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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2)

有一段時間媽老是尿道感染,我覺得十分奇怪。按理說,家里根本不存在誘發尿道感染的條件。后來發現,她小解后根本不用衛生紙,而是用一塊小毛巾。我問她:“您干嗎不用衛生紙,這多臟呀。細菌會在上面繁殖的,難怪您常常尿道感染。”

媽說:“不臟,過幾天我就把毛巾煮一煮,消消毒還能用。用紙多浪費呀。”

那時候一卷衛生紙才兩毛五分錢,我是說最便宜的那種粗衛生紙。我們家從沒用過類似金魚牌那種細衛生紙。就是這兩毛五分錢的粗衛生紙,媽也舍不得用。她老是說:“你那錢賺得多不容易。”

我把小毛巾給扔了:“每天煮一次都不行,您還幾天煮一次!以后再不能這么干了。您這么節省難道我就能發財嗎?”

從那以后,媽沒再尿道感染。可是我又發現,她就是用衛生紙,也是很小的一塊。怎么跟她說,她也改不了。

早飯以后,媽就盼著午飯。因為我在準備午飯的時候,就把媽叫到緊連著廚房的小廳里,為的是趁我做午飯不能寫文章的時候,和媽多呆一會兒、多說幾句話。可是到了七月底,她就是想和我多呆一會兒、多說幾句話,也沒有那個心力了。只是一味地昏睡。我知道,但凡有一點心力,她都不會舍棄哪怕是幾分鐘和我相聚的機會。

媽又怕影響我的寫作,總是克制著想要守著我呆一會兒的愿望。就連給陪伴她度過許多寂寞時日的貓煮貓食,也要歉歉地、理虧似的打個招呼:“我給貓煮點食兒,不影響你嗎?”或是:“我給貓剁點食兒,就幾分鐘。”

但是任誰,浪費起我的時間、精力、心血,都慷慨得很。這就是媽和任誰的根本不同。

媽對我那臺已然算不上先進的電腦,始終懷著一絲敬畏。有那么兩次,就在七月或是八月,她扶著我工作間的門框,遠遠地站在我和電腦的后面,說:“我都不敢往前靠,生怕弄壞了它。”

我把媽拉到電腦跟前,讓她看我如何在電腦上操作,以及一通操作后電腦上出現的文字,“干嗎不敢往前靠,又不是紙糊的。您瞧,多方便、多清楚啊。”

媽要不能往前靠,誰還能往前靠!只有她,才是最有權利擁有我和我的一切的人。但我始終沒有跟她說過這些,總覺得這是無需言表的。加上我一向羞于表示溫情,幾乎沒有對她說過什么溫馨的話。現在,一想到那些話可能帶給她的滿足和快樂,我就追悔無窮。

我不知媽是否真的看到了電腦上的字,但我卻聽見她說:“真好啊!”

我說過,媽這時的視力幾乎等于零了。所以,與其說她是在贊嘆電腦的種種妙處,不如說她是在為竟然能使用電腦寫作的女兒而自豪,是在表達對我的不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通過各種努力、用各種方式給她爭了一口氣的感慨。

她總算看到了我怎樣在電腦上工作,要是那兩次她沒有偶然地站在我的身后、沒有偶然地看到我在電腦上如何工作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拉她來看看電腦,就會給她極大的安慰的。

媽出現了重聽的現象,還常常聽錯。

每個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天,是唐棣必定和我們通話的時間。

唐棣七月二十八號來電話的時候,媽幾乎聽不出什么了,只是象征性地抱著聽筒,全靠事后我給她轉述。雖然聽不出什么,那她也高興,畢竟那是她最愛的人的聲音。

接著就是小便失禁,多飲多尿。媽自己也奇怪:“我怎么這么渴啊!”到現在我好像都能看見她不時從沙發上爬起來,到窗臺上去拿杯子喝水的情景。那是一只早期生產的磁化杯,很重。杯身漆著棗紅色的冰花漆。

我說:“是不是天氣太熱了?”就買很多西瓜給她吃,但是并不解決問題。

我的耳邊現在還常常響起媽那訴諸于我的聲音,聲音里飽含著我一定能把她從病痛里解救出來的信賴。可我辜負了她的信賴,我不但沒有把她從病痛里解救出來,她還就此去了。

感覺越來越麻木,感情越來越淡漠……想起一九九〇年七月,我們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媽并沒有顯出過度的悲傷。不像過去,好像再也見不到唐棣似的哭得十分凄慘。我和唐棣當時以為,這是因為她很快會再去美國的緣故。這也許是一個原因,但更可能的是因為媽的垂體瘤,已經發展到相當嚴重的地步了。

后來就連我和先生在媽病房里爭執不休的時候,媽也只是扶著墻默默地躲出病房,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等候爭執的結束。

媽說話開始顛三倒四……

可我還是沒有想到媽病了。

記憶中媽很少生病,或許生了病也不告訴我,而是自己到醫院看看了事,她常常是獨自面對一切。

比如說一九六六年媽第二次割小腸疝氣。

第一次手術是哪一年做的,我記不清楚了,反正是在河南。那時候媽還在鄭州第八鐵路小學教書,五十歲多一點的樣子。難道我沒在鄭州嗎?反正我沒能陪她到醫院去做那個手術。

那一次手術等于白做,很快就復發了。也難怪,差不多三十年前,一個外省醫院,敢割盲腸也就不錯了,何況這個手術比割盲腸還復雜一點。

一九六六年媽第二次割小腸疝氣的時候,是五十五歲的年齡。按說我們都在北京了,我本應該到醫院去照顧她,可是我沒有。那時,我正在將功補過地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爭當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正是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的時候,自然就把媽扔在了一旁。以我當時的“錯誤”,竟然還當上了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可以想見我賣命到了什么程度。

也許還因為那時的護士比現在負責,醫院也不興陪住。

我帶著三歲的唐棣,有數的幾次到醫院去看望媽。不但沒有給媽送過什么可口的飯菜、水果、甜點,反倒在醫院里吃她給我們定的病號飯。我們趴在病房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吃得很香。我一直記得那頓病號飯,雞蛋、木耳、黃花、肉片,雪白的富強粉打鹵面。那時候,這樣的飯,我們覺得好吃得不得了。

而一九八七年我又到歐洲去了,一去就是五個月。回國當天,我就發現媽的臉色黃如表紙,隔壁鄰居是位大夫,她悄悄告訴我她的懷疑,根據母親的臉色,她分析可能得了胰腺癌。

馬上帶媽去看醫生。

那時我們的住處和西苑大旅社只有一墻之隔,可是怎么也叫不到出租汽車。不是說剛剛下了晚班,就是剛剛上班工作還沒有派定。想不到偌大的北京,就是找不到一輛可以把媽拉到醫院去的汽車。我又不會蹬三輪,就是會蹬,又上哪兒去找一輛三輪板車?人一到急眼的時候,就急出了機靈。我攔住一輛出租車,開口就對他說:“我付給你外匯。”這才叫到了車。為了感謝這位終于把母親拉到醫院的司機,我付給了他一張超過幾倍車費的外匯券。

北大醫院著名的B超專家陳敏華大夫親自給媽做了B超,排除了胰腺癌的可能。但她肯定地告訴我,媽患了黃疸性肝炎。

我趕緊把媽送進她的合同醫院。這一年她七十六歲,我五十歲。到了五十歲我才懂得如何多愛一點自己的媽。這次我打定主意陪她一起住進醫院,以便好好照顧她,卻又因為她生的是傳染病,醫院不讓陪床。我只好看著母親一個人住進傳染病房。但我每天都去看她,送些有營養的湯水、菜肴。在我有了稿費收入以后,這已經算不了什么,倒是每天到醫院為她換洗內褲才是我對她的摯愛。別的衣服都可讓阿姨代勞,但媽的內褲得由我親自動手,因為糞便、體液是傳染黃疸性肝炎的一個重要途徑,當然不能推給阿姨。我想都沒想過給母親換洗內褲可能會使我傳染上黃疸性肝炎,我只想要母親感到身上清清爽爽、舒舒服服。她不讓我這么做,可她管不了我。做完這些,我們就靜靜地談一會兒話。我從她那再無所求的臉上看到,何為心滿意足。而這點滿足,也只在她生病的時候才能得到。我甚至想,媽為此可能還希望自己生病。

就在一九九一年最后這場病中,媽心滿意足地說:“你看,我每次生病你都恰好趕了回來。”好像我總在她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她就沒想一想,如果我常常守著她,而不是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偏偏不是為了她)跑來跑去常常離開她;或是不自找那許多煩惱,心閑氣定地圍繞著她,就會及早發現她身體的不適,不等她的病發展到這種地步,就及時治療了。

我作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實在被她依靠得太少了。

現在,媽的照片就在我的電腦旁邊放著,我側過頭去,凝視著她。

媽對我仰著頭,信賴、期待,有賴我呵護地望著我,也就是這樣地把她的后半輩子交給了我。我在接受了媽的后半輩子以后,又是怎樣對待為我把全身的勁兒都使光了的媽呢?

媽碰上我這么一個不盡責任、不懂得照顧她的女兒,實在是她所有不幸之外的又一個不幸。

一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往媽臉上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突然發現她的臉走了形。

媽那慈祥的、不長不方、挑不出任何遺憾的臉,突然讓我感到窄長、歪斜,而又并非是真正的度量變化;兩眼發直、發死;臉上的肌肉僵硬地繃著,放出一種不正常的光亮。

我心里一驚。

一九七六年,在報紙上看到老人家接見馬耳他首腦的照片,我就有過這樣的直覺,結果沒過四個月老人家就離開了人世。

我這才想,媽的昏睡、聲音嘶啞、重聽、干渴、多飲多尿、大便干結、小便失禁、沒有食欲、感情淡漠、反應遲鈍、語無倫次、視力幾乎為零、迅速得讓人吃驚的衰老……可能都是病態。

到底是什么病?

其他的病不會有,凡是B超能檢查的地方都檢查過了,要是有病,就可能是腦子里的病。

一九八六年的時候,因為媽的嘴角常有口水滲出,我就猜想過她的腦血管可能有問題。帶她到宣武醫院做過一系列的檢查,結果什么問題也沒有查出來。不但沒有查出問題,給她做什么光柵檢查的大夫還說她反應極快,由此說明她的身體極好。但我心中的疑慮還是沒能化解。不然為什么會滲口水?

一九九〇年我們從美國回來后,通過市政協王毅同志的幫助,找到協和醫院的中醫顧問、北京市政協副主席、著名中醫祝諶予大夫給媽看病。我以為對輕度的、西醫也許查不出的腦血管方面的疾病,中醫還是相當有經驗的。此外我還想通過中醫中藥,把媽的身體調養得壯實一些。

等到自己漸漸地將很多事情看得淡漠,懂得了只有媽的愛,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真實、最可寶貴的以后,便對未來的生活有了更平實的想法,那就是讓媽快快活活地多活幾年。她能活著,就是我的幸福。

首先想到的是一九九二年再帶媽到美國和唐棣團聚。同時我還決定,今后不論再去哪個國家,只要超過三個月,一定帶上媽。既然一九八七年去奧地利訪問帶了先生,以后為什么不能帶媽?更不要說是參加國內的各種筆會。這就要求媽有一個較為硬朗的身體才行。

祝大夫一搭脈,就說了一句讓我心疼的話:“老太太把全身的勁都使光啦!”此外,關于母親的病情,他再沒有說出什么。

祝大夫的這句話,既道出了媽的病根,也道出了媽的一生。是不是他那時就看出媽已是燈油耗盡,不論誰、不論什么辦法,都回天無力了。我也永遠忘不了那間屋子里的燈光,突然間就昏暗得讓人心無抓撓。

我沒敢搭腔,更不敢讓大夫再說個仔細,我怕媽會想起她一生中許許多多、樁樁件件都得豁出全身的勁兒去對付的事情。可是媽卻淡淡的,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對于把她全身的勁兒都耗光了的往事,她已撂手,不再追念。

藥,從一九九〇年冬吃到一九九一年春,口水還是照樣地滲。二月二十六號我又帶媽到北大醫院做了腦部的CT檢查,雖然還是沒查出為什么流口水,但卻查出她有腦垂體瘤,這才明白她的視力衰退不僅僅是白內障的原因。不過醫生說,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就不必做切除手術了。充其量,垂體瘤發展到最后影響的不過是人體的身高、視力以及內分泌。更何況這種瘤子發展得很慢,也許老人等不到情況最壞的那一天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把這個病說得太簡單了。內分泌對人體的影響重大。

他建議再給媽做一個加強的CT檢查,不過這種檢查要注射一種針劑,以使圖像更加清晰。

我當然沒有把垂體瘤以及需要進一步檢查的事告訴媽。我只對她說,由于護士的疏忽,上次做CT檢查時忘記給她注射一種使圖像更為清晰的針劑,所以前次的檢查等于白做,我們還得重新再做一次。

我這樣欺騙媽的時候,卻忘記了這樣一件事:

二月二十六號我帶媽做CT檢查那天,見前面的人檢查之前都先打一針,我就問護士使用的是不是一次性針頭。護士說不是一次性針頭,使用一次性針頭要多花錢。我說多花錢就多花錢。護士說,多花錢也沒有。我正為這多花錢也沒有的一次性針頭發愁,怕多次性針頭消毒不嚴再給媽傳染上什么病的時候,護士又說媽的檢查不必打針。我問為什么不必打針,護士說,那種針劑對老人和兒童有危險。

顯然媽聽見了,也記住了,倒是我忘記了。

盡管后來檢查室的大夫給我開了專為老人和兒童使用的比較安全的針劑處方,媽也不肯再做進一步的檢查。加上醫生對垂體瘤的影響的化險為夷、化有為無的分析,這件事就放了下來,也可以說是耽誤下來。

直到我發現媽的臉走了形,才想到那位醫生的話不一定可靠。這次不管媽愿意還是不愿意,我一定要把她的病查清楚。

我通過先生的關系,找到一位腦神經內科專家。他一看媽的CT片子,就說媽的垂體瘤已經很大了,必須趕快就診。同時他又指出媽的大腦也萎縮得相當厲害。

我問他腦萎縮可能引起的后果,他說:“無神志、癡呆、六親不認,和植物人差不多等等……”

“還有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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