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是要把我攆到她那兒去。換一句話說,我在這兒是多余的?”

“我可沒想攆您走。”

“您可是說,”舒賓激動地繼續說,“我不配跟別人攀交情,我跟她正相配,我也跟那個膩人的德國姑娘一樣空虛,一樣愚蠢,一樣淺薄。是不是呀,小姐?”

葉連娜皺眉了。

“您平時可不是像這樣說她的,帕維爾·雅科夫列維奇。”她說。

“啊,您責罵吧,只管責罵!”舒賓叫道。“是的,我不隱瞞,曾有那么一剎那,的的確確,不過是一剎那,她那鮮艷庸俗的臉龐兒……可是,如果我回敬您兩句,也給您提醒提醒……回頭見,”他突然加了一句,“我怕我會胡說八道起來啦。”

于是,他把已經塑成一個腦袋的黏土狠命打了一拳以后,就跑出花亭,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真是小孩子。”葉連娜說著,目送著他。

“一位藝術家呢,”別爾謝涅夫默默含笑地說,“所有的藝術家都是這樣的。人們得原諒他們的任性。那是他們的特權。”

“是的,”葉連娜回答,“可是,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帕維爾目前還不能說就有權利享受這種特權。直到此刻,他做出了什么成績來呢?讓我挽著您的手,我們沿著這林蔭路走下去吧。他打亂了我們的談話。我們剛才談的,是您父親的著作。”

別爾謝涅夫挽住葉連娜的手臂,傍著她走過花園,可是,那中途夭折的談話卻再也不能恢復了;別爾謝涅夫于是又從頭開始敘述他對于教授的事業和自己的前途的意見。他傍著葉連娜緩緩走著,笨拙地邁著步子,笨拙地挽著她的手臂,有時自己的肩甚至碰上了她的肩頭,可是,卻一次也不曾望她;他的話,如果還不能說完全自由地、至少也可以說是比較流暢地流涌著,談得簡單、明確,而他的眼睛,當它們徐緩地掠過樹干、砂子路和草葉的時候,也閃爍著從崇高的心情所生出的寧謐的感動;而他的沉靜的聲音,也顯示著一種到底在所愛的人面前傾吐了自己的積愫的喜悅。葉連娜非常關切地聽著他,微微側身向他,眼睛一直注視著他的稍顯蒼白的面孔;她也注視著他的變得溫柔而且親切的眼睛,雖然它們卻閃避著她的視線。她的心靈漸漸開展了;一種溫柔、正直、善良的情感,似乎注入了她的深心,又好像正從她的心底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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